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药香烬·暗潮生

**(一)**

灵堂的喧嚣散尽,留下的并非安宁,而是更深沉的漩涡。苏晚一身素缟,被移回了偏僻的“听雨轩”,美其名曰“静养”。顾老夫人捻着佛珠,在正堂上首端坐,声音里裹着蜜糖般的“慈爱”:“晚丫头,你身子弱,又逢大变,府里这些杂事,就莫要操心了。玉柔,”她目光转向侍立一旁、低眉顺眼的苏玉柔,“你是个稳妥的,以后就多替晚晚分担些,管家理事,你也学着上手。”

“是,老夫人。”苏玉柔福身,声音柔婉得能滴出水来,抬眼看向苏晚时,眼底却掠过一丝淬毒的得意,“妹妹安心将养,姐姐定当尽心竭力,不叫这些俗务扰了你。”她特意加重了“将养”二字。

这份“体恤”很快化作冰冷的枷锁。听雨轩的份例一日比一日稀薄,送来的炭火带着呛人的烟气,连膳食都透着敷衍的寡淡。更致命的是封锁。苏晚遣茯苓去库房支取药材,哪怕是最寻常的甘草、陈皮,管事嬷嬷那张刻薄的脸便堆起假笑:“哎哟,少奶奶,真不巧,库房刚清点过,您要的这些,恰好没了。老夫人吩咐了,是药三分毒,您如今这身子骨虚不受补,还是少用药为妙。”或者,“哎呀,这当归可是精贵物,得留着给老夫人配养生汤呢,少奶奶您再等等?”

顾家,正用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斩断她的羽翼,逼她低头,逼她献出那染血的秘密。

**(二)**

夜色如墨,带着初冬的凛冽寒意,穿透听雨轩单薄的窗纸。苏晚拥着半旧的薄衾,就着摇曳的烛火,指尖抚过一本泛黄医书的脉络。门被轻叩,随即推开,顾言深带着一身夜露寒气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只描金红木匣。

“晚晚。”他唤道,声音刻意揉进几分久违的温存,仿佛灵堂的对峙从未发生。他将匣子放在床头小几上,打开,露出里面所谓的“上品”——几块色泽暗淡、干瘪的川贝,一撮细碎浑浊的燕窝角料。“你受寒咳嗽,我特意寻来的,给你补补身子。”

苏晚的目光在那劣等货色上轻飘飘掠过,心湖不起微澜。她垂眸,长睫在苍白的脸颊投下淡淡阴影,声音虚弱低柔:“劳夫君挂心。只是我这身子……怕是无福消受这些好东西了。”指尖在袖中,悄然收紧。

顾言深顺势在床沿坐下,目光沉沉锁住她苍白憔悴的脸。白日里那个针锋相对、起死回生的苏晚仿佛只是幻影,眼前人依旧是他记忆中那个柔弱易折、需要攀附他才能存活的菟丝花。这认知让他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语气带上了掌控者的笃定:

“莫说丧气话。你是顾家的媳妇,自有顾家护你周全。”他的手伸向锦被上她那只冰凉的手,却在触及前顿住,话锋陡转,试探如蛇信,“只是晚晚,苏家如今……树倒猢狲散。岳父岳母留下的东西,留在你一个孤女手中,是祸非福。尤其那些……古旧的方子,怀璧其罪啊。”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不如……交予我,交予顾家。顾家有根基,有能力护住它,更能让它物尽其用。岳父岳母在天之灵,想必也是欣慰的。于你,于顾家,皆是两全其美。”

**(三)**

“夫君……所言极是。”苏晚抬起眼,眸中适时氤氲起一层脆弱的水雾,仿佛下一刻便要破碎。她微微侧首,避开他迫近的、带着松柏熏香的气息,用帕子掩唇,发出一串压抑而破碎的咳声,单薄的肩胛骨在素衣下微微颤抖。“那些……旧物,于我不过是……伤心凭证罢了……”

