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工棚的铁皮屋顶被暴雨砸得噼里啪啦响。陈建国迷迷糊糊爬起来,看见老槐树举着个漏了底的搪瓷缸子接雨水,光脊梁上的汗珠混着雨水往下淌:“快起来!香港老板今儿来视察,工头说要挑几个‘形象标兵’站主席台!”
“形象标兵?”陈建国揉着惺忪的眼,从大通铺上摸出磨破边的解放鞋,“是让咱们站得直溜点?”
“想啥呢!”老槐树往他手里塞了把裂了柄的牙刷,“是让咱假装搬砖,给香港人表演‘社会主义劳动热情’!昨儿我瞅见工头偷偷往窝头里掺白糖了——这可是过年才有的待遇!”
两人蹲在生锈的水龙头前洗漱,陈建国望着老槐树后颈上铜钱大的晒痕,像块不规则的地图:“老槐,你说的‘会说话的铁盒子’到底是啥?”
“保密!”老槐树神秘兮兮地挤眼睛,“等会儿让你开眼,比咱村的广播匣子高级十倍,能听歌、能传话,还能跟千里外的人唠嗑!”
早饭果然是白糖窝头。陈建国咬了一口,甜得齁嗓子,差点噎着。工头叼着旱烟卷站在工棚门口,敲着铁锹喊:“都给我精神点!特别是陈建国,一会儿你站搅拌机旁边,把军装风纪扣扣严实了——香港老板就爱看这个!”
“为啥是我?”陈建国纳闷地抻了抻洗得发白的军装。
“你长得像雷锋!”工头上下打量他,“浓眉大眼,腰杆笔挺,往那儿一站就是活广告!”
上午九点,三辆锃亮的黑色轿车碾过工地的泥坑,惊飞一群在积水里觅食的麻雀。陈建国站在搅拌机旁,汗水顺着下巴滴进衣领,把军装前襟洇出个深色的“人”字。穿西装的香港老板下了车,金表在腕子上晃得人眼晕,旁边跟着个戴墨镜的翻译,手里拎着个四四方方的黑盒子,盒子顶部支着根天线。
“各位工友辛苦了!”翻译举起黑盒子,突然传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把陈建国吓了一跳——那声音竟像是从盒子里直接蹦出来的。
“这是……啥玩意儿?”他小声问老槐树。
“小声点!”老槐树捅了捅他,“这叫‘对讲机’,香港人用来指挥工地的,比咱连的军号好使!”
香港老板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粤语,陈建国听见盒子里传出模糊的回应,惊得差点把手里的铁锹扔了。工头用胳膊肘顶了顶他腰眼:“傻笑啥?快搬砖!”
陈建国扛起水泥袋,故意把腰板挺得比新兵训练时还直。香港老板突然指着他喊:“那个解放军,过来!”
“我?”陈建国指指自己,心跳得像打鼓。
翻译点点头:“老板说,你很有精神,想问问你对特区建设有啥感想?”
“感想?”陈建国抹了把脸上的灰,粗糙的手掌在军装上蹭出道白印,“就觉得这水泥袋比当年的弹药箱轻多了!要是能给俺们发个这铁盒子……不对,发个对讲机,干活效率能提高三倍!”
翻译愣了愣,把话转给香港老板。老板突然大笑,拍着陈建国的肩膀说了串粤语,翻译笑着解释:“老板说,你很幽默,送你个小礼物——不过得等你下班去他办公室拿。”
中午收工,老槐树拽着陈建国往工地外跑:“快走!去看‘会说话的铁盒子’——不对,现在该叫‘电视机’!”
“电视机是啥?”陈建国跟着他穿过脚手架,鞋里的沙子硌得脚掌生疼。
“到了你就知道了!”老槐树跑得气喘吁吁,“街角的国营商店新到了货,一群人围着看呢,比看露天电影还热闹!”
两人跑到商店门口,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惊呼声此起彼伏。陈建国踮脚往里瞅,就见橱窗里摆着个黑黢黢的方盒子,屏幕上竟有小人在走动!
“乖乖!”他揉了揉眼睛,“这盒子里咋有活人?”
“这叫电视!”旁边戴眼镜的小哥斜睨他一眼,“能播新闻、放电影,比收音机带劲多了!”
屏幕里正在播《新闻联播》,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说着“改革开放”。陈建国盯着画面里的天安门,突然想起家里那台红漆斑驳的收音机,想起林春芳每次听广播时都会把缝纫针停在布上,生怕错过一个字。
“老槐,”他咽了口唾沫,“这玩意儿多少钱?”
