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儿童本位”的儿童观、儿童文学观与美国的儿童学

其实,周作人在《儿童的文学》一文中明确使用“儿童文学”这一概念时,其“儿童本位”的儿童观已经在民国初年形成,只是散见于多篇文章之中。

在周作人的著述里,最早质疑“成人本位”的儿童观的是《儿童问题之初解》一文。“中国亦承亚陆通习,重老轻少,于亲子关系见其极致。原父子之伦,本于天性,第必有对待,有调合,而后可称。今偏于一尊,去慈而重孝,绝情而言义,推至其极,乃近残贼。……中国思想,视父子之伦不为互系而为统属。儿童者,本其亲长之所私有,若道具生畜然。故子当竭身力以奉上,而自欲生杀其子,亦无不可。”[16]在成人与儿童之关系问题上,第一次提出“儿童本位”则是在《玩具研究一》中:“故选择儿童玩具,当折其中,既以儿童趣味为本位,而又求不背于美之标准。”[17]在《学校成绩展览会意见书》中,进一步提出“赏识”的“儿童本位”观:“故今对于征集成绩品之希望,在于保存本真,以儿童为本位,而本会审查之标准,即依此而行之。勉在体会儿童之知能,予以相当之赏识。”[18]

就在周作人第一次质疑“成人本位”的儿童观的《儿童问题之初解》一文中,他就在倡导“儿童研究”:“凡人对于儿童感情可分三纪,初主实际,次为审美,终于研究。”“第在中国,则儿童研究之学固绝不讲,即诗歌艺术,有表扬儿童之美者,且不可多得。”[19]

1912年时“儿童研究之学”这一说法,很快就在写于1913年的《童话略论》《儿童研究导言》两文中,为“儿童学”这一表述所取代:“童话研究当以民俗学为据,探讨其本原,更益以儿童学,以定其应用之范围,乃为得之。”[20]“上来所述,已略明童话之性质,及应用于儿童教育之要点,今总括之,则治教育童话,一当证诸民俗学,否则不成为童话,二当证诸儿童学,否则不合于教育……”[21]“儿童研究,亦称儿童学。以研究儿童身体精神发达之程序为事,应用于教育,在使顺应自然,循序渐进,无有扦格或过不及之弊。”[22]由于未购买霍尔的Aspects of Child Life and Education一书之前所写的《童话研究》没有出现“儿童学”这一表述,可以猜测,《童话略论》《儿童研究导言》似写于购阅Aspects of Child Life and Education一书的1913年2月之后。

《童话略论》引入“儿童学”的观点一事值得我们重视。周作人了解的儿童学的研究范围中,是包含童话和儿歌的。他曾说:“美国儿童学书,自体质知能的生长之测量,以至教养方策,儿歌童话之研究,发刊至多,任之者亦多是女士,儿童学祖师斯丹来诃尔生于美国,其学特盛……”[23]周作人将“儿歌童话之研究”也归诸“儿童学”,可见其儿童文学研究直接受到美国的儿童学,特别是斯坦利·霍尔的儿童学的影响。

前面介绍的《儿童问题之初解》一文的主旨之一,是在人格权利上为儿童主张与成人的平等,而《儿童研究导言》的主旨则在于揭示儿童在心理、生理上与成人的不同。周作人于1912年、1913年提出的这两点主张,就是他后来的“儿童本位”论——中国的“儿童的发现”的两个逻辑支点。而这两点主张,都与美国的儿童学有关。

“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作小形的成人,期望他少年老成,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懂得什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现在才知道儿童在生理心理上虽然和大人有点不同,但他仍是完全的个人,有他内外两面的生活。这是我们从儿童学所得来的一点常识,假如要说救救孩子,大概都应以此为出发点的。”[24]周作人所说的“一点常识”,正是他在《人的文学》《儿童的文学》等新文学的重要理论文献中表述的“儿童本位”的儿童观,这一儿童观是他所主张的“人的文学”和“儿童的文学”的思想根基。

在《儿童研究导言》中,出现了美国的儿童学。儿童学“今乃大盛,以美国霍尔博士为最著名,其研究分二法。一主单独,专记一儿之事,自诞生至于若干岁,详志端始,巨细不遗,以寻其嬗变之迹。一主集合,在集各家实录,比量统计,以见其差异之等”[25]。周作人的这些介绍与斯坦利·霍尔的工作似乎是相符合的。应该说,他对斯坦利·霍尔有相当的了解。这些了解至少是来源于斯坦利·霍尔的Aspects of Child Life and Education一书(周作人将其译为《儿童生活与教育的各方面》)。查周作人日记,Aspects of Child Life and Education一书为1913年2月1日从相模屋书店邮寄至绍兴家中。此后,自当月21日始,日记中连续六次记载阅读该书。

