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裂妆归·金针现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与尖锐的疼痛间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混沌。苏晚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是陌生的织锦帐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冰冷陈旧的檀香,绝非侯府暖阁那甜腻的暖情香。

她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痛楚立刻从脖颈、心口、四肢百骸汹涌袭来,喉咙更是火烧火燎,发不出半点声音。记忆碎片般回涌:镇北侯暴怒扭曲的脸、掐在颈间的铁钳大手、刺入心口上方伤处的乌木簪、度入他体内的阴寒毒息……还有掌心那抹冰冷坚硬的触感。

她艰难地蜷起手指,指尖触碰到一小撮细微的颗粒——御用金粉!还在!

“姑娘醒了?”一个苍老、尖细、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像钝刀刮过石板。

苏晚猛地侧头,动作牵扯到脖颈的伤,痛得她眼前发黑。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只见床前站着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深青色内侍服的老者。他面皮干瘪,如同风干的橘皮,眼窝深陷,一双眸子却精光内敛,深不见底,正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她。他手中捧着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盒盖紧闭,却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

“醒了便好。”老宦官的声音依旧平板,“咱家奉旨办事,姑娘只需听着。”

奉旨?!苏晚心头剧震,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镇北侯赵莽,”老宦官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昨夜突发恶疾,心脉俱裂,丑时三刻,薨了。”他顿了顿,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扫过苏晚惨白的脸和脖颈上青紫的指痕,“太医署会诊,查不出病因,只道是……酒色过度,急火攻心,暴毙而亡。”

酒色过度,暴毙而亡。

八个字,轻飘飘地盖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谋杀,也彻底抹去了她昨夜地狱般的遭遇。

苏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看着老宦官那张毫无人气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皇权的冷酷与翻云覆雨。她成了皇帝手中那把见血封喉、用过即藏的毒刃。

老宦官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拂过紫檀木盒的锁扣。“陛下口谕,”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锥,钉入苏晚耳中,“苏氏女晚,于侯府侍疾有功,虽未挽回侯爷性命,然其心可悯,其行可嘉。赐此物,以彰圣恩。”

“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弹开。老宦官缓缓掀开盒盖。

刹那间,一道清冷的、仿佛能刺穿灵魂的锐光迸射而出!

盒内猩红的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金针。

针长三寸七分,通体由一种极其纯粹、闪烁着内敛流光的赤金打造,针身浑圆,针尖却锐利得仿佛能洞穿虚空。针尾并非寻常的圆钝,而是被极其精巧地雕琢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花苞,花瓣层叠,栩栩如生,花蕊处一点细微的凸起,似金非金,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幽蓝冷芒,与药庐地宫中那九幽鼎火的颜色如出一辙!金针静静地躺在那里,却散发着一种无坚不摧的锋锐与一种森然的、掌控生死的威严。

御赐金针!

这不是赏赐,是烙印,是枷锁,更是皇帝无声的警告与默许——默许她以毒医之术,成为皇权阴影下另一把更隐蔽的刀。

老宦官将紫檀木盒向前一递,几乎碰到苏晚染血的指尖。“此乃内造监秘制,御前之物。姑娘,收好了。”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心口的位置,“昨夜种种,尽归尘土。姑娘是聪明人,当知祸从口出的道理。顾家那边…陛下自有分寸。”

苏晚颤抖着伸出冰冷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紫檀木盒,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冰冷瞬间传递过来。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小小的盒子紧紧攥在手中。金针的冷硬透过木盒硌着她的掌心,那花苞尾端的幽蓝仿佛在她血脉里点燃了一簇冰焰。

老宦官不再言语,如同完成任务的幽魂,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满室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直到那深青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外,苏晚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的胸腔,带出点点血沫。她死死攥着紫檀木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昨夜噬心刺骨的屈辱、濒死的绝望、手刃仇敌的疯狂,与此刻这冰冷的“恩赏”和赤裸裸的警告交织在一起,在她心头翻江倒海。