顾言深看着她这副楚楚可怜、不堪一击的模样,听着她话语间的松动,那份被冒犯的不安彻底被掌控欲的满足取代。一丝久违的怜惜,甚至夹杂着几分对过往的怀念,悄然滋生。

“晚晚……”他的声音裹上了几分刻意营造的缱绻,“还记得苏家药圃么?春日里芍药开得正好,你总爱摘了最大一朵,踮着脚要簪在我鬓边……”回忆的纱幔模糊了现实的冰冷,他伸出手,带着一种混杂着怀念与占有欲的情绪,想要抚上她冰凉的脸颊。

那指尖的气息曾让她心跳如鼓,此刻却只激起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苏晚身体瞬间绷紧如弦,在那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猛地爆发出更剧烈的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顺势躲开了那只手。

“咳……咳咳……夫君,我……喘不过气……”她咳得撕心裂肺,眼角逼出生理性的泪光。慌乱间,她的指尖无意划过顾言深腰间——那里悬着一个簇新的、绣着交颈鸳鸯的荷包。鲜亮的丝线,细密的针脚,扑面而来的是苏玉柔惯用的、甜腻的脂粉香。

动作骤然停滞。

顾言深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柔情凝固成尴尬的冰壳。苏晚伏在枕上剧烈喘息,透过朦胧泪眼,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狼狈。

灵堂烛火下他为苏玉柔拭泪的温柔,与腰间这枚刺目的鸳鸯荷包重叠。什么少年芍药,什么顾家庇护,在这一刻,都成了浸透毒汁的讽刺。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余烬,彻底冷却,只余下冰冷坚硬的灰。

**(四)**

顾二爷顾承业挺着酒色浸染的肚子,一脸“痛苦”地闯进听雨轩的冷清。他是顾言深的二叔,府里有名的混不吝,仗着老夫人的一点偏宠,横行无忌。

“侄媳妇!救命啊侄媳妇!”他嗓门洪亮,毫不避讳地打量这简陋屋子,眼神里是赤裸的算计,“二叔这头风的老毛病,疼得要炸开了!整宿整宿合不上眼!听说你在灵堂露了一手神仙本事?快,快给二叔瞧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可不能藏私!”

苏晚心中冷笑。顾家人的贪婪,从不掩饰。面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关切与为难:“二叔言重了。晚晚微末伎俩,不过是侥幸。您这症候……”

她示意顾二爷坐下,纤指搭上他那油腻滚烫的手腕。脉象弦硬滑数,皮肤燥热,面色潮红,眼白浑浊带血丝,呼吸间酒气混着浊气扑面而来。

肝阳上亢,痰热壅盛。典型的纵欲无度、酒色蚀骨之症。本应清肝泻火,涤痰通络。但……苏晚眼底寒光一闪。

她收手,蹙眉沉吟片刻,提笔落墨。龙胆草、栀子、黄芩、柴胡、生地黄、钩藤、石决明……皆是清肝猛药。然而在钩藤的份量上,她不动声色添了一钱。方末,她特意叮嘱:“石决明需取五年以上牡蛎壳同煅,研至极细粉末,以无根水冲服,方能引药力直下肝经,平息风阳,立竿见影。”

此法看似增强药效,实则煅制火候稍有偏差,或牡蛎壳年份不足,极易使药性带上几分燥烈隐毒。虽能迅速压下“头风”表症,令人通体舒泰,却会暗中灼伤阴津,使脏腑对酒色的刺激更加敏感依赖,沉溺更深。

“二叔按此方服用,三剂之内,必得缓解。”苏晚将药方递过,语气温顺,“只是切记,服药期间务必清心静养,戒酒戒怒,否则……恐生反复,药石罔效。”最后四字,她咬得清晰。

顾二爷一把夺过方子,如获至宝,哪听得进什么“戒酒戒怒”,连声道:“好!好侄媳妇!果然有本事!二叔记下了!记下了!”仿佛已看到自己摆脱头痛继续纵情享乐的光景,心满意足揣着方子扬长而去。

