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傍晚七点半，煤气灯初上，为空堡市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暖黄。

在靠近金融区边缘的公共图书馆侧厅，大理石地面反射着高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和室内柔和的灯火。这里通常是知识分子们查阅资料后小憩或低声交谈的地方，此刻人已不多，显得格外安静，只有远处阅览室偶尔传来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苏暮云已经到了。他穿着那身黑色礼服，身姿笔挺地站在一尊半身像旁的阴影里，仿佛早已融入这肃穆的环境。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四处张望，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入口方向。

几分钟后，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侧厅的宁静。米雅的身影出现在拱形门廊下。她显然是匆忙赶来的，那袭水波蓝的丝绸晚礼服裙摆还在微微晃动，脸颊带着一丝奔波后的红晕，呼吸也略有些不稳。她一眼就看到了阴影中的苏暮云，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碧绿的眸子里飞快掠过一丝不自在和被审视的不悦。

她快步走上前，停在苏暮云面前不远处，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烦躁。她抬起下巴，试图找回“上级”的气势，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命令口吻的语气开口：

“好了，亚纳，时间差不多了。”她双手抱胸，目光快速扫了一眼苏暮云的装束，似乎想挑点毛病却又无从下手，只能将话题直接切入她认为的重点，“记住我之前说的！红堡宫那种地方……不是你平时混迹的那些码头仓库能比的，里面的社交礼仪繁琐得能把你淹死，尤其是对你这种……”她顿了一下，没把“下等人”说出口，“……外来者。”

苏暮云微微颔首，没有反驳，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只是安静地等待下文。

这种平静再次刺痛了米雅，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让她感觉自己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继续扮演“有经验的上级”角色：

“待会儿进去，你就跟在我身后半步远，除非我示意，否则不准主动跟任何人说话！如果有人——虽然不太可能——跟你搭话，你就说你是研究古代楔形文字的学者，随便提几个没人听得懂的词，然后就微笑点头，把话题引开，明白吗？少说话，多观察！”

“明白，米雅小姐。”苏暮云的回应简洁、标准，甚至带着一丝过于精准的恭敬，反而让米雅觉得更加刺耳。

“还有……”米雅的脸颊微微发烫，不得不提及那个最让她不适的部分，“我们是……‘情侣’。所以，保持适当的距离，别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也别靠太近！大概……”她伸出手臂比划了一下，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和不确定，“……就这么远。像个，像个得体的伴侣！别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别给我丢人！”

话音刚落，苏暮云便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度，向前迈了一小步，不多不少，正好停在她示意的大致距离上。他微微侧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语气毫无波澜：“是这样吗，米雅小姐？”

他甚至微微偏了偏头，做出一个类似“专注倾听”的姿态，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执行和评估。

“呃——对！就是这样！”米雅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感觉自己刚才的“指导”显得无比愚蠢和多余。她试图掌控局面，却总被对方这种不动声色的精准给打乱节奏，这让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挫败和羞恼。

“总之！”她猛地拔高音量，试图用气势压倒一切，“记住你的身份！你是学者，我是带你来见世面的！一切行动听我指挥，尤其是在拿到信件这个关键步骤上，没有我的信号，绝对不准轻举妄动！搞砸了任务，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恶狠狠地强调着，仿佛这样就能把无形的控制权重新抓回手中。

“……搞砸了任务，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米雅恶狠狠地做完最后的强调。

“任务优先。”苏暮云再次点头，再次将话题拉回实际操作，“那么，马车？从这里过去红堡宫俱乐部，步行不太合适。”

米雅像是被提醒了，这才想起下一步。“我已经让侍者去外面街口叫车了。”她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裙角，试图掩盖刚才只顾着“训话”而差点忘了正事的疏忽。

“很好。”苏暮云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侧厅外车水马龙的街道方向，“希望车夫准时。”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米雅避开苏暮云的视线，假装观察着墙上的油画，但紧握的手心暴露了她的紧张和对即将到来的任务以及身边这个“搭档”的复杂情绪。而苏暮云则依旧平静，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在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的底牌。

一辆保养得相当不错的汉森姆马车停靠在图书馆外的路边。

按照约定俗成的礼仪，也为了维持“情侣”的假象，苏暮云上前一步，自然地伸出手，准备搀扶米雅上车。米雅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抗拒，但最终还是在周围可能存在的无形目光下，不情不愿地将戴着丝绸手套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小臂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了回去，几乎是跳进了车厢。苏暮云对此毫无反应，随后也弯腰坐了进去，关上了车门。

车厢内部空间并不宽敞，甚至可以说有些逼仄。

两人并肩坐着，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体温和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米雅挺直了背脊，尽可能地靠向车厢壁，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上的小巧手包，视线固执地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那些闪烁的煤气灯、模糊的行人剪影、以及偶尔超过他们的其他马车。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发酵，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终于，米雅忍不住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再说一遍，亚纳。到了俱乐部，一切按计划行事。你的任务就是扮演好那个该死的学者，跟紧我，注意观察周围环境，尤其是任何可疑的监视者。核心目标——拿到信件——由我负责！没有我的明确信号，你不准轻举妄动，听到了吗？”

她似乎需要通过反复强调自己的主导地位，来驱散内心的不安和对身边这个“搭档”日益增长的不可控感。

“明白。”苏暮云的回应依旧简洁而平静，他的目光同样投向窗外，但与米雅漫无目的的躲避不同，他的视线在快速扫描着街道布局、建筑特征以及人群流动的模式。系统界面或许正在他视网膜上无声地运行着，将这一切信息转化为可分析的数据，规划着潜在的进入和撤离路线。

