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凡女觐见

引路仙吏那尖利悠长的通禀,如同淬了冰的银针,狠狠扎入瑶池这片凝固的、流淌着奢靡的幻境。

“下界青州苏氏匠女苏瓷,奉旨献呈‘九转玲珑蟠桃献寿盏’,觐见——!”

“觐见”二字尾音未散,一股无形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座仙阙。

仙乐像是被掐住了喉咙,骤然喑哑了一瞬。那些高悬于九霄云外的谈笑声、玉盏轻碰的清脆、仙禽悠扬的清唳……所有属于天界的、不沾尘埃的声响,都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摁下,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淡漠的、审视的、以及更多毫不掩饰的、如同在看一滩污秽泥泞的轻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化作亿万根冰冷黏腻的触须,瞬间缠绕、锁定了白玉阶下那个渺小、寒酸的身影。

苏瓷,就在这片骤然降临的、足以碾碎凡魂的寂静深渊里,一步步,踏上了通往御阶的万丈白玉长阶。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浸透雨水又半干的靛蓝粗布衣裙,在此刻珠光宝气、仙气氤氲的瑶池,刺目得如同一块刚从泥泞中捞起的破布,被蛮横地涂抹在由万载灵玉、七彩琉璃和星辰碎片织就的圣洁画卷之上。僵硬的布料紧贴着单薄的身躯,勾勒出嶙峋倔强的轮廓。一根最普通的木簪草草挽住青丝,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如同枯叶粘在冰面。她赤着脚——那双属于凡间窑火、布满细小划痕和暗红烫疤的脚,此刻踩在温润无瑕、光可鉴人、蕴含无穷仙灵之气的玉阶上。每一步落下,都在那纯净无垢的仙玉表面,留下一个微不可察、带着凡间泥泞湿气的污浊印记,旋即又被氤氲升腾的灵雾无声抹去,仿佛那卑微的存在从未玷污过神圣。

渺小。卑微。格格不入。

一粒误入琼楼、注定要被弹指碾碎的尘埃。一只闯入凤凰巢穴、随时会被烈焰焚尽的灰雀。

无形的威压如同亿万座太古神山轰然倾轧!那是横亘在仙凡之间、源自生命本质鸿沟的恐怖天堑,足以将任何凡俗的意志碾为齑粉。而那无处不在、贪婪吮吸生机的“根须”,在万千仙神目光聚焦的此刻,骤然变得狂暴凶戾!它们不再是潜伏的毒蛇,而是化作了亿万根冰冷刺骨、带着倒钩的玄冰锁链,从虚空深处狠狠贯入她的百会、膻中、命门!疯狂地、饕餮般地撕扯、吮吸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本源,要将她最后一点支撑着站立的力量,连同灵魂都彻底榨干、吞噬!

苏瓷的脊梁挺得笔直,如同风暴中一株宁折不弯的幼竹。然而每一步踏出,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呻吟。她的脸色白得像初冬的寒霜,嘴唇被死死咬住,一丝刺目的鲜红缓缓渗出,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冰冷的汗水,如同毒蛇滑过脊背,浸透了粗硬的衣领。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剧痛对抗着灵魂被撕裂吸食的眩晕,以及那几乎要将她每一寸血肉都压爆的浩瀚仙威!指甲缝里,那永远洗不净的、来自凡间窑炉的乌黑尘垢,在此刻洁白无瑕的仙玉映衬下,污浊得惊心动魄,如同刻在她命运上的耻辱烙印。

她能清晰地“听”到那些目光的“声音”:仙娥空洞无波、视她如草芥木石的漠然;仙官高高在上、带着施舍般猎奇趣味的审视;更有某些仙神毫不掩饰的、如同目睹秽物靠近神龛般的赤裸嫌恶。空气中弥漫的浓郁异香,此刻钻进鼻腔,只让她感到一阵阵腐甜欲呕的眩晕。

玉阶漫长,仿佛直通幽冥地狱。瑶池倾泻而下的七彩仙光流泻在她身上,非但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如同无数道冰冷的聚光灯,将她每一处寒酸的褶皱、每一寸裸露的卑微都暴露无遗,纤毫毕现。她像一件被强行拖拽至圣殿中央、即将献祭的残破祭品,正承受着整个神圣殿堂对凡俗蝼蚁的最终审判。

终于,她踏上了御阶之下那片最为空旷、也最为恐怖的领域。蟠桃仙树巨大的华盖投下浓重的阴影,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仙灵之气粘稠如浆糊,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刀片。前方,悬浮于半空、笼罩在至高无上柔和光晕中的蟠桃仙宴主位,如同宇宙的中心,散发着令人神魂颤栗的威仪。

引路仙吏早已五体投地,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玉阶,身体因极致的敬畏而筛糠般颤抖。张主事更是整个人几乎要缩进玉阶的缝隙里,官袍下摆的抖动泄露着他濒临崩溃的恐惧,连一丝喘息都不敢发出。

苏瓷,停下了脚步。

孤零零地,立于这风暴的核心,如同怒海狂涛中唯一尚未折断的芦苇。

然后,她缓缓地,以一种无可挑剔却卑微到尘埃里的凡俗礼节,屈膝,跪伏下去。额头,轻轻贴上脚下那片象征着永恒神圣、冰冷温润的仙玉。

就在她额头触碰到玉阶的瞬间——

轰隆!!!

