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针烙·听雨寒

那枚深褐色的金丝楠木碎片,带着烧灼的锐利边缘,如同淬毒的獠牙,刺破了正厅内死水般的寂静,也狠狠扎进了顾言深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顾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顿住,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那枚碎片,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惊惧。苏玉柔倒抽一口冷气,精致的脸庞瞬间褪尽血色,绞着帕子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顾二爷、三爷等人更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脸上混杂着错愕、难以置信和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

顾言深的脸,在看清碎片的瞬间,由惊骇转为铁青,再由铁青涨成一种被当众扒皮般的紫红!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苏晚抚过他脸颊的手指带着烙铁般的高温,眼中那点残存的愧疚被汹涌的暴怒和羞耻彻底吞噬。

“你…你血口喷人!”他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指着苏晚的手指都在剧烈颤抖,“哪里来的腌臜东西!竟敢污蔑本官!污蔑顾家!”他下意识地想去抢夺那枚碎片,动作却带着一种心虚的仓皇。

苏晚却在他伸手的刹那,手腕极其灵巧地一翻!那枚御赐金针不知何时已从紫檀木盒中滑入她的指间。针尖寒光一闪,快如毒蛇吐信!

嗤——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丝绸被割裂的声响。

顾言深只觉得腰间玉佩猛地一轻!他低头,只见那枚被苏晚指尖勾住的鸳鸯玉佩连同流苏穗子,已被金针精准无比地割断!更让他瞳孔剧震的是,那枚致命的、夹杂在流苏深处的金丝楠木碎片,此刻正稳稳地贴在金针的针身之上,被针尖那点流转的幽蓝冷芒牢牢吸附!

苏晚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冰冷的优雅。她收回金针,素白枯槁的手指拈起那枚吸附着碎片的金针,置于眼前,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枯槁的脸上,那抹病态温顺的笑容更深了,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寒潭。

“污蔑?”她轻声重复,声音依旧沙哑破碎,却清晰地穿透了顾言深的咆哮,“夫君腰间所佩,乃苏玉柔亲手所赠。这碎片藏于穗中,若非心虚,何须掩藏?”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顾言深煞白的脸,扫过苏玉柔摇摇欲坠的身体,最终定格在顾老夫人强作镇定的脸上,“莫非…是苏玉柔堂姐,也想污蔑夫君?污蔑顾家?”

“你胡说!”苏玉柔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跳起来,精心维持的柔弱荡然无存,只剩下歇斯底里的恐惧和怨毒,“是你!定是你这贱人栽赃陷害!你恨我!你恨言深哥哥!你恨顾家所有人!你从地狱爬回来报复!”她指着苏晚,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老夫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这贱人疯了!她定是用了什么妖法邪术!”

“够了!”顾老夫人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木几案!

“哐当!”一声巨响!

案上那只价值不菲的汝窑天青釉茶盏应声而落,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混合着茶叶泼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苏晚素白的裙裾上,留下几点刺目的黄褐色污渍。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厅内每一个人的神经上。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苏玉柔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作了惊恐的呜咽。顾言深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死死盯着老夫人。

顾老夫人胸口剧烈起伏,捻着佛珠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她浑浊的老眼如同淬了毒的鹰隼,死死攫住苏晚,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愤怒、惊疑、算计,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在她眼底交织翻滚。

“晚丫头!”老夫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侯府之事,是圣恩浩荡,免你罪责。但你今日归来,言行无状,惊扰阖府,更是…妄言构陷,搅得家宅不宁!”她的目光扫过苏晚手中那枚吸附着碎片、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金针,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深深的忌惮。

“念你痛失双亲,又…经历侯府变故,神智或不清明。”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从今日起,你就待在听雨轩,静心‘养病’,非召不得出!府中诸事,自有玉柔打理,无需你再操心!”她刻意加重了“养病”二字,目光森寒,“至于这枚来历不明的东西…”她的视线落在金针吸附的木片上,“…还有圣上所赐之物,皆非儿戏。你且好生收着,莫要再拿出来,惹是生非!”