米雅似乎对他的“配合”并不满意，或许是觉得他太过平静，缺乏应有的“敬畏”。她烦躁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晚礼服的裙撑在狭窄空间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还有，”她补充道，语气更加尖锐，“别忘了我们现在的‘身份’！别做出任何不符合‘热恋情侣’该有的举动——但也别太过了！自然一点，懂吗？要是被人看出破绽……”

她的话没说完，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只是她自己说出“热恋情侣”这几个字时，脸颊又不争气地泛起一丝红晕，让她更加恼火。

就在这时，马车似乎轧过了一个坑洼，车身猛地一震。米雅猝不及防，身体不由自主地向苏暮云的方向倾倒，肩膀撞在了他的手臂上。

“呀！”她低呼一声，像触电般猛地弹开，重新靠回车厢壁，脸上瞬间布满了羞愤和警惕，恶狠狠地瞪了苏暮云一眼，仿佛是他的错。

苏暮云却似乎完全没受到影响，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移动半分，只是淡淡地开口，语气平稳无波：“路况颠簸。我们快到了。”

他的视线已经落在了前方不远处——红堡宫俱乐部那宏伟而戒备森严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清晰起来。门口明亮的灯火如同舞台的聚光灯，等待着演员的登场。车辆和行人明显增多，空气中弥漫着更加喧嚣和浮华的气息。

米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手心开始冒汗，心脏擂鼓般地跳动起来。无论内心如何挣扎和排斥，她知道，大幕即将拉开。她的“表演”，以及这场危险的任务，马上就要开始了。

马车停稳，苏暮云优雅地扶米雅下车。她强忍着不适，在落地后几乎是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抽回了手，然后有些慌乱地从那个与华丽礼服不太相称的小巧手包里摸索着银币，手指因为急切甚至有点笨拙，差点把一枚硬币掉在地上，抢着付了车费，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般微微松了口气，却又立刻板起脸。

“跟紧点，别像个木头桩子！”她低声命令道，声音试图保持严厉，但尾音似乎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颤抖。随即昂起下巴，以一种精心练习过的、混合着自信与疏离感的姿态，率先走向红堡宫俱乐部的入口，但或许因为高跟鞋不太合脚，步伐迈得有点急，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像努力装成熟的小鸭子在昂首阔步。

苏暮云落后半步，平静跟随。

“晚上好，先生，女士。请出示您的会员凭证或邀请函。”门卫上前，目光如炬。

米雅没有拿出任何证件。她微微抬起下巴，用一种她认为足够有分量的语气说道：“我们是阿德里安·索恩先生今晚的客人。”

门卫眉头微蹙，检索信息后，礼貌而坚定地回应：“非常抱歉，女士。今晚的访客名单上，并没有登记索恩先生有预约任何客人。或许是日期或信息有误？”

“没有登记？”米雅的音量立刻抬高，精心维持的姿态瞬间破功，白皙的脸颊立刻涨得通红，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咪，连耳根都有些泛红，怒火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你在暗示我撒谎吗？索恩先生明确邀请了我们！叫你们管事的人来！”

她的激烈反应再次吸引了周围的目光。

就在场面即将失控之际，苏暮云上前一步，挡在了像只炸毛小兽一样的米雅身前。他面向门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微笑，仿佛在为一位任性的同伴打圆场：“非常抱歉，看来是我们这边记错了细节，或者是索恩先生的安排临时有变动。旅途劳顿，让我的同伴有些……急躁了。”

紧接着，话锋一转，同时从衣服内袋里，取出了一封看起来像是私人信件的、折叠好的信函，递给了门卫：

“不过，我们也收到了霍尔默斯先生的一份私人邀请。他知道我们今晚可能会顺道过来，特意嘱咐如果错过主要名单登记，可以将这封信交给门口的先生们。”

这封信的纸张、墨水颜色、甚至折叠方式都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随意感，仿佛真的是一位绅士随手写下的便信。更重要的是，信封上的收信人模糊地写着“致我的年轻朋友”，而落款处的签名，正是霍尔默斯先生那独特的、带着花体和个人习惯的笔迹。

门卫接过信件，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签名上，神色立刻变得恭敬起来。霍尔默斯先生是俱乐部的资深会员，他的亲笔信自然有足够的份量。门卫甚至没有打开细看内容，便立刻躬身：

“原来是霍尔默斯先生的客人，万分抱歉！是我疏忽了。请进，祝您二位夜晚愉快。”

看到那张内部便笺和听到霍尔默斯这个名字，门卫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转变，之前的审视和疑虑消失无踪。他连忙躬身：“原来是霍尔默斯先生的客人，请原谅我们之前的失误。请进，祝您二位夜晚愉快。”

米雅站在苏暮云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猛地转头，狠狠瞪着苏暮云，碧绿的眼睛因为愤怒而瞪得溜圆，嘴唇微微撅起，似乎想说什么刻薄的话，但最终因为强烈的羞辱感和无力感，只是发出一声带着浓浓鼻音的冷哼，然后像逃跑一样，一言不发地冲进了俱乐部的大门，裙摆因为她过于用力的步伐而扬起一个不太优雅的弧度。

苏暮云对门卫礼貌地点点头，这才从容地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