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仿佛源自宇宙诞生之初、万物运行规则本身的浩瀚意志,如同九天星河决堤、亿万星辰同时炸裂,挟裹着毁灭一切的威能,轰然降临!它无视空间,无视物质,瞬间贯穿了她的血肉,锁定了她灵魂最核心的烙印!

玉帝!

并非刻意施压,仅仅是祂存在于此的“事实”!仅仅是那凌驾于诸天万界之上的无上意志,无意识的、最微小的涟漪!

苏瓷只觉得整个意识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虚无深渊!瑶池所有的七彩仙光在刹那间彻底熄灭,陷入永恒的黑暗!心脏被一只冰冷巨手死死攥住,骤然停跳!血液瞬间冻结成冰!思维被彻底碾碎、凝固!连灵魂深处那簇支撑她走到此地的、燃烧着冰冷怒焰的执念,在这股浩瀚无边的意志面前,也如同狂风中的烛火,被压制得仅剩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蓝芒,随时会彻底熄灭!而那无处不在的“根须”吸力更是暴涨了千百倍,如同亿万贪婪的恶鬼,疯狂地撕扯、吮吸着她最后的生命力和意志力!她感觉自己如同一张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水分、揉成一团的薄纸,下一刻就要在绝对的威严下化为宇宙尘埃,永世湮灭!

她“看”到了!

在那意识被彻底冻结、濒临彻底消散的刹那,在那浩瀚意志降临的核心,她“看”到了一个模糊却威严到令诸天颤栗的轮廓!祂高踞于九天之巅,端坐于星河之上,仿佛就是宇宙本身!那顶琉璃珠冕旒,每一颗珠子都仿佛由凝固的恒星核心炼就,流淌着深邃、冰冷、足以冻结时空的光泽,象征着统御三界六道、至高无上的权柄!冕旒之下,是两道目光——不,那不是目光,那是天道规则的具象!是命运长河的投影!它们穿透了时空的壁障,无视了她卑微的跪伏,无视了她粗陋的伪装,如同两柄由绝对法则凝成的无形利刃,直接剖开了她灵魂的最深处,直视那簇倔强的、即将熄灭的蓝焰!

那“目光”,冰冷!漠然!如同亿万年未曾融化的玄冰!带着一种俯瞰纪元生灭、视万灵为刍狗的无情!在她灵魂深处那簇被强行压制到极限的怒焰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极淡、淡到几乎不存在,却足以冻结时空、让灵魂陷入永恒冰狱的……疑惑?

仅仅是一瞬的接触。

如同浩渺星海无意间掠过一粒微尘散发的磷光,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但对苏瓷而言,却如同在十八层炼狱的业火油锅中翻滚了亿万次!灵魂被洞穿、被审视、被彻底“看透”的战栗,深入骨髓!

那浩瀚的意志如同退潮的灭世海啸,轰然退去。留下的,是深入灵魂每一处缝隙的绝对冰冷,和一种被从内到外彻底“清洗”过的、空荡荡的虚无感。额头上传来的玉阶冰冷触感,如同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让她在无尽的黑暗中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保持着这耻辱的跪伏姿态,像一个被无形的法则之钉死死钉在神圣祭坛上的祭品。

时间,仿佛被那至高意志冻结了。瑶池陷入一片比之前更深沉、更压抑的死寂。

只有苏瓷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如同垂死困兽最后的咆哮,在她自己的耳膜里炸响,震得她头晕目眩。冷汗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粗布,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交叠在身前的手掌,指甲深陷处传来的剧痛,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尚未完全麻木的知觉。

她伏在冰冷的仙玉之上,额头紧贴着永恒的神圣,身体因灵魂深处的余悸和那无处不在的恐怖吸力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风暴的中心,死一般的寂静凝固如铁。万千道目光,依旧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牢牢钉在这个闯入神圣殿堂的凡女身上,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而就在那浩瀚意志降临又退去的刹那,在那紫檀木箱的最深处,那只幽蓝如深海、内蕴无尽锋芒的琉璃盏,仿佛感应到了那至高无上的“源点”,其核心深处,陡然发出了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带着玉石俱焚、撕裂诸天万界的决绝……嗡鸣!如同沉眠的凶兽,在至高者的气息刺激下,睁开了第一道冰冷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