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K粗粝的指尖仿佛仍残留着烙印的冰冷触感与那瞬间的惊悸回响。巷子的死寂被雨声填满,沉甸甸地压着耳膜。他死死盯着凌默痛苦的脸,那浑浊眼珠深处翻滚的风暴尚未平息,惊疑、难以置信的忌惮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交织翻腾。
“‘九章’的‘潘多拉盒子’门环子……”老K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砸在空气中。他猛地甩了一下雨衣下浸着暗红血迹的袖子,沾满油泥雨水的指关节发出一声紧绷的脆响。
“妈的,晦气!”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地上,立刻被浑浊的黑水淹没,“算老子欠了血霉运!”他的声音里不再是之前的油滑市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烦躁和沉重,像一头落入陷阱的老狼。
话音落下,老K不再废话。那只布满了老茧和裂口的手,如同铁钳,狠狠抓住了凌默相对完好的左上臂!不是搀扶,而是粗暴地往上一提!
“呃——!”剧痛从肩膀瞬间传导至全身,撕裂般的酸痛让凌默眼前发黑,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几乎是被强行从冰冷的泥水里“拔”了出来。双脚虚软地踩在滑腻的石板上,全靠那只铁钳般的手才没再次跪倒。
一股不可抗拒的牵引力拽着他。老K的动作带着一股搏命后的焦躁和急迫,脚步既快又沉重。靴底狠狠踏过积水,溅起污浊的水花。他没有再看凌默,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巷子深处某个方向,那方向一片浓墨般的黑暗,仿佛巨兽的咽喉入口。
冰冷的雨水顺着凌默的头发、脖颈灌进本就湿透的连体服里,带走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体温,激得他身体不住地打颤。右臂那鸮鸟烙印处的冰冷刺痛并未因老K的拉扯而减弱,反而如同苏醒的活物,伴随着每一次肌肉牵动和被强行拖动身体时的震荡,向更深更冷的骨髓缝隙钻探、扩散。那细微的旋转感在皮肉下持续着,带来一种灵魂被未知漩涡吸附的晕眩与恐慌。
尘隐巷像一个扭曲、被遗忘的迷宫。两侧是各种破烂垃圾堆砌的、摇摇欲坠的怪异“建筑”,它们投下的阴影相互交叠挤压,形成深不见底的黑暗孔洞,发出难以名状的窸窣声响。老K拽着他疾行,目标却极其明确,在一个堆满朽烂木箱、上面覆盖着一块硕大、边缘滴着粘稠黑水的油毡布的巨大垃圾山前停下了脚步。
没有标志,没有门牌。
油毡布在风雨中沉闷地啪啪作响,边缘吸附着油腻的污垢,散发着一股混合了焦油和霉菌的怪异气味。老K毫不停顿,拽着凌默,侧身就向油毡布投下的、散发着浓郁腐朽气息的最深阴影里钻去!
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两人!雨幕被暂时隔绝,声音也变得沉闷粘滞。
想象中的墙面并没有立即出现。脚下的触感不是碎石板路,而是一种踩下去带着轻微弹性、如同腐败深厚落叶层般的柔软。空气里的味道瞬间变得更加怪异:那股浓烈到顶鼻的、带着辛辣药草苦涩的陈旧烟草味更加清晰了!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旧铜铁器在常年湿气下缓慢锈蚀的金属腥气,还有……某种极淡、却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陈旧血液氧化后的铁锈气?这气味微薄却极其坚韧,萦绕不散。
眼睛需要数秒适应这绝对的黑暗。
视野从纯粹的黑,逐渐沉淀出一片模糊的轮廓。
空间比想象中要大。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更像是一个嵌在巨大垃圾堆和倾斜建筑夹角下、被黑暗和油毡布共同掩盖的、不规则的三角地带。正前方,一堵墙的轮廓浮现出来。
墙壁。
但这墙的“材质”……
在凌默适应了黑暗、瞳孔微微放大的视野里,那“墙壁”根本不是什么砖石结构!而是……由层层叠叠、无数陈旧破损、形态各异、挂满了整面墙的烟斗组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集合体!
那是怎样的一片烟斗之海?
