**(一)**
灵堂的烛火,烧了两天两夜,也未能驱散那渗入骨髓的阴寒。苏晚一身缟素,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如同一尊失了魂的玉雕。茯苓红肿着眼,低声劝她多少用些米水,她只是摇头,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两口沉重的棺木。
虚假的哀乐被一阵更为嘈杂的声响打断。门房仓惶来报:苏家本家的几位老爷、太太,带着一大群仆从,气势汹汹地来了。
领头的是苏晚的堂叔苏承宗,一个身材微胖、眼袋浮肿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绸缎袍子,脸上挤出沉痛的表情,一进灵堂,便嚎啕起来:“我的大哥大嫂啊!你们怎么就这么走了!丢下这偌大的家业和晚晚这可怜的孩子,可如何是好啊!”他身后的妻妾和几个旁支兄弟也纷纷附和,哭声震天,眼泪却不见得有多少真诚。
顾老夫人由苏玉柔搀扶着,适时地出现在灵堂门口。她捻着佛珠,叹息道:“亲家遭此大难,老身心痛难当。苏家诸位能来,也算是一份心意了。”
“老夫人!”苏承宗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转向顾老夫人,语气立刻带上了几分急切,“我大哥大嫂走得突然,留下这偌大的家业,还有‘仁心堂’那么大的招牌,如今主心骨没了,晚晚又……”他瞟了一眼跪在地上、形销骨立的苏晚,刻意提高了音量,“她又年轻,尚未与顾大公子成礼,如今也算是……守寡之身!一个孤女,如何撑得起苏家的门楣,守得住祖宗留下的基业?万一被歹人觊觎,或是经营不善败了家,我大哥大嫂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啊!”
他身后的一个刻薄妇人立刻接腔:“就是!苏家的产业,终究得姓苏的男人来撑!承宗大哥是长房近支,明辉侄儿又跟着大哥学过几年药理,此时正该挺身而出,替晚晚分担才是!”
**(二)**
矛头,赤裸裸地指向了苏晚,以及她父母留下的产业。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缓缓抬起头,素白的脸在烛光下更显透明,唯有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她看着苏承宗那张写满贪婪的脸,看着那些所谓的“族亲”眼中闪烁的算计。
“晚晚妹妹,”苏玉柔不知何时跪到了苏晚身边,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和担忧,“堂叔他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你如今这般伤心,又刚入顾家门,诸多事情都顾不上。‘仁心堂’是姑父姑母的心血,若真有个闪失……”她欲言又止,轻轻碰了碰苏晚的手臂,“不若……先将钥匙和契书交给堂叔他们代为保管?总归是自家人,总比落到外人手里强。”她的话语,像裹了蜜糖的毒针。
顾言深站在顾老夫人身侧,眉头微蹙,目光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丝复杂。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沉默,在此刻就是一种无声的默许和施压。
苏承宗见状,胆子更壮了,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苏晚面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晚晚侄女,你年纪小不懂事,就别倔了!把库房钥匙和‘仁心堂’、药行的地契、房契都交出来!叔叔替你保管,定不会亏待了你!苏家的产业,绝不能败在你一个丫头片子手里!”
**(三)**
灵堂内气氛紧绷,贪婪与逼迫几乎凝成实质。苏晚攥紧了袖中的手,那染血的残方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她正要开口,灵堂外却陡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喧哗!
“天杀的啊!庸医害命啊!还我男人命来——!”
“苏明辉!你给我滚出来!你开的什么狗屁药!把我爹吃死了!”
“仁心堂杀人啦!”
哭喊声、怒骂声、推搡声混作一团,瞬间冲散了灵堂内虚假的哀戚。只见几个粗布麻衣的汉子,抬着一个门板,上面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那男子面色青紫,口吐白沫,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后面跟着一群哭天抢地的妇孺,领头的一个妇人状若疯狂,指着人群后面一个缩头缩脑的年轻男子哭骂。
那年轻男子,正是苏承宗的宝贝儿子,刚接手“仁心堂”没多久的少东家——苏明辉!
“怎么回事?!”苏承宗脸色大变,顾不得逼苏晚了,厉声喝问。
苏明辉吓得面无人色,被那妇人一把揪住衣领,结结巴巴地辩解:“不…不关我事!他…他自己有病!我就…就按寻常风寒开了副药…谁知道他…他…”
“放你娘的屁!”抬门板的汉子怒吼,“我爹早上还好好的,就吃了你抓的药,不到一个时辰就成这样了!药渣还在!乡亲们都看着呢!就是你‘仁心堂’的药吃死了人!赔命!今天不给我爹偿命,我就砸了你这黑心医馆!”
场面彻底失控。死者家属悲愤欲绝,苏承宗父子惊慌失措,顾老夫人脸色阴沉,顾家下人面面相觑,苏家那些旁支更是噤若寒蝉,生怕沾上晦气。
“庸医!草菅人命!”“砸了仁心堂!”愤怒的声浪在灵堂内外回荡,矛头直指苏家招牌。
苏承宗急得满头大汗,对着顾老夫人连连作揖:“老夫人!这…这定是刁民讹诈!您要为我们做主啊!”他此刻只想撇清关系,保住儿子的命和自家的名声,哪里还记得刚才要抢“仁心堂”的豪言壮语。
**(四)**
一片混乱中,一个素白的身影排众而出。
苏晚。
她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锐利如刀,径直走向门板上垂死的病人。她无视了苏明辉惊恐的眼神,无视了顾言深低声的呵斥:“晚晚!回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也忽略了苏玉柔那声假惺惺的惊呼:“妹妹!危险!快回来!”