周作人的“儿童本位”的儿童观,明显接受了儿童学的直接影响:他先是“在东京时,得到高岛平三郎编的《歌咏儿童的文学》及所著《儿童研究》,才对于这方面感到兴趣……”[26]吴其南曾认为“儿童本位”中的“本位”一语是金融学语汇,其实是不对的。我说周作人使用的“儿童本位”来自于日语语汇,是有事实依据的。高岛平三郎所著《应用于教育的儿童研究》(即周作人所说的《儿童研究》)一书的目录和正文里,都出现了“儿童本位”一语,完全可以猜想,周作人所用“儿童本位”这一表述,很可能就来自高岛平三郎的这部著作。

根据周作人的著述,他得之于美国的斯坦利·霍尔的儿童学的资源当更多。周作人的著述中,至少七次论及斯坦利·霍尔及其儿童学。如按照发表的年代顺序细加琢磨,前面都是积极的汲取姿态,而到了后来,则是对中国难以引入儿童学这一状况渐渐失望了。这正与中国社会在五四以后的复辟式“读经”有关。比如,1934年,他在《论救救孩子——题〈长之文学论文集〉后》一文中说:“听说现代儿童学的研究起于美洲合众国,斯丹莱霍耳博士以后人才辈出,其道大昌,不知何以不曾传入中国?论理中国留学美国的人很多,学教育的人更不少,教育的对象差不多全是儿童,而中国讲儿童学或儿童心理学的书何以竟稀若凤毛麟角,关于儿童福利的言论亦极少见,此固一半由于我的孤陋寡闻,但假如文章真多,则我亦终能碰见一篇半篇耳。据人家传闻,西洋在十六世纪发见了人,十八世纪发见了妇女,十九世纪发见了儿童,于是人类的自觉逐渐有了眉目,我听了真不胜歆羡之至。中国现在已到了那个阶段我不能确说,但至少儿童总尚未发见,而且也还为曾从西洋学了过来。”[27]在文中,周作人认为,要想“救救孩子”,就“要了解儿童问题”,“须得先有学问的根据,随后思想才能正确”。[28]周作人在批判了成人社会对儿童的“旧的专断”和“新的专断”之后,深为遗憾地说:“中国学者中没有注意儿童研究的,文人自然也同样不会注意,结果是儿童文学也是一大堆的虚空,没有什么好书,更没有什么好画。”[29]周作人所指出的“儿童的发现”在中国的不幸命运是符合实情的。

周作人在1945年时曾说:“关于儿童,如涉及教养,那就属于教育问题,现在不想来阑入,主张儿童的权利则本以瑞典蔼伦开女士美国贺耳等为依据,也可不再重述。”[30]周作人明确说“主张儿童的权利”应该以“美国贺耳等为依据”。虽然是日后谈,但是,周作人当年在《儿童问题初解》《人的文学》《儿童的文学》等文章中就是这样做的。

在理解儿童与成人的不同的生理心理方面,周作人也从以研究儿童心理发展为特色的美国儿童学中得到了启蒙。值得关注的是,周作人总结出的“应用于教育,在使顺应自然,循序渐进,无有扦格或过不及之弊”这一儿童学的教育理念,直接转化成了他的儿童文学的理念——“今以童话语儿童,既足以餍其喜闻故事之要求,且得顺应自然,助长发达,使各期之儿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按程而进,正蒙养之最要义也。”[31]“顺应自然,助长发达,使各期之儿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这是周作人的“儿童本位”的儿童文学观的思想核心。他的这一思想理念对于中国儿童文学的健康发展极为重要。在中国儿童文学的历史上,每当出现违反这一思想理念的“逆性之教育”风潮,周作人常常会挺身而出,猛烈批判:“但是近来见到《小朋友》第七十期‘提倡国货号’,便忍不住要说一句话,——我觉得这不是儿童的书了。无论这种议论怎样时髦,怎样得庸众的欢迎,我以儿童的父兄的资格,总反对把一时的政治意见注入幼稚的头脑里去。”[32]“旧礼教下的卖子女充饥或过瘾,硬训练了去升官发财或传教打仗,是其一,而新礼教下的造成种种花样的信徒,亦是其二。我想人们也太情急了,为什么不能慢慢地来,先让这班小朋友们去充分的生长,满足他们自然的欲望,供给他们世间的知识,至少到了中学完毕,那时再来诱引或哄骗,拉进各派去也总不迟。现在却那么迫不及待,道学家恨不得夺去小孩手里的不倒翁而易以俎豆,军国主义者又想他们都玩小机关枪或大刀,在幼稚园也加上战事的训练,其他各派准此。这种办法我很不以为然,虽然在社会上颇有势力。”[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