这是赤裸裸的囚禁,也是暂时性的妥协。用禁足来压下这场风波,用“静养”来掩盖她的威胁,更是警告她,御赐金针是把双刃剑,用不好,反噬其身!

“来人!”老夫人不再看苏晚,厉声喝道,“送少奶奶回听雨轩!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立刻从门外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惊惧,但更多的是对老夫人命令的服从。她们一左一右,如同押解犯人般,就要上前架住苏晚。

苏晚没有反抗。她甚至看也没看那两个婆子一眼。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顾老夫人强压惊怒的脸,扫过顾言深铁青扭曲的怒容,扫过苏玉柔那怨毒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眼神,最后,落在自己手中那枚金针上。

针尖吸附的木片,在幽蓝光芒的映衬下,如同凝固的污血。

她唇角那抹温顺诡异的笑容,始终未曾褪去。在婆子粗糙的手即将碰到她手臂的瞬间,她动了。

不是挣扎,而是极其自然地将那枚吸附着碎片的金针,轻轻插回了自己枯槁如草的发髻间。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头皮。然后,她拢了拢素白宽大的衣袖,将那个装着御赐金针的紫檀木盒,重新收好。

“谢祖母…体恤。”她对着顾老夫人的方向,极其标准地、带着一丝虚弱地福了福身。声音依旧沙哑,却听不出半分情绪。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看厅内任何一个人,挺直了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背,转身,朝着门外走去。步伐虚浮,却异常平稳。那两个婆子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却也不敢真的去拉扯她,只是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如同押送一件极其危险又极其脆弱的物品。

素白的身影,在众人或恐惧、或怨毒、或复杂难辨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出这富丽堂皇、却冰冷刺骨的正厅。清晨惨淡的光线勾勒出她削瘦的轮廓,发髻间那一点幽蓝的寒芒,如同地狱归来的烙印。

厅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泼洒的茶渍,无声地控诉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直到苏晚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顾老夫人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颓然靠回椅背,捻着佛珠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顾言深脸色依旧难看,他死死盯着门口,眼神阴鸷得可怕。苏玉柔则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听雨轩。

院门在苏晚身后沉重地合拢,落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那两个婆子如同门神般守在了门外。

院内,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更显凄清破败。几日前被苏玉柔“赏赐”的劣质布料和那包发霉的红糖,还随意地丢在院中的石桌上,无人收拾。

茯苓早已哭成了泪人,见到苏晚这副枯槁如鬼、脖颈带伤的模样,更是心如刀绞,扑上来想扶又不敢碰,只哽咽着:“小姐…小姐您受苦了…”

苏晚轻轻拍了拍茯苓颤抖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她没有进屋,而是径直走向院角那小小的红泥药炉。

炉火早已熄灭,只剩冰冷的灰烬。

她蹲下身,毫不在意地上的尘土。枯槁的手指,从冰冷的炉灰中,捻起一小撮极其细微的、颜色深褐近黑的粉末——那是昨夜她为顾二爷熬制“清肝泻火汤”时,特意留下的一点残渣,其中被她做了手脚的钩藤和那“特殊炮制”的石决明粉末,混合着药性燥烈的余烬。

指尖沾着冰冷的炉灰和毒粉的残渣。苏晚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枯瘦苍白、沾满污秽的手指。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将指尖凑近自己的唇边。

舌尖轻轻舔过沾染灰烬和毒粉的指尖。

苦涩、灼热、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腥气,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她闭上眼,细细品味着这复仇毒药残留的滋味。再睁开时,眸底深处,那幽蓝的鼎火无声燃烧,冰冷彻骨,再无半分迷茫与软弱。

“茯苓,”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平静得可怕,“生火。”

“听雨轩的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