她蹲下身,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素白的手指迅速翻开病人的眼皮(瞳孔散大),探其颈脉(微弱紊乱),查看其口唇舌苔(紫绀、苔浊腻),再凑近嗅了嗅呕吐物的气味(酸腐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杏仁苦味)。
几个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笃定。灵堂内外,喧闹声竟诡异地安静了几分,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位刚死了父母、被逼交出产业的苏家嫡女。
“药方!”苏晚猛地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抖如筛糠的苏明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给他开了什么药?一字不落,说!”
苏明辉被她看得心胆俱裂,结结巴巴地报了几个常见治风寒的药材名。
苏晚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灵堂里格外清晰刺耳:“麻黄三钱,桂枝三钱,杏仁三钱,甘草一钱半?好一个‘寻常风寒’的方子!苏明辉,你告诉我,病人可是高热无汗、恶寒严重?脉象浮紧?!”
苏明辉被她问住,支吾着答不上来。
“一派胡言!”苏晚厉声喝道,字字清晰,响彻灵堂,“此人面色青紫,口吐白沫,抽搐不止,气息紊乱,脉象沉微欲绝,分明是气机逆乱,毒邪内闭之象!杏仁用量若大,本有微毒,需严格配伍!你方中杏仁用了三钱,却不见半分制约其毒性的辅药!更可笑的是,麻黄、桂枝皆是辛温发汗峻剂,此人看似壮实,实则舌苔浊腻,中焦必有湿滞!你用如此猛剂,如同抱薪救火,强行发汗却汗不得出,反引毒邪深入厥阴心包!再加上你‘仁心堂’库房里的药材,陈年积压,虫蛀霉变,药效全无,毒性反增!这碗药下去,不是治病,是催命!”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得苏明辉面无人色,炸得苏承宗摇摇欲坠,更炸得那些愤怒的死者家属呆立当场。原来,不是意外,是庸医害命!是药材作假!
**(五)**
“绿豆甘草汤!速取!”苏晚不再看苏家父子,转头对已经看傻了的顾府管家喝道,语气不容置疑。
管家一个激灵,下意识看向顾老夫人。顾老夫人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苏晚,眼中翻涌着震惊、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汤很快取来。苏晚同时从贴身的小衣内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展开,里面是几根长短不一、闪着幽冷寒光的银针——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之一,并非御赐金针,却也非凡品。
在所有人或惊疑、或恐惧、或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苏晚凝神静气。她素白的手指捻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快、准、稳!膻中、内关、合谷、涌泉……几处要穴瞬间刺入,手法简洁老辣,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针尾轻颤,发出细微的嗡鸣。
随即,她亲手扶起那气息奄奄的汉子,将温热的绿豆甘草汤一点点灌入他口中。同时,指间捻动银针,刺激穴位。
时间仿佛凝固了。灵堂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银针细微的颤鸣。
“呕——!!!”
突然,那汉子身体剧烈一弓,猛地喷出一大口黑绿腥臭的秽物!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呕吐,大量未消化的药汁和污物被排出。随着呕吐,他青紫的脸色竟肉眼可见地褪去,转为一种虚弱的苍白,剧烈的抽搐也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活了!真活了!”抬他来的汉子惊喜地大叫。
那哭嚎的妇人扑到门板前,看着丈夫恢复呼吸,激动得语无伦次,对着苏晚就要磕头:“神医!谢谢神医救命之恩!”
**(六)**
苏晚缓缓收针,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更白了几分,但背脊却挺得笔直。她看着死里逃生的病人,眼中没有半分得意,只有一片冰封的寒意。她转向面如死灰的苏承宗父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堂叔,这就是您口中能撑起苏家门楣、守住祖宗基业的‘好儿子’?滥用虎狼之药,不识病证根本,‘仁心堂’库房积压劣药,以次充好,伙计欺行霸市,坐堂大夫草菅人命!苏家百年‘仁心’招牌,就是被你们父子这样糟践的!”
她每说一句,苏承宗父子的脸就白一分。周围的宾客、顾府的下人、甚至那些旁支亲戚,看向他们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唾弃。
“今日若非看在苏家血脉的份上,我本不该出手,让你儿子背上这条人命,去官府论个清楚!”苏晚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带着你的人,立刻滚出顾府!‘仁心堂’和所有苏家产业,有我苏晚在一天,就轮不到你们这些蛀虫染指!”
“你…你…”苏承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晚,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在无数道鄙夷的目光和死者家属仇恨的怒视下,他再也待不下去,狠狠一跺脚,拽着魂飞魄散的苏明辉,在苏家旁支的簇拥下,如同丧家之犬般仓惶逃离了灵堂。
**(七)**
灵堂内,死寂一片。
顾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住了,她浑浊的目光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带着审视和估量,落在苏晚身上。这个素衣染尘、刚刚失去双亲的“柔弱”孙媳,此刻身上竟散发出一种连她都感到心悸的锋芒。那手起死回生的针术,那洞穿人心的言辞……苏家,果然藏着秘密!那半张染血的秘方……老夫人的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贪婪。
顾言深站在阴影里,脸色铁青。他看着苏晚挺直的背影,看着她素手间尚未收回的银针寒光,心中翻涌着前所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