皇帝要镇北侯死,她成了那把刀。

现在,这把刀,指向了顾家。

她艰难地挪动身体,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挣扎着下了床。镜台前,铜镜映出一张枯槁如鬼的脸:面色青灰,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淬毒的寒焰。脖颈上青紫的指痕狰狞可怖,素白的中衣心口处,被簪子刺破的伤口和被镇北侯撕扯开的衣襟下,隐隐透出包扎的白布,上面洇开暗红的血迹。

她拿起木梳,手指颤抖着,一下下梳理着凌乱枯槁的长发。没有胭脂水粉,没有钗环点缀。她就这么素着一张鬼魅般的脸,披散着头发,换上了一件同样素白、没有任何纹饰的衣裙。那枚装着御赐金针的紫檀木盒,被她紧紧攥在袖中,冰冷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和力量源泉。

推开房门,清晨惨淡的天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呢小车停在院中,车夫是个面目模糊的中年人,对她微微颔首。

马车在寂静的清晨驶过空旷的长街,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单调而沉闷。苏晚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着眼,袖中的手却始终紧握着那个木盒。心口伤处的灼痛、脖颈被掐的窒息感、还有那幽蓝鼎火的冰冷,在她体内交织、冲撞,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寒潭。

当顾府那熟悉的、巍峨而压抑的朱漆大门映入眼帘时,天光已大亮。府门前一片诡异的寂静,与往日车水马龙截然不同。几个门房探头探脑,脸上带着惊疑不定和深深的恐惧,显然侯府暴毙的消息已经如瘟疫般传开。

马车并未在正门停留,而是绕到了西侧的角门。角门虚掩着,苏晚推门下车,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了进去。

府内的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结冰。下人们看到她,如同见了鬼魅,远远地就避开了,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她一身素白,披头散发,脸色枯槁,脖颈上带着骇人的伤痕,一步一步,如同从地狱爬回的幽魂,走向那象征着顾家权势核心的正厅。

正厅里,顾家核心人物几乎齐聚。

顾老夫人端坐主位,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颤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顾言深站在下首,一身宝蓝锦袍,身姿依旧挺拔,但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焦躁,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苏玉柔则紧紧依偎在他身侧,精心妆点的脸上血色尽褪,手指死死绞着帕子,看向门口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当苏晚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逆着光,如同一个苍白而冰冷的剪影时,厅内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空气仿佛凝固。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震惊、恐惧、厌恶、难以置信……像无数根针,刺向她。

苏晚恍若未觉。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缓缓地走进这华丽而冰冷的正厅。她的目光,越过了惊疑不定的顾二爷、三爷,越过了幸灾乐祸又强压恐惧的顾明霞,最终,落在了顾言深那张曾经温润、此刻却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上。

她在他面前站定。近得能看清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惊骇、愧疚,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在顾言深几乎要开口质问或呵斥的前一秒——

苏晚那只一直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抽了出来。素白枯槁的手指间,赫然握着那枚紫檀木盒。

她另一只手,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轻轻抬起,指尖冰凉,带着昨夜死亡的气息,缓缓抚过顾言深轮廓分明的侧脸。

那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

顾言深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她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

苏晚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苍白、虚弱,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温顺,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瞬间冻结了顾言深的血液,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骤降!

她的声音响起,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缠绵如毒的低语,清晰地钻进顾言深、也钻进厅内每一个人的耳中:

“夫君……”

她微微歪头,眼神空洞而专注地凝视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另一只手轻轻打开了紫檀木盒。那枚御赐金针静静地躺在猩红的绒布上,芍药花苞的尾端,一点幽蓝冷芒无声流转。

“……妾身新学了一套针法,专治……”

她的指尖从顾言深的脸颊滑落,轻轻点在他心口的位置,冰冷刺骨。

“……负心薄幸之症。”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晚抚在他脸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一勾!指尖勾起的,正是他腰间悬挂的那枚苏玉柔新赠的、绣着交颈鸳鸯的精致玉佩!

玉佩下,垂着殷红的流苏穗子。

而就在那缠绕紧密的流苏穗子深处,赫然夹杂着一小片颜色深暗、边缘锐利、带着烧灼痕迹的——

金丝楠木碎片!

与父母坠崖现场,马车残骸上缺失的那一角,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