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轿摇晃,流苏轻摆,空气里弥漫着苏晚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苏合香。那是母亲特意为她熏染的嫁衣香气。大红的盖头下,她唇角噙着一抹压不住的笑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精致的并蒂莲刺绣。
外头锣鼓喧天,喜乐震耳。十里红妆蜿蜒如流淌的赤河,从苏府一路铺陈至顾府门前,昭示着药香世家苏氏嫡女出嫁的体面,也彰显着夫家顾氏名门的郑重。
“小姐,快到了。”贴身丫鬟茯苓的声音隔着轿帘传来,带着喜气。
苏晚的心跳得更快了。眼前浮现出顾言深温润含笑的眉眼。青梅竹马的情意,两家门当户对的和睦,父母慈爱的叮咛……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光灿灿、暖融融的未来。他会是她的良人,顾家会是她的归宿。她甚至能想象出,三朝回门时,父母看到她过得好,那欣慰的笑容。
花轿稳稳落地,震天的喜乐攀至最高潮。顾府朱漆大门洞开,宾客盈门,笑语喧哗。喜娘高亢的声音穿透喧嚣:“新娘子到——!”
**(二)**
就在苏晚搭着喜娘的手,一只绣鞋即将踏出轿门,脚尖堪堪触到那象征“步步高升”的红毡时——
“让开!急报!急报——!!”
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裹挟着风尘与一股不祥的寒意,蛮横地冲散了迎亲队伍的末尾,直闯到顾府大门前。马上之人衣衫染尘,面色惨白如鬼,嘶声力竭的吼叫瞬间盖过了所有喜乐:
“苏府……苏府老爷夫人……归宁途中……车坠断崖……暴毙身亡了!!!”
“轰——!”
仿佛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
喧嚣的世界被瞬间抽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片刺目的、令人眩晕的红。苏晚头上的赤金累丝凤冠猛地一沉,压得她颈骨欲折。盖头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她看到顾府门前高悬的大红灯笼,那鲜艳欲滴的颜色,此刻却像淋漓的鲜血,泼了她满眼满心。
“爹……娘……?”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轻飘飘的,却耗尽了全身力气。
“小姐!”茯苓的尖叫带着哭腔,死死扶住她瞬间软倒的身体。
喜庆的锣鼓唢呐,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顾府门前。方才还喜气洋洋的宾客们,此刻脸上只剩下震惊与凝固的尴尬。那十里红妆,在惨白的日头下,红得刺目,红得讽刺,红得像一场盛大而荒诞的血祭。
苏晚猛地扯下头上的红盖头,赤金凤冠随之坠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她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她看也不看地上价值千金的凤冠,甚至甩开了茯苓搀扶的手,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赤着脚,踩着冰冷的石板地,跌跌撞撞地朝着府内临时仓促搭起的灵堂方向冲去。
**(三)**
灵堂设在顾府西侧偏院。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蜡烛燃烧的呛人烟气和一种阴冷的、属于死亡的气息。素白的帷幔刺眼地挂着,两口黑漆漆的棺木并排停放在中央,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棺木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择人而噬的怪兽。
“爹——!娘——!”
