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驿急递,海瑞的治河疏三天后就到了京,而且一反规制,没有先送通政使司,直接送到了紫禁城的内阁值房。
当日在内阁当值的是高仪,他接到奏疏只看了一眼封面,便立刻看出了这份奏疏的分量,也看出了这份奏疏可能引起的巨大波动。
几乎是前后脚,海瑞的邗沟案卷也送到了,漕运衙门、盐城地方衙门勾结,贪墨运河护渠钱、粮的事也被揭露了出来。
盐城县令、邗沟护漕使正被押送进京。
在卷宗附页,海瑞特意说明了锦衣卫士前去金陵求援,要彻底整顿漕运衙门的事,请陛下、朝廷不必紧张。
动兵了!
高仪心头一紧,这哪里是整顿漕运衙门,这分明是要铲除漕运衙门,肃卿那句“海瑞之后,再无漕运”的话,正在得到验证。
那是东南势力的“银河”啊。
糊裱多年的高仪,在这一刻,又迟疑了。
但这次,高拱的话犹在耳畔,“作为元辅,你要么有经天纬地,安邦治国之能,你要么就有雄才大略、知人善任之才,两者总要择其一,你要是唯唯诺诺,那不如辞官算了。”
“来人!”
“我要入宫!”
高仪持两份章疏觐见。
与此同时。
一封潘允瑞、汤世隆、陈文烛联名的信,先是送到了礼部尚书吕调阳手里,这时又由吕调阳送到了张居正的手中。
盐城之事。
随着运河上的行船,传遍了整条运河两岸,作为漕储参政、漕运总兵、淮安知府,潘允瑞、汤世隆、陈文烛知道运河猫腻已然掩盖不住了。
虽然不知道海瑞从盐城县令那得到了多少漕运衙门官吏的罪证,海瑞又准备怎么拿下他们,但他们知道,该拼命了!
汤世隆调动了上百名兵丁,去劫杀盐城县令、护漕使的囚车,另外,又动用了上千名兵丁,要去劫杀海瑞!
特信来向阁老请示。
“好、好、好……”看完书信内容,张居正连说几个“好”字。
当官几十年了,他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请示的,先斩后奏,你不如说是通知。
这封特信,唯一的目的、作用,便是要把他拉下水。
但这水,哪是人能趟的?
劫囚!
杀钦差!
这搁在历朝历代,都能视作造反啊。
大明朝是个垂垂暮年的巨人不假,但怹只是老了,不是死了!
就漕运总兵那几千兵丁,想把大明朝翻过来,还差的远呢。
曾省吾也在此地,见恩师浑身颤抖,连忙奔到张居正的身边,帮他顺着气,“恩师,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经此一事,就见识到了东南势力松散政治联盟的弊端。
所有的人,都在各自位置上做着事,但所做的事,却不必知会任何人。
一旦有人遭遇生死危机,就可能狗急跳墙,把天给捅破,然后,为整个势力招来巨大的麻烦。
显然,潘允瑞、汤世隆、陈文烛所想很简单,既然你海瑞想弄死我,那我就先弄死你,地方找到的人证,在地方上解决。
而在地方上杀人引发的朝廷反应,就要由在朝的东南官员来解决,不然,每年上供的银两岂不是白花了?
但是,反贪要证据,平叛,却只要位置!
潘、汤、陈以为,皇帝年幼,高拱倒台,这朝廷是东南势力的天下。
蠢货!
三个可以装进棺材的蠢货!
“真是人心似水呀!”
吕调阳在旁,愤慨地说道:“潘允瑞、汤世隆、陈文烛我都见过,看着都是谦卑有礼的人,走到这一步万万让人难以想到。”
以前的时候,漕运衙门没少往他府上送东西,一车接着一车,也没少致信问候他,言辞间,满是亲近关心。
没想到,三人能做出这么癫狂的事。
以时间推断,这会儿汤世隆的兵丁要么已经劫杀了海瑞、许言等人,要么就在劫杀海瑞、许言等人的路上,想要在京城叫停他们,根本不可能。
要是海瑞死了,是非对错,陛下恐怕无心分辨,哪怕漕运衙门再制造出“完美杀案”,把干系从自己身上撇去,也逃不了被镇压的结局。
“不能保了。”
张居正做出决定,咬着牙,“必须踩死他们!和卿、三省,立刻策动御史上奏疏,弹劾潘允瑞、汤世隆、陈文烛把持运河,杀害钦差,为非作歹,无法无天!”
“那‘亲笔绝命书’呢?”吕调阳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这么多年,东南势力靠着“亲笔绝命书”的手段,让不少敌对的官员“自杀”。
如果要弹劾漕运衙门杀害钦差,必须要说出漕运衙门杀害钦差的手段,否则,弹劾根本不成立。
这好用、实用铲除异己的手段,是东南势力的底蕴之一啊。
吕调阳、曾省吾明显不太愿意。
“先活下来吧。”
张居正扶着书案站了起来,慢慢拿起那封特信:“你们不愿意说,那就我进宫说吧。”
……
乾清宫。
张贵端着一个黄铜盆走了进来,将盆置于架上,里面盛着半盆清水。
一会儿,又端着一个黄铜盆走了进来,将盆置于架上,里面也盛着半盆清水。
孟冲手里捧着三年前赈灾御史杨郎的绝命书,和不久前巡漕御史徐壁的绝命书。
当两份绝命书放进水中,不一会儿,信纸上就浮起一层小泡,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两张信纸纷纷脱落开来,变成了四张、八张……孟冲伸手将信纸的上层轻轻揭了下来,只见下层信纸上糊满的一张张小碎纸片立时散落开来,每张碎纸片上写着一个字。
绝命书,竟然是用很多单字拼凑而成的!
所谓的绝命书,不过是从本人手书的其他文稿上剪下后拼凑在一起,而后经高手匠人装裱,最终变成了可以以假乱真的证物!
但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为了完美地杀人,可谓是处心积虑,机关算尽。
高仪顿时想起张居正曾收集过他和高拱的文稿,不由得毛骨悚然。
张居正却淳淳地坐在御赐绣墩上,既不看他,也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