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人意趣与杂俎笔记对数据的采撷

尽管玄奘本人的避世风格,未给世俗民众提供更多附丽点,但在佛教集团内部,西行故事却是自在流通的。特别是在译经团队中,多位名僧与玄奘交流密切,如道宣即言:“余以暗昧,滥沾斯席,与之对晤,屡展炎凉。”[59]其间,必然涉及西行事迹,这些内容又在僧侣中流传开来,《续传》、《法师传》等文本也正是以此信息流为基础生成的。而如前文所说,佛教社群与世俗社会从来不是彻底隔绝的,尤其是唐代僧侣与文人密切的文化交流与互动,必然使得部分最初只在佛教社群内部流通的资料(文本的、口头的)流入世俗社会,其中当然包括有关玄奘这位“法门领袖”的内容,文人也就成为取经故事世俗化过程中重要的中介集团。当然,这些材料不一定都是叙事性的,但文人采撷这些数据的态度,与佛教徒已经明显不同,这一点,在以段成式《酉阳杂俎》为代表的杂俎小说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本书中与玄奘有关的记录,凡见六条:

北天健驮罗国有大窣堵波,佛悬记七烧七立佛法方尽,玄奘言成坏已三。(卷三·贝编)[60]

国初,僧玄奘往五印取经,西域敬之。成式见倭国僧金刚三昧,言尝至中天,寺中多画玄奘麻及匙箸,以彩云乘之,盖西域所无者。每至斋日,辄膜拜焉。(卷三·贝编)[61]

又僧玄奘至西域,大雪山高岭下有一村,养羊大如驴。罽宾国出野青羊,尾如翠色,土人食之。(卷十六·广动植之一)[62]

菩提树,出摩伽陀国,在摩诃菩提寺,盖释迦如来成道时树,一名思惟树。……玄奘至西域,见树出垣上二丈余。(卷十八·广动植之三)[63]

苔,慈恩寺唐三藏院后檐阶,开成末,有苔状如苦苣,布于砖上,色如蓝绿,轻嫩可爱。谈论僧义林,太和初,改葬基法师,初开冢,香气袭人,侧卧砖台上,形如生,砖上苔厚二寸余,作金色,气如栴檀。(卷十九·广动植之四)[64]

……释玄奘《西域记》云:中天婆罗痆斯国鹿野东有一涸池,名救命,亦曰烈士。(续集卷四·贬误)[65]

这些文字,基本都是非叙事性的“丛脞小语”(第六则虽然是一个故事,但玄奘并非故事的主人公,而只是一个“讲述者”),则其在故事叙事化方面,几乎谈不上什么作用,然而,却是我们借以讨论取经事迹如何由“佛教社群”进入“世俗社会”途径的重要材料。这里的“途径”,主要有两种:一是文献的,二是口头的。

文献方面,可以注意第六则材料,这是用《西域记》中的记录来订正讹传。对于世俗文人(尤其是其中以“博物君子”自居自勉者)来说,《西域记》无疑是一部珍贵的博物文献。按:本书成书缘起,原即太宗于东都召见玄奘时,听后者讲述西域风物,为其中“博望之所不传,班马无得而载”者所吸引,听之不厌,以致忘时,遂命其“修一传,以示未闻”,而玄奘自序中所谓“掩博物于晋臣”,也正是为了迎合太宗旨意。之后,这部书便成为知识阶层了解西域的重要材料,广为流传,《新语》中所谓“见行于代”,即是证明。除第六则明确标明出自《西域记》外,第一、三、四则,其实也都间接出自本书。

口头方面,可以注意第二则材料,这是转述僧徒口传故事,而同书续集卷二的一则志怪故事,也是从日本僧人金刚三昧口中听来的。如前所述,尽管与世俗生活相对隔绝,但佛教徒与世俗民众的交流从未彻底阻断过。特别是僧侣与文人这两种社会集团,关系尤为紧密,尤其是在佛教勃兴的唐代,“文人普遍地熟悉佛典,礼敬佛法,不少人甚至登坛受戒为佛弟子”,“许多文人在思想上出入儒释,甚至在行动上也周流儒释”[66]。频繁的文化互动交流,使得大量佛教内典材料流入世俗社会,而其中有关异域风物土俗的记录,或神异奇丽的故事,被文人采撷,成为笔记小说的内容,取经故事就是在此过程中流入世俗社会的。

而段成式采撷这些数据的态度,主要是一种世俗文人的意志趣味,对于佛教材料,他不必如释徒一般,揣着一颗虔敬之心,摆出俨然的面孔,而只需挑拣其中符合“奇”、“异”要求的材料。如其在“贝编”小序中所言:“释门三界二十八天……今不具复,录其事尤异者。”在其看来,佛教事象也不过是一座小说(这里取其广义)原矿,仅择取其中“及怪及戏”的“异”样成分,制成与诗书子史等“大羹”、“折俎”相对的“醯醢”,以供“饱食之暇”的兴味,也就可以了,至于宗教意识形态,与此兴味全无干系。

而在这种文人意趣中,“博物”又占极大比重。儒家本讲究“君子多闻多识”,“多闻”、“多识”是在儒家经典中反复出现的“君子”所应当具备的素质。《论语·为政》篇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67]《述而》篇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68]《季氏》篇曰:“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69]《阳货》篇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70]《周易》第二十六卦“大畜”下《象》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71]等等。

汉代博物之风大兴,出现众多博物之士,如颖容《春秋释例序》言:“汉兴,博物洽闻著述之士,前有司马迁、扬雄、刘歆,后有郑众、贾逵、班固,近即马融、郑玄。”[72]而其范围也由经史,扩大到子部杂学,许多学者鼓吹方技术数时,都打起“博物”的旗号,如赵爽《周髀算经序》云,“庶博物君子,时迥思焉”[73];高诱《淮南子叙》云,“唯博物君子览而详之,以劝后学者云耳”[74];刘劭《人物志叙》云,“惟博识君子,裁览其义焉”[75];刘徽《九章算术注序》云,“博物君子,详而览焉”[76]

魏晋以降,博物范围更开始向经验世界之外延伸,大量“闳诞迂夸”、“奇怪俶傥”的内容被搜罗进来,竟也都顶着“博物”的帽子,如刘歆《上山海经表》云,“博物之君子,其可不惑焉”[77];郭璞《注山海经叙》云,“达观博物之客,其鉴之哉”[78];张华《博物志序》云,“博物之士,览不卸焉”[79];郭宪《洞冥记序》云,“庶明博君子,该而异焉”[80];等等。后来文人与笔记中堂而皇之地摘引各种文化属性、品位的内容,也以其为理据,如段成式在《酉阳杂俎》“广动植之一”所撰小序中言:“昔曹丕著论于火布,滕循献疑于虾须,蔡谋不识蟛蜞,刘縚误呼荔挺,至今可笑,学者岂容略乎?”[81]也是强调多闻多识“未列经史或经史已载事未悉者”的重要性,而书中采撷《西域记》的内容,恰恰一半都来自“广动植”部分。

由上可知,《酉阳杂俎》对数据的采撷,主要出于文人的意志趣味,而其中“博物”意识又占很大比重。尽管这些数据基本都是非叙事性的,在讨论故事形态演化方面的参考意义不大,但对于考察该宗教事迹世俗化过程中文人意识的渗透来说,还是有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