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走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灌满铅的双腿在沼泽里跋涉。
脚下的腐殖层不再是湿滑,而是变成了滚烫的泥潭,粘稠、灼热,死死吸附着我的鞋底。
每一次抬腿,都耗尽我全身的力气,带起一片散发着浓烈甜腥气的污泥。
高烧像一头无形的怪兽,伏在我的背上,贪婪地吮吸着我的生命力。
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旋转、扭曲——那些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树、虬结如血管的藤蔓、铺天盖地的暗紫色苔藓——它们像是活了过来,在模糊的光晕中蠕动、变形。
冷汗早已流干,皮肤滚烫得吓人,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肺叶在胸腔里徒劳地拉扯着灼热的空气,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不行了……”
我终于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狼狈地用手撑住旁边一棵冰冷如铁的树干,才勉强没有栽进那散发着恶臭的腐殖泥里。
冰冷的树干触感透过滚烫的掌心传来,带来一丝微弱而短暂的刺激。
“张月!”
王磊立刻停下脚步,紧张地扶住我的胳膊。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但此刻也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看着我煞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和他自己脸上残留的惊惧混合在一起,变成更深的恐慌。
“你……你怎么样?脸烫得吓人!水……必须得喝水!”
他焦急地环顾四周,目光在那些闪烁着诡异光泽的植物间搜寻,徒劳无功。
“没……没事……歇……歇一下就好……”
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眩晕感如同汹涌的海浪,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意识堤坝。
眼前王磊焦急的脸开始分裂、重叠。
王磊松开我,动作麻利地卸下我背上的书包,拉开拉链,双手在里面急切地翻找。
零食包装袋的窸窣声、书本的摩擦声……在死寂的森林里格外刺耳。
“水呢?你带水了吗?”
他一边翻,一边焦急地追问,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
书包里的东西被他一件件掏出来,又胡乱塞回去——课本、笔记、皱巴巴的试卷、一个空的面包袋……就是没有水的踪影。
“没……没带……”
我虚弱地摇头,身体顺着冰冷的树干往下滑,几乎要瘫坐在地。背包里确实没有水,请假回家太匆忙,根本没顾上。
“该死!”
王磊低骂一声,猛地合上背包拉链。
他站起身,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着前方被巨大怪异植被遮蔽得更深的区域,眼神里挣扎了片刻,随即被一种近乎鲁莽的急切取代。
“你在这等着!别动!我去附近找找看!肯定有水源!这鬼地方湿气这么重!”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体育生特有的行动力。
“不行!”
我用尽力气喊出声,声音却微弱得像蚊蚋。
恐惧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痛苦。这片森林太诡异了,死寂、充满未知的危险。
那爪印、那粘液、王磊听到的磨牙声……
“不能去……危险……有……有东西……”
我试图抓住他的裤脚,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顾不了那么多了!再没水你会烧死的!”
王磊根本听不进我的劝阻,他像一头发了狠的小公牛,焦躁地原地踏了两步,目光在我惨白的脸和幽暗的森林深处来回切换。
“等着我!我很快回来!别乱跑!”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话音刚落,不等我再开口,他高大的身影猛地一矮,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着侧前方那片藤蔓交织、光线更加昏暗的区域冲了过去!
身影几个起落,就被浓密的、闪着冷光的怪异植物彻底吞没。
“王磊……回来……”
我徒劳地伸出手,指尖只触碰到冰冷的空气和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视野彻底被旋转的黑暗占据,身体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也消失了。
我顺着树干滑倒在地,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湿滑、覆盖着厚厚苔藓的树根上,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黑暗。粘稠的、灼热的黑暗。
身体像被扔进了熔炉,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喉咙里干涸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火星。就在意识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
一丝冰凉。
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地触碰到了我干裂滚烫的唇角。
那感觉……像一片雪花落在烧红的铁块上,瞬间激起的细微刺响和冰凉触感,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混沌与灼痛。
濒临熄灭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猛地拽回一丝。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如同千钧的眼皮。
视线模糊得如同蒙上了厚厚的水雾,一切景象都在晃动、扭曲的光晕中旋转。
一张脸。
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线条利落,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紧抿的、显得有些冷硬的薄唇,还有那线条清晰、带着刚毅棱角的下颌线……
即使在如此模糊晃动的视野里,这张脸的轮廓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一种源自记忆最深处的、被遗忘角落的熟悉感,带着冰凉的、锐利的陌生气息,狠狠撞进我混沌的意识里。
是谁?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高烧带来的轰鸣和眼前这张模糊却无比强烈的面孔。
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不能让他走!
仿佛潜意识深处有个声音在疯狂尖叫:抓住他!
几乎是本能,用尽了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我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如同铁钳,死死攥住了对方靠近我手腕处的一截冰冷的……布料?
不,更像是某种紧贴皮肤的、光滑而坚韧的材质。
触感冰凉,带着一种非人的、金属般的冷硬。
那只被我抓住的手腕似乎瞬间僵住了。
没有立刻挣脱,也没有靠近。
模糊的视野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低头凝视我抓住他的手,又像是在凝视我濒死的脸。
没有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穿透迷雾的专注。
“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