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行军

虽然从卡多纳到贝尔加不过半日路程,但对陈安而言,这短短几十里的征途,却像一场逼近现实的洗礼。

这支军队,看上去已有模样——六百人,旗帜整齐,号令传达也不再混乱。但陈安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还远不是一支合格的军队。农民、旧贵族的降兵、还有不少的巴黎民兵……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却还没有真正归属。

而这几日,几乎是靠他死盯着一点点捏合而成的“秩序”。

他把队伍按十人编制,什长责任到人,每走一里,就要清点整队一次,粮草补发、口令更换、装备检查。凡有人掉队,什长连带受罚;如有哄抢、斗殴,军法处置。

所以这条路他走得很慢,很稳。

直到太阳西沉,他们才缓缓穿出这比利牛斯山东南的支脉,进入了一片起伏不平的山间平原。黄昏的光落在他们面前的大地上,苍黄如纸,一股残破之中的静寂感扑面而来。

就在这片苍茫之中,东方的山顶又突兀地显现出一道轮廓。

一座石砌堡垒,孤立在山峰之巅,塔楼已经斑驳,一面破旧的哈布斯堡旗帜还在风中挣扎着招展。暮色之下,它像一只盘踞已久的狼,守着一段尘封的历史。

陈安勒住战马,沉默地望着那座堡垒,然后转头唤来乔迪:“那里还有驻军吗?”

乔迪策马上前,脸色凝重地望了片刻:“那是蒙特马霍尔堡,老堡了。估计还有驻军。”

“那处守军如何?”他开口问道,“如果我们不攻它,直接北上压向贝尔加,会不会暴露后路?”

乔迪略一沉吟,答道:“蒙特马霍尔堡如今只是个地方骑士家族盘踞的旧堡,如果他们还和数月前一样的话,那守军估计只有十余人,而且多半是老弱混杂,剩下的都是家丁,火器也落后。要是他们主动出击,只会是送死。”

陈安点点头,没有多言。他拍了拍马腹,跃下战马,靴底踏在残枝和新芽间发出闷响。他缓缓沿山坡攀上一块裸露的岩台,居高临下地扫视周围地势。

而被留在原地雅克向乔迪问道:“嘿,乔迪,你们这地方,是不是每座山头都非得堆个堡垒?走十里就来一座,累不累啊?”,作为小贵族的乔迪自然是会讲几句法语。

乔迪微微一笑,斜眼望了望那座残破的塔楼,眼中闪出一种雅克从没见过的东西——像火一样狂热的东西。

“我们的那些城堡,”他说,“都是建于‘收复失地运动’时期,一场持续了八百多年的战争。”

“那时候摩尔人还占着南方,我们的祖先一边举剑,一边祷告。每天清晨,在教堂钟声中出征,晚上在堡垒石墙下祈祷。”

他语气平静,却像石头一样沉稳,“这片山地,就是靠这些堡垒,一寸一寸打下来的。”

雅克舔了舔牙缝里的面包屑,没说话。他虽然不太懂什么摩尔人,也不太关心“收复失地”这种贵族历史,但他听得出乔迪说这话时,那股自骨子里冒出来的骄傲。

“这就是我们祖祖辈辈的信仰与使命。”乔迪轻声补了一句,像是给某种无形的存在行了个礼。

雅克一时间竟有点语塞。他是巴黎街头长大的穷小子,打小靠偷靠混,连教堂门都没进过几次。他没祖宗给他留下什么,只知道冬天没人给他火炉,夏天教区施粥也轮不到他前排。

他在陈安的影响下,一度以为那被把控的信仰就是权贵对穷人的甜言蜜语,可现在听到乔迪说这话,他却忍不住生出一种……陌生的羡慕。

陈安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的高坡上,听着乔迪那近乎虔诚的陈述,望着山头上那座风雨侵蚀过的堡垒,像是在对某种过去的残响默哀。

他当然知道那段历史——那场贯穿近八百年的“收复失地运动”,从一个王国到另一个,从边陲的村庄到王室的王座,那是一场宗教裹挟着权力的战争,也是一场民族认同与国家构建的漫长洗礼。

正是那场战争,将伊比利亚半岛上数个松散的基督教小国,一步步整合成日后那个骄傲又残酷的“西班牙”。

它不只是战争,更是一个文明的脊柱,一种信仰的粘合剂。陈安清楚,哪怕今天,哪怕在这支刚刚成立的农民军里,这种信仰仍根深蒂固。你可以让人放下农具、拿起火枪,却很难让他们放弃“主”的审判和赦免。

这就是他必须披上宗教外衣的原因。

他不是这片土地的孩子,也没有血缘或姓氏上的正统性。但他知道——只要他能说出那一套“主爱众生”“自由乃神授”的话语,只要他能在废墟上立一面带着十字架的旗帜,就能让那些早已麻木的眼睛重新聚焦在他身上。

幸好,他不是空手来的。

前世为了那位“牧羊人”教皇的葬礼,他硬是咬着牙啃完了一本又一本解放神学的拉美文献。更幸运的是,那套理论最初便是在西语世界形成的。

那些简洁、激进、带火药味的句子他可以直接拿来用。

他的目光在山脚下流转良久,最终落在一片尚未耕种的丘地上,又沉默了数秒后,转身跳下了岩台,惊起几只山雀扑楞飞起。

“扎营吧。”他一边走一边开口,“就在村西边三里地,那块靠近溪流的高地。”

士兵们听令而动,什长们开始召集各自队伍。那些披着旧甲、手持枪械的农民军立刻忙碌起来,扛着帆布与柴枝奔赴新选定的营地,而雅克则挥着旗杆,大声吆喝着几个在旁偷懒的巴黎小伙子。

陈安没有停,他唤来三名已经换上法式军装的巴黎民兵:“你们三个,去山的那边找孔蒂亲王,把我们已抵达贝尔加城南侧的消息传过去。”

“告诉他,我准备攻城。但我们手上没有攻城用的火炮。若他愿与我们合围,就从北门施压,我们来正面引诱出敌军主力。”

三人对视一眼,神色肃然,随后一齐点头:“是,阁下。”

“注意安全。”,陈安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递过了一封盖了火漆的信,随即转身回望远处村落的炊烟与教堂的钟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