**(五)**

听雨轩逼仄的院落一角,红泥小炉倔强地吐着火舌。

茯苓紧张地扇着风,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院门。炉上并排两只陶罐,药汤翻滚,蒸腾出截然不同的气息。一罐辛烈苦寒,是为顾二爷熬的“清肝汤”;另一罐气味幽微复杂,隐带一丝难以察觉的甜腥异香,那是苏晚为顾老夫人“精心”炮制的“安神养心丸”的半凝药膏。

苏晚亲自守着。跳跃的炉火映在她深潭般的眸子里,仿佛燃烧的不是柴薪,是她胸腔里冰封的烈焰。每一缕升腾的药气,都是无声的号角,是缠绕仇敌脖颈的、淬毒的无形丝线。她专注地控制着火候,看着浓稠的药汁在罐中翻滚浓缩,如同在精心熬煮一剂复仇的鸩酒。空气里弥漫的药香,于她,是毒刃开锋前的低鸣。

**(六)**

月洞门的阴影里,一道鬼祟身影缩着,是苏玉柔的心腹翠儿。奉命监视,尤其盯着那药罐。看着袅袅药烟,翠儿眼中恶毒一闪,瞅准四下无人,猫腰就想溜进去“失手”打翻!

“吱呀——”院门却从内拉开。

苏晚端着一碗刚滤出的漆黑药汁,面无表情立在门口。目光如冰锥,瞬间钉住正要往里冲的翠儿。

翠儿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趔趄。

“翠儿姑娘?”苏晚声音很轻,在寂静中却带着刮骨的寒意,“深夜至此,有事?”

“没…没…”翠儿舌头打结,眼神乱瞟,“奴婢…奴婢闻到药味,怕…怕走水……”

苏晚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毫无温度。她端着药碗逼近一步,气息几乎喷在翠儿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如刀:“有劳挂心。这药,是二爷等着救命的。若不小心‘走水’泼了……”她故意一顿,满意地看着翠儿瞬间惨白的脸,“二爷那头风发作起来,砸东西骂人都是轻的。他脾气上来,若迁怒到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身上,打断腿发卖出去……你说,老夫人和大公子,会为了个丫头片子,去责问他们二爷么?”

翠儿浑身筛糠,仿佛已看到顾二爷狰狞的醉脸和挥舞的棍棒。再不敢停留,连滚爬爬逃了。

消息传回,苏玉柔气得砸了手边一只粉彩茶盅。“好!好得很!苏晚!”她眼中淬满毒汁,“我看你能猖狂到几时!给我等着瞧!”

与此同时,顾老夫人由老嬷嬷搀着,在园中“散步”。行至听雨轩附近,夜风送来一缕奇特的药香,混杂着熟悉的清苦与一股令人心神微荡的甜腥。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住。她驻足,浑浊的老眼眯起,鼻翼翕动,仔细捕捉着那缕异香。脸上无波无澜,眼底却翻涌起深沉的探究与一丝……贪婪的亮光。这味道……绝非俗物。

**(七)**

夜深沉,万籁俱寂。听雨轩内烛火已熄。

黑暗中,苏晚毫无睡意。她悄然坐起,从枕下最隐秘的夹层里,取出那半张染血的残破秘方。

借着窗外漏进的惨淡月光,指尖颤抖地抚过暗褐色的血渍,目光死死锁住那些用特殊药汁写就的、扭曲晦涩的字迹——“九蒸九晒曼陀罗籽”、“子时无根水淬砒霜霜花”、“蛇心草伴百年尸菇同煅”……每一个字都透着森然鬼气。

白日里为顾二爷开方、为老夫人配药时,那些在正统医书被视为禁忌、会引来杀身之祸的配伍与手法,竟与这残方上某些诡谲记载隐隐相合!一个比毒药更冰冷、更疯狂的计划,在她心底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她将残方紧紧按在心口,感受着那纸张的粗糙与血的粘腻。吹灭最后一豆烛光。黑暗彻底吞噬方寸之地。

她没有走向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