苏晚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哀嚎,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一声呼唤上。她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不管不顾地朝着棺木扑去。
就在她即将扑到棺前冰冷的蒲团上时,视线猛地凝固。
烛光昏暗处,她的未婚夫婿、今日该与她拜堂成亲的顾家嫡长子顾言深,正俯着身。他穿着一身未来得及换下的新郎喜服,那刺目的红在一片惨白中显得格外诡异。他修长的手指,正无比温柔、无比怜惜地,为跪在棺旁嘤嘤哭泣的女子擦拭着眼泪。
那女子,正是她的堂姐,从小寄养在苏家的苏玉柔。苏玉柔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衣裙,却掩不住身段的窈窕。她微微侧着脸,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滑落,楚楚可怜。顾言深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擦拭稀世珍宝。
苏晚的闯入,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顾言深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回头。四目相对的瞬间,苏晚在他眼中清晰地看到了未来得及掩饰的错愕、一丝被抓包的狼狈,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她此刻无法理解的复杂。而苏玉柔,受惊般猛地抬头看向苏晚,那双含泪的美眸里,最初的惊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得意,随即迅速被更加汹涌的、哀戚的泪水淹没。她甚至微微瑟缩了一下,仿佛被苏晚绝望的样子吓到了,更往顾言深身边靠了靠。
**(四)**
“晚晚!”顾言深迅速站起身,脸上已换上一副沉痛欲绝的表情。他几步上前,伸手扶住苏晚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手指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臂,那温度,竟比灵堂的寒气更甚,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过皮肤。
“晚晚,节哀。”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刻意压抑的悲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苏晚心上,“岳父岳母遭此大难,我亦痛彻心扉。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自己啊!”
他用力握着她的手臂,那力道看似支撑,却更像一种不容置疑的禁锢。
“以后,”他微微倾身,靠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却又足以让近旁的苏玉柔听清,“顾家就是你的依靠。我会…好好照顾你的。”那话语里,听不出半分新婚的甜蜜,只有冰冷的承诺和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晚晚妹妹…”苏玉柔适时地膝行两步,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声音哽咽,充满了“真挚”的同情,“你要坚强些…姑父姑母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你如此伤心的…”她伸出手,似乎也想搀扶苏晚,指尖却有意无意地拂过苏晚袖口。
苏晚的身体在顾言深的臂弯里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腾起的、灭顶的冰冷和荒谬感。依靠?在这虚假的灵堂里,在她父母的棺椁前,她的未婚夫抱着她,却刚刚在为另一个女人温柔拭泪?而那个女人,用着和她一样的姓氏,假惺惺地劝她坚强?
**(五)**
极致的悲恸和这巨大的讽刺,像两股狂暴的洪流在苏晚体内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一股尖锐的刺痛感从袖口传来,猛地刺穿了她的混沌!
是母亲!
是母亲在马车坠落的最后关头,用尽最后力气塞入她袖中的东西!一片硬硬的、边缘似乎有些破碎的……纸?
借着扑跪在父母棺前冰冷蒲团上的动作遮掩,苏晚的手指痉挛般探入袖中。指尖触到的,是一片粘腻、带着铁锈腥气的……布?不,是纸!一张被血浸透、边缘残破不堪的硬纸!
母亲的血!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她狂乱的思绪冷却下来,只剩下一种死寂的、令人胆寒的清醒。母亲为何要在临死前,拼命把这东西塞给她?这染血的残破之物,究竟意味着什么?仅仅是意外吗?
**(六)**
灵堂内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光影在每个人脸上明灭不定。苏晚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她的目光,不再是方才那种失去焦距的绝望,而是像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一一扫过:
——顾言深那看似沉痛却掩不住虚伪和一丝不易察觉烦躁的脸。
——苏玉柔那垂泪低眉、却从睫毛缝隙里偷偷窥视她的、充满算计和嫉妒的眼。
——灵堂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顾老夫人。她捻着一串乌沉沉的佛珠,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但那浑浊的老眼深处,却是一片审视与估量的冰冷,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没有悲伤,没有真诚。只有冰冷的算计和令人作呕的表演。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灵堂里只剩下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自己的心跳,沉重得像在擂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苏晚苍白的脸上,那沾着泪痕和灰尘的唇角,竟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不是笑。
那是一个凄厉到极点,也艳丽到极点的弧度。烛火在她漆黑的瞳仁里跳跃,映不出丝毫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废墟和从废墟深处燃起的、幽冷的火苗。
她看着顾言深,看着这满堂虚情假意的“亲人”,看着这口吞噬了她所有幸福的棺椁。
依靠?
她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了那片染血的、残破的秘方,尖锐的纸角刺破了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让她更加清醒。
心中,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无声地嘶鸣:
“好一个依靠……顾言深,顾家……你们给我的,我苏晚……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