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滴砸在脸上。
不是观察室Delta里恒温恒湿的假象,是真实的、带着深秋寒意的都市夜雨。粗粝,刺骨,每一颗雨滴都像微小的冰粒,带着地面扬起的尘埃和陈年油污混合的污浊气息。
凌默是脸朝下摔落在地的。姿势狼狈得像被巨兽从半空甩下的口袋。冲击力沿着酸痛的骨架传导,震得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剧痛从四肢百骸同时炸开,瞬间撕碎了逃亡中残存的肾上腺素屏障。喉咙深处涌上浓烈的铁锈腥甜味,被冰冷的雨水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喘都牵动着胸口裂开般的痛楚。
意识沉浮在无边的黑暗边缘。B型药剂残留的冰冷麻木与空间撕裂带来的、仿佛灵魂都被揉碎的剧烈消耗感交织,将他拖向昏迷的深渊。唯独右臂内侧!那处鸮鸟烙印的位置,如同一颗埋进骨髓的冰爆石,持续释放着尖锐的刺痛!这刺痛感霸道地锚定着他残存的意识,逼他清醒,逼他感受这冰冷的“新世界”。
他勉强撑开眼皮,视野被泥水和血污模糊。雨水冲刷着睫毛,冰冷刺骨。不是熟悉的城市街道,也不是美术馆后巷。
一条狭窄、曲折,如同被历史遗忘的血管般深藏于都市阴影中的陋巷。
灰烬街。
不,更像是灰烬街最深处被遗忘的角落——尘隐巷。
黑暗是这里的主宰。巷子两旁是层层叠叠、仿佛违背重力法则强行堆砌起来的陈旧建筑:朽坏漏风的木制阁楼歪斜地压在用钢筋和锈铁皮胡乱拼接的仓库房顶,一面完全由碎裂玻璃镜子拼凑出来的、早已模糊不堪的墙体后面,隐隐透出低矮水泥屋潮湿的霉味。没有任何规律,野蛮生长,像是不同年代、不同材质的建筑残骸被无形的巨力强行揉捏、堆积、缝合在这条狭窄的缝隙里。无数废弃的生锈金属管道、断裂的木质桁架、交织缠绕的电线(其中大部分早已枯死,如同黑色的藤蔓植物尸体)从这些怪异结构的缝隙里探出、悬垂、滴落着油腻的黑水。
雨水敲打着各种材质:锈蚀的铁皮屋顶沉闷如鼓点,碎裂的塑料棚布噼啪作响,厚重的、满是裂纹的油毡布则发出粘腻的吸附声。雨水从高处汇集,沿着扭曲的檐槽、断裂的管道、悬垂的废弃电线滴落、流淌,在坑洼不平、覆盖着厚厚一层滑腻不明污垢的碎石板路面上,汇集成一滩滩浑浊发黑、反射着微弱光晕的水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雨水冲刷不掉的陈年垃圾腐败的酸馊味,劣质机械润滑油挥发的刺鼻气味,木材霉烂的深沉腐朽,某种劣质化学品烧灼后残留的辛辣,以及大量湿透灰尘的味道——这里的灰尘似乎也与众不同,带着一种仿佛焚化炉底灰烬沉淀后的、更加凝滞和沉重的质感。
唯一的光源,是极其遥远、从这条扭曲巷弄根本无法看清出口的尽头,城市霓虹渗入的极其微弱的一抹混沌彩光。以及一些建筑缝隙里、窗户后,如同病态萤火般闪烁的、极其微弱昏黄的灯火。那灯火不足以照亮什么,反而给这条深埋的黑暗褶皱增添了更多阴影与鬼魅的想象。
陌生。诡异。死寂中潜藏的危机感。如同踏入了某个异化的、属于城市腐烂内脏的禁域。
凌默挣扎着,用唯一还能稍微用力的左臂,勉强撑起上半身。右臂垂在身侧,那条被鸮鸟烙印撕裂的连体服袖口已经彻底撕裂,露出下方的皮肉。伤口没有流血——接触点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焦灼的灰白色,微微向内塌陷,形成一个清晰的、旋转漩涡状的烙印痕迹。正是老K那块“钥匙”的样子!那印记周围没有红肿,反而散发出一种渗入骨髓的冰冷寒意,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刺激得那周围的肌肉不住地抽搐颤抖。一股细微、冰冷、纯粹的能量波动正源源不断地从那印记深处渗透出来,如同活物般向他衰弱的身体深处钻探,冰冷刺痛感沿着神经不断扩散,与药剂的残留效果对抗。
“呃……”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寒冷和虚弱让他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尝试站起,双腿却软得如同面条,刚离开湿冷的地面就再次重重跪倒在一滩冰冷的黑水里,泥水四溅,狼狈不堪。
死寂的巷子深处,并非绝对无声。
极其细微的、如同昆虫在朽木深处啃噬的窸窣声时断时续。某个堆积废弃物的黑暗角落深处,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拖拽了一小段距离,发出锈铁摩擦的艰涩声响,随即又陷入沉寂。更远处,隔着几条歪斜的屋檐,一种单调、空洞、仿佛坏掉的水龙头在滴水的“嗒…嗒…”声,在雨幕中固执地重复着,敲打着绷紧的神经。每一种声音都被浓重的雨幕和环境扭曲放大,带着未知的恶意,死死攫住心脏。这寂静,比噪音更令人恐惧。凌默警惕地、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扫视四周每一个阴影深处可能存在的角落,每一扇在风雨中吱呀作响的、空洞的窗口。
就在这时——
啪嗒。
一滴雨水落在地上的声音。很近。
但不是落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是落在了……靴子上?