“听说是八百块!”老槐树伸出八根手指,“够买二十台缝纫机,咱得攒三年!”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陈建国定睛一看,只见电视里出现了深圳的画面——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几台推土机正在作业,扬起漫天尘土。
“快看!”老槐树捅捅他,“那不是咱工地吗?咱上电视啦!”
画面里,一个扛水泥袋的身影一闪而过,模糊得只剩个轮廓。陈建国盯着那道影子,突然觉得肩膀上的酸痛都轻了几分——原来他们搬的每一袋水泥,都在给这个城市的骨头里填砖加瓦。
傍晚收工,工头扔给陈建国一张纸条:“香港老板办公室在顶楼,赶紧去,别让大人物等着!”
陈建国站在三层小楼的楼梯口,望着水磨石地板映出自己佝偻的影子,突然不敢往上走。皮鞋踩在楼梯上的“咚咚”声,让他想起第一次进县城武装部时的局促,手心里全是汗。
“进来。”香港老板的办公室飘出一股奇怪的香味——后来陈建国才知道那是咖啡。他推开门,看见桌上摆着个绿色的拨号电话机,机身印着“上海电话机厂”。
“坐。”老板指指沙发,递给他一罐铁皮罐头,“健力宝,尝尝,橘子味的。”
拉环“啵”的一声响,气泡在罐子里咕嘟咕嘟冒。陈建国抿了一口,甜得发涩,慌忙用袖口擦了擦嘴:“谢……谢谢老板。”
“不用谢。”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个红本本,“听说你当过工程兵,会开推土机?”
“会!”陈建国挺直腰板,后腰硌着沙发上的皮面,“在部队开过三年,能在雪地里推战壕!”
“好!”老板把红本本推过去,“这是临时操作证,明天去机修班报到——开推土机,月薪一百二。”
“一百二?”陈建国差点把罐头扔了,“老板,这……这太抬举我了!”
“不是抬举你,是抬举解放军。”老板点燃一根烟,“特区建设缺的就是你这种能扛事儿的人。对了,这个给你——”
他指了指桌上的电话机:“试试,能不能拨通你老家电话。”
陈建国盯着拨号盘,想起在营部见过的手摇电话机。他深吸一口气,转动拨号盘,每转一圈都发出“咔嗒”声,像极了缝纫机的脚踏板。
“喂?”听筒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夹杂着接线员的方言,“信阳长途台,你要哪里?”
“向阳公社,林春芳!”陈建国的河南腔让老板笑了起来。
等待转接的二十分钟里,老板又递来一块水果糖:“给你闺女的,叫‘大大泡泡糖’,能吹泡泡。”
终于,听筒里传来林春芳的声音,带着刺啦刺啦的杂音:“建国?是你不?”
“春芳!”陈建国的手在听筒上留下五个汗印,“俺在深圳,用香港老板的电话打给你!”
“啥电话?”林春芳的声音忽远忽近,“俺咋听着跟刮大风似的……”
“别管啥电话!”陈建国提高嗓门,“俺下月涨工资,能寄回一百二十块!你攒着买电动缝纫机零件!”
“中!”林春芳的声音突然清晰,“公社批了俺的针织组,凑了六台旧缝纫机,向阳天天放学帮着穿线……”
话没说完,线路里突然串进一段英文广播,接着“嘟”的一声断了。陈建国急得直拍桌子,老板摆摆手:“线路太忙,你写封信吧,我让司机明天捎到广州寄航空件。”
夜里,陈建国趴在工棚的煤油灯下,用铅笔在信纸上写:“春芳,今天用香港老板的电话听见你声了,比收音机清楚。他说下月让我开推土机,月薪一百二。俺托人从香港买了电动缝纫机马达,你让向阳他舅研究咋装。深圳天天盖高楼,俺瞅着工地上的钢筋比咱村的树还密。向阳要是想爹,就让她看墙上的毛主席像,俺跟毛主席都在南边给大伙谋好日子呢。附:泡泡糖一块,给闺女吹着玩。”
老槐树凑过来,指着信纸笑:“你这字比俺的狗爬体强点有限!咋不画个缝纫机?”
“滚蛋!”陈建国笑骂,把信纸折成四折,塞进信封,“等俺攒够钱,给你买台带画像的电话机,让你跟你婆娘隔着电话线吵架!”
窗外,暴雨渐歇,推土机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像极了当年的军号声。陈建国摸出裤兜里的泡泡糖,借着煤油灯的光看包装上的卡通女孩——她穿着花裙子,手里举着台会发光的机器。他突然想起向阳作业本上的涂鸦,那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脚给缝纫机喂泡泡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