长的、短的、弯的、直的、粗的、细的……从最廉价的、木杆焦黄开裂、斗钵磕碰凹陷的玉米芯烟斗,到一些斗钵造型奇异、木质发黑包浆仿佛人手盘玩百年的老货色,再到零星几个镶嵌着不知名暗沉金属、散发出幽幽冷光的异形烟斗。它们被粗大的铁钉、细韧的铁丝、甚至是生锈的活动卡扣,以各种匪夷所思、杂乱无章的方式,密密麻麻地钉满了这堵不规则三角空间唯一的一面实体墙上!如同一座供奉异神的祭坛,挂满了无数沉默的、散发着岁月腐朽和烟油气息的献祭品!
成千上万!没有空隙!它们安静地悬挂在那里,每一个烟斗的斗口都仿佛是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如同无数沉默的眼瞳,在这深沉的黑暗中……冰冷地凝视着每一个踏入者!
凌默倒吸一口冷气,凉意瞬间从脊椎骨窜上头顶!
空气在这里凝滞了,浓重的、混杂的药草苦香烟油味、金属锈蚀味和极淡的血腥味混为一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精神恍惚的浑浊氛围。脚下那层“柔软”的质感,凌默低头看下去——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那根本不是泥土!而是厚厚一层不知沉积了多少年、早已碳化发黑、失去木质纹理、如同泥炭般的烟灰!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如同踩在岁月的骨灰之上。冰冷潮湿的空气里,这烟灰层竟没有扬起一点尘埃。
就在这片由烟斗构成的眼睛之墙下方,这片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死寂般的烟灰层中央——
一团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芒如同沉睡的心脏,在深邃的灰烬中缓慢地、坚韧地……明灭。
光芒的源头被烟灰半掩着。只能隐约看出一个类似生铁铸就的、造型极其粗犷古老的小小火炉轮廓。炉膛口极小,如同一个倒扣的破铁碗,碗底的边缘却积着厚厚一圈暗红色的、如同熔岩冷却后的碳化光泽。炉膛里没有火苗,只有底层深处,一点比火星大不了多少的猩红色光点在绝对黑暗的衬托下,如同深渊恶魔微睁的眼缝,正散发着微弱却灼热的光,以及一丝……几近于无的余温。
一只沉重、粗壮、沾满了油垢黑泥的旧皮靴,靴尖还滴着混合血水的泥泞,正踩在那团微弱红光前面的烟灰层上。
顺着靴子往上看,是同样沾满了污渍的厚重帆布工装裤腿。再往上,宽大的雨衣下摆盖住了一半身躯。
一个人影,毫无声息地坐在那堆砌烟斗的墙壁下的一把低矮得几乎消失的破铁凳上。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只踏着烟灰与暗红余烬的靴子,和搁在膝盖上那只骨节粗大、指缝里嵌满黑泥的右手是清晰的。
那只手中,握着一个硕大的、木质纹理发黑、斗钵被熏得油光发亮、前端还残留着炽热猩红的火星、正袅袅冒着灰蓝色烟雾的老烟斗。
火星很微弱,如同将熄的萤火。
烟雾很稀薄,却固执地盘旋上升。
人影的轮廓模糊在烟斗祭坛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只有那点烟斗的红光,在他面前勾勒出下颌到口鼻的模糊线条,以及一道极其锐利、仿佛穿透了烟雾与黑暗、直刺向凌默内心的视线。
一个嘶哑、浑浊、仿佛磨损砂轮摩擦金属表面、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稳固低沉质感的声音,就在老K粗暴地将凌默拽进这片空间的刹那,于无声弥漫的烟雾中沉沉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洞彻人心的凉意:
“K,你小子这次掀的桌子……动静有点大啊。”
“连苏家丫头手头那条叫‘狂雷’的幼崽……”
“都差点被搅进你那口油锅里……熬成渣了。”
嘶哑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是在吸入一口烟。暗红的火星在那斗钵里猛地一亮,映亮了握着烟斗那只手的更多细节——皮肤粗糙如老树皮,数道暗沉的、几乎无法分辨是污垢还是旧伤的疤痕纵横在手背上。
灰蓝的烟雾随之更浓郁了一分,盘旋着,混合着旧烟油、金属锈蚀和极淡血腥的气息,笼罩住那片角落的黑暗。
“……至于你……”嘶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将那烟雾缭绕的目光转向被老K死死拽着的凌默脸上。
火星在黑暗中再次明灭一次,短暂的微光仿佛穿透了烟雾,清晰地映射出凌默因痛苦和惊悸而苍白扭曲的脸颊,以及那双瞳孔深处尚未完全褪去的恐惧和茫然。
烟斗客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感,一字一句地问道:
“带着‘九章’的钥匙,一头扎进墟市最阴沟……”
“小子……”
“你这条命,够称斤两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