凌默猛地转头!
就在他身后不过两三米的地方,一处堆积着破烂木箱、被巨大油毡布覆盖的废弃物堆投下的最深阴影里,不知何时无声地多了一个倚着墙的身影。
那人影大半身躯都笼罩在黑暗里,轮廓模糊,只有脚边湿漉漉的石板上,几点暗红色的烟斗火星在浓重的雨雾和水汽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弱光芒,勾勒出一双沾满泥污的陈旧皮靴尖端。
老K?!
凌默心脏狂跳,绝望中涌出一丝近乎本能的、混杂着恐慌与求助的希冀!
那人影缓缓动了一下,离开了倚靠的墙壁阴影。动作很慢,似乎带着某种沉滞的疲惫感。
“咳…咳…”几声低沉、带着浓重痰音的咳嗽响起,声音干涩沙哑,正是老K的声音,却又比之前在门洞口要疲惫很多,“动静整得…咳咳…比老子当年…掀‘血鹰会’场子还大……”他嘟囔着,像是在抱怨。
阴影向前移动了一点。昏黄的光线(不知来自何处缝隙的微弱反光)勉强勾勒出他轮廓的更多细节。老K身上的那件灰扑扑的旧雨衣不知是扯破了还是溅上了什么东西,下摆和肩头的位置浸润着一大片颜色更深、黏稠的暗色污渍,在雨水的冲刷下晕染开,散发出极其浓烈的、与周围环境迥异的、腥甜的铁锈气息!
是血!新鲜的血!数量多到雨水一时也冲刷不净!
“没成标本…咳…算你小子…命大……”老K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靠近,在雨声中显得断续而沉重。他停在凌默一步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摔在泥水里,瑟瑟发抖,脸上混杂着血污、泥土、雨水和惊恐的年轻人。雨滴打在他油腻头发、沟壑深重的脸颊和宽厚的肩背上,他却浑不在意。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转动,里面没有了之前在观察室门口的那种油滑的精光,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复杂的审视。
他蹲下身,动作比想象中更灵巧一些,但蹲下的瞬间,眉头还是紧紧皱了一下,似乎牵动了某处的伤势。他离得很近,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烟草、雨水、汗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高强度放电后在皮肤表层形成的、类似臭氧般的刺鼻残留气息,猛烈地冲进凌默的鼻腔,呛得他差点再次咳嗽起来。
老K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布满老茧、指缝里嵌着油泥和不明污垢的大手。他的手掌异常宽厚,指甲边缘磨损严重。那只大手的目标不是凌默的身体,而是直接探向他那暴露在雨水中的右臂——那处旋转漩涡状的鸮鸟烙印的位置!
冰冷、粗糙、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指触碰到烙印边缘那塌陷冰冷的皮肉的瞬间!
嗡!!!
凌默感觉自己的灵魂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右臂内侧那冰冷的鸮鸟烙印瞬间爆发出超越以往的强烈剧痛!尖锐的冰冷刺痛感如同亿万根冰针炸开,瞬间刺透皮肉,顺着臂骨逆流而上,直冲天灵盖!烙印中心那细微的旋转感骤然加剧!一种冰冷、浩瀚、仿佛宇宙尘埃深处沉浮的意志似乎要从那小小的漩涡中被唤醒!某种无形的、庞大的、非人的东西,仿佛随着老K的触碰,一只巨大的眼睛在烙印深处悄然睁开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
“嘶……”凌默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痛苦压抑的嘶气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剧烈痉挛躲闪,几乎要再次摔倒。
老K的浑浊眼珠猛地一缩!那抹审视瞬间被震惊取代!他触碰烙印的手指触电般弹开!像是被烙铁烫到!他没有立刻看向凌默,反而惊疑不定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不洁之物。
浑浊眼珠里翻滚着凌默无法理解的剧烈风暴,震惊、疑虑、甚至有一丝……惊惧?
“操……”老K的呼吸瞬间变得沉重,嘶哑地低骂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和某种深沉的忌惮,“……真是‘九章’的‘潘多拉盒子’门环子!”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目光如同两把淬火的刮刀,死死钉在凌默剧痛扭曲的脸颊上!这一次,审视的焦点不再是整个人,而是精准地、带着近乎逼迫的力道,钉在凌默那双还残留着痛苦和惊悸的眼睛上!他似乎在极尽全力搜寻那双瞳孔深处的、某种关键的、能够推翻刚才那恐怖结论的细微痕迹。
雨依旧在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死寂的尘隐巷,冲刷着凌默脸上的血污,冲刷着老K雨衣上浓重的血迹。空气沉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