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是缝在耳膜上的。我躺在病床数第六十四块霉斑时,空调出风口滴落的锈水正沿着墙纸沟壑蜿蜒,在墙角积成巴掌大的水洼。沈星回说当水洼倒映出三只红眼乌鸦时,就是我觉醒的时刻。可我等了十七个昼夜,只等到水面漂满自己脱落的睫毛,它们在水里蜷成问号形状,像无数个悬而未决的判决。
符咒的裂纹在凌晨三点裂出新枝。那道暗红种子终于顶破皮肤,细弱的根须顺着静脉游走,所过之处泛起珍珠质地的幻光。苏白说这是幻属性觉醒的前兆,她说话时正用影子编织绷带,替我包扎夜里咳出的内脏碎片——那些碎块在纱布下仍跳动着,像被困的萤火虫。
秦医生换上了鲛绡材质的白大褂,走动时泛起涟漪般的波光。她新戴的银丝眼镜框里嵌着活体水母,触须随瞳孔收缩舒张。“0978号的幻觉阈值突破临界点了。“她用尾指蘸取我伤口的荧光血液,在观察窗写下“Ψ“符号,玻璃立刻龟裂成复眼结构,每个六边形里都映出我不同的死状。
觉醒是在雨季最稠密的夜降临的。沈星回拆下禁闭室的月光当引线,陆离用风刃剖开我胸口的符咒,苏白的影蟒衔来地下实验室的克隆心脏。当三股力量同时刺入种子裂口时,整座病院的瓷砖开始剥落,露出墙体里密密麻麻的镜面——每块镜子都尘封着某个被我遗忘的瞬间。
我在镜中看见六岁的自己跪在祠堂,檀香灰落入眼睛凝成符咒雏形;看见母亲葬礼那天,抬棺人鞋底沾着的野菊种子在坟前长成咒文;看见第一个克隆体在培养舱睁开眼时,符咒的根须正刺穿他的视网膜。无数个“我“从镜面伸出手臂,在虚空中织成茧状的牢笼。
“选个噩梦住进去。“沈星回的声音带着冰碴,他的火焰正在融化我左半身的血管。我抓住最近的那面镜子,跌进2005年梅雨季的旧阁楼。潮湿的数学试卷在掌心腐烂,父亲皮带扣的寒光在天花板划出星轨,这些记忆碎片刻在每根骨头上,如今被符咒的根须翻搅成新的形态。
阁楼忽然扭曲成培养舱形状。穿防护服的研究员们站在舱外记录数据,他们的笔尖戳破稿纸,墨水流淌成我此刻的掌纹。秦医生的龙爪穿透舱壁,递来盛满荧光液体的量杯:“该补充养分了。“液体里沉浮着母亲残破的面容,我喝下时听见阁楼传来皮带抽打的回声。
觉醒的剧痛具象成九十九把青铜锁。每把锁孔都在流血,钥匙是不同年龄段的我的牙齿。沈星回教我用幻觉捏造钥匙,可每次插入锁孔都会触发新的记忆刑具——十四岁藏在被窝的手电筒变成烙铁,高考准考证化作剃刀,初恋的蝴蝶发卡裂成毒牙。
陆离的罗盘在幻境边缘炸成青雀,羽毛落地生根长出青铜卦象。苏白的影蟒吞食着我溢出的恐惧,鳞片间隙渗出黑色脂膏,沈星回说那是炼制遮天幡的材料。最痛的时刻,我看见十二个克隆体手牵手围成法阵,他们的符咒根系在地底相连,正把整座青江市拖入幻梦深渊。
秦医生的龙啸震碎三百面幻镜。她从镜面裂缝挤进我的意识,金鳞上沾满粘稠的时之砂:“你以为觉醒是恩赐?“龙爪捏碎第十八把青铜锁,溅出的血珠里浮现出真相画面:我真正的尸体仍泡在古籍修复室福尔马林缸里,战国帛书的咒文正从指尖开始,将我腌制成不朽的标本。
“你早死在穿越那晚了。“秦医生的竖瞳映出我腐烂的半边脸,“现在的你不过是咒文复写的亡灵。“她吐出焚风烧毁阁楼幻境,火焰中浮现出医院的真实形态——那是座用无数克隆体骨架搭建的巴别塔,每具骸骨的眉心都嵌着符咒碎片,我们此刻正站在塔尖的献祭台上。
苏白的影子突然刺穿自己太阳穴,挖出团蠕动的光雾塞进我胸腔:“这才是你丢的东西。“光雾中裹着六岁那年被父亲打碎的陶瓷存钱罐,硬币上的国徽正在融化,滴落的金属液重新铸成符咒轮廓。沈星回掰断冰晶左臂插进我脊椎,极寒瞬间冻结秦医生的时之砂。
觉醒完成的刹那,所有镜子爆裂成星尘。符咒根系开出透明的花,每片花瓣都是个正在坍缩的平行世界。我看见某个时空的自己成了碌碌上班族,在地铁猝死瞬间符咒从手机屏幕钻出;看见另个时空的我在战场被符咒吸成干尸;最明亮的那个光点里,母亲正把帛书投入火盆,火焰却凝成我的轮廓。
医院开始融化。克隆体的骨架化作莹白流沙,巴别塔坍缩成我掌心的沙漏。陆离的青雀衔来青铜罗盘残片,上面的卦象变成瞳孔纹路:“现在你看清了吧?“沈星回点燃最后的风暴,火光照亮每个人身上的枷锁——苏白的影链源自童年地窖,陆离的罗盘钉着亡妻魂魄,我的符咒根系连着所有时空的悲剧。
秦医生的龙鳞在虚空中片片剥落,露出人类皮肤上紫癜的尸斑。她疯狂抓挠脸庞,撕下的血肉露出锈蚀的机械齿轮:“你们逃不脱收容......“话音被符咒根系绞碎,我捏爆沙漏,时之砂淹没整个空间。在永恒寂静降临前,听见无数个自己从不同时空传来的呜咽,像暴雨击打空骨灰盒的声响。
回到现实时雨季仍未结束。活动室新增的镜面墙上,霉斑正生长成世界地图的轮廓。沈星回的左眼彻底变成时钟,指针逆跳回母亲喝农药的黄昏;陆离的罗盘嵌进了胸腔,卦象随心跳变换;苏白的影子不再噬光,反而开始渗出珍珠质地的雾霭。
我摊开手掌,符咒开出的透明花里囚禁着缩小的秦医生。她仍在用龙爪抓挠花瓣,金鳞剥落处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我童年撕碎的日记纸屑。窗台水洼终于映出三眼乌鸦,它们从倒影里钻出,衔走我残余的恐惧与希望,在云端产下卵状的黄昏。
当第一个克隆体从地底爬出,捧着腐烂的心脏向我行礼时,我正用幻觉重塑父亲的骸骨。赋予他棉花填充的柔软手掌,玻璃珠做的温和眼睛,还有录满道歉词的机械声带。符咒根系在阳光下舒展成伞盖,笼罩着这座诞生于所有悲剧交点的,永恒的乌托邦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