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烛火在铜盏里噼啪爆了个灯花,苏檀的指尖在账册上停住。
这是洒扫局近三年的支出记录,封皮上的薄灰被她呵了口气,便簌簌落在青布裙上。
她翻到第三本末尾,柴薪一项的数字突然跳得刺目——上个月记了三十车松柴,可她前天跟着去领柴时,分明只拉回二十四车。
“果然。“她抿了抿唇,指甲在“三十“两个字上轻轻掐出白痕。
前世做会计时,她最擅长核对流水,如今这宫里头的账册,倒比小饭馆的更花哨些。
她一页页往前翻,劳役银、月粮米、炭钱...每个月都像被老鼠啃过似的,缺着固定的一块。
算到第三年最后一页时,算盘珠子在她掌心磕出红印。“一千二百三十七两。“她低低念出声,喉结动了动。
王婆子总说洒扫局穷得揭不开锅,可这三年里,竟有这么多银子像水渗进沙里,连个响都没听见。
窗外传来梆子声,戌时三刻。
苏檀把账册原样码好,从怀里摸出半块炭,在炕席底下的砖缝里快速划拉——这是她偷偷抄的账目副本,藏得比命还紧。
末了她吹了吹炭灰,把碎发别到耳后,嘴角勾出半分笑:王嬷嬷不是爱克扣月钱么?
等她把这窟窿捅破,倒要看看是谁揭不开锅。
第二日卯正,苏檀端着铜盆往月台去时,后颈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下。
“小傻子发什么呆?“王婆子的烟杆敲在她脚边,火星子溅到青布裙上,“昨儿见你往御花园跑三趟,当洒扫局是你家开的?
去,把月台石阶擦十遍,擦不干净别吃饭!“
苏檀慌忙蹲下捡铜盆,发顶的木簪歪了也不敢扶。“嬷嬷教训的是...“她声音发颤,指尖却悄悄掐了下掌心。
王婆子的烟袋里飘着沉水香,比洒扫局该有的月例香粉贵重三倍——这是她上个月在库房闻到的,和掌膳司李管事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石阶上的青苔被水冲开,露出底下青石板的纹路。
苏檀擦到第三级时,听见廊下两个小宫女咬耳朵。“昨儿李管事往王嬷嬷屋里送了个食盒...“声音压得低,却像针似的扎进她耳朵,“说是新得的蜜饯,可我瞅着盒底鼓囊囊的...“
她擦石阶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时正撞进王婆子的视线。“笑什么?“王婆子眯起眼,烟杆尖差点戳到她额头。
苏檀赶紧低下头,嘴角却还挂着憨笑:“奴婢想起前儿在御花园捡了个铜钱,够买糖人呢。“
王婆子啐了一口,扭着腰往司房去了。
苏檀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手在裙底攥成拳——食盒、沉水香、每月固定的账目缺口...这些线头该收一收了。
当晚,苏檀抱着一摞旧账册摸进库房。
门轴吱呀响了半声,她赶紧用肩膀顶住,借着月光往最里面的废纸箱瞅。
王婆子总说库房没多余东西,可前儿她扫灰时,明明看见箱底露出半片带墨迹的纸角。
纸页脆得像枯叶,她屏住呼吸一片片捡起来。“三月柴薪银三十两“、“李记粮行“、“王“字压角...拼到最后半张,她的手指都在抖——这是被撕毁的领银凭证,王婆子的私印盖在“实领二十两“上,而账册里记的是“三十两“。
“好个借报虚账。“她把碎片塞进怀里,心跳得撞着肋骨。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墙角有半块没烧尽的账本,字迹和她抄的副本对上了——原来王婆子连销毁证据都偷懒,只烧了半本。
第二日未时,苏檀揣着包得方方正正的纸包,站在了裴砚的竹影轩外。
“小檀子倒是会挑时候。“裴砚倚在软榻上翻账页,墨色的广袖垂在地上,“上个月惠妃的陪嫁庄子少了八百石粮,户部查了半个月没头绪,你倒给我送了个现成的。“
苏檀缩着脖子搓手指:“公子说过,有价值的情报换银子...“
“银子?“裴砚突然笑出声,指尖敲了敲她带来的纸包,“你这哪是情报,是刀。“他抬眼时,眼底像淬了层冰,“王婆子背后是掌膳司李管事,李管事的表舅是户部员外郎。
你把这账册送到户部,等于在惠妃的人脸上扇耳光。“
苏檀咬了咬嘴唇:“奴婢就想...要回姐妹们的月钱。“
裴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突然伸手把纸包塞进袖中:“三日后卯时,司房会来查账。“他从案头摸出块玉牌丢给她,“拿这个去司房领钥匙,他们不敢拦你。“
苏檀攥着玉牌,感觉掌心沁了汗。
裴砚的话像根线头,在她心里慢慢抽紧——原来他早就在等这个由头,而她...不过是他手里的算盘珠子。
可这样也好,她要的是在宫里站稳脚,他要的是扳倒惠妃的爪牙,各取所需罢了。
三日后,司房的人冲进洒扫局时,王婆子正捏着苏檀的月钱单子骂骂咧咧。
“王掌事,跟我们走一趟吧。“领头的内官甩着拂尘,“户部说你这三年的账,差了一千二百三十七两。“
王婆子的烟杆“当啷“掉在地上,她扑过去抓苏檀的胳膊:“是你!
你这小贱蹄子——“
苏檀往后躲了半步,袖中玉牌在阳光下闪了闪。
内官的目光扫过来,王婆子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新掌事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姓周,说话做事干脆利落。
苏檀被她叫到司房时,正看见案头摆着自己抄的账目副本。“你提的按劳计酬...“周掌事推了推茶盏,“可行。
从这个月起,洒扫局的月钱按工分算,多劳多得。“
苏檀跪下行礼时,听见窗外有麻雀扑棱棱飞过。
她的月钱单子还攥在手里,这次没被克扣,数目比从前多了两倍。
夜里,苏檀躺在炕上摸枕头下的玉牌。
月光透过窗纸,把“竹影轩“三个字照得发亮。
王婆子被发落到浣衣局的消息已经传开,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裴砚说王婆子背后是惠妃的人,可惠妃怎么会为这点银子折了棋子?
她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墙角那摞新账册上。
封皮上“柴薪““劳役“的字迹清晰,像在朝她笑。
或许...这才只是开始。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窗纸哗啦作响。
苏檀听见远处传来梆子声,是子时三刻。
她摸出藏在砖缝里的炭笔,在新本子第一页写下:“周掌事的茶盏是定窑白瓷,盏底有'惠'字暗纹。“
墨迹未干,她吹了吹,把本子压在枕头底下。
月光漏进来,照见她眼尾微微扬起——王婆子走了,可这宫里的局,才刚掀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