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俗落点与杂史笔记对本事的再现
“杂史笔记”中不少作品在今天被视作小说,但从其历史著录的实际情况看,许多作品长期寄身史部“杂史”类,而非子部“小说”类,是不争的事实。
就本节要考察的《大唐新语》一书而言,以今日学界通行看法,当主要以其为志人小说,如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43]、朱一玄《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44]等小说书目皆将其归入“志人”一类。然而,“志人”系肇自鲁迅先生的近代小说体式名称,从本书著录历史看,其经常被归于史部“杂史”类:从官修目录看,《新唐书·艺文志》始著录之,归卷二“杂史”类[45],后《崇文总目》归卷二“杂史”类[46]、《文渊阁书目》归卷六“史杂”类[47];而从私修目录看,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于“杂史”类[48],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49]、钱曾《虞山钱遵王藏书目》[50]、张之洞《书目答问》[51]等,亦皆归“杂史”类。可知,传统目录学中,以其为“杂史”著作,属主流见解。而就作者本身编撰主旨而言,在《稗海》本“原序”中,刘肃追述“记注”之文的源流及历代典范文本,正是为强调本书与史传的亲缘关系,而其所谓“备书微婉,恐贻床屋之尤;全采风谣,惧招流俗之说”[52],也明确表白自己所秉承的是“言简事核”的史家笔法,而非恣笔墨以敷演无稽之谈的“小说家言”,主观上也是一种“杂史”编纂观。再具体从本文所引“沙门玄奘”条的文本面貌看,也确实不见志人小说的风采,“其笔法多近史笔,叙述多于描写,平实有馀而文采不足”[53]。
所以,笔者以为,尽管《大唐新语》在今天小说研究领域被普遍视作志人小说,但我们首先还是要承认其历史话语的本质属性:它是以历史思维为“第一逻辑”而生成的话语。而笔者之所以要强调本则材料的类历史话语特征,意在说明世俗社会再现取经本事原初落点的一致性,无论是文人知识分子(甚至以史官为自我角色暗示者),还是市井好事之徒,作为世俗社会成员,其关注玄奘取经归国这一特殊“新闻事件”的落点,其实是相同的。而之所以如此,笔者以为,主要源于玄奘本人的避世风格。
我们知道,就本事而言,玄奘取经并非佛教秘辛,恰恰相反,其甫一归国,即在世俗社会产生极大轰动,堪称当时一条“爆炸新闻”。贞观十九(645)年正月,玄奘一行,日夜兼程,抵达长安西郊,因提前于当局预期,以致“官司不知迎接,威仪莫暇陈设”[54]。但就是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消息依然迅速在长安民众中传播开来,“闻者自然奔凑,观礼盈衢,更相登践”。而送经、像入弘福寺当日,场面更是壮观:“始自朱雀街内终届弘福寺门,数十里间,都人士子、内外官僚列道两旁,瞻仰而立,人物阗阗。所司恐相腾践,各令当处烧香散花,无得移动,而烟云赞响,处处连合。”[55]可以想见当时观礼场面之盛,的确是堪比“如来创降迦毗,弥勒初升睹史”的。而西域求法,是远超出常人生命经验的行为,一介僧侣,杖策孤征,历时十七载,安然归国,其间经历了怎样的艰险,又是如何克服的,民众不免会产生种种猜测、幻想。在洛阳谒驾时,连久经阵仗的太宗皇帝也不免惊叹:“彼山川阻远,方俗异心,怪师能达也”[56],想“闾里小知者”当更为好奇,与之相关的“小道消息”,似乎应该很快在民间流传开来。
但问题是:即便是“街谈巷议、道听途说”,也需要起码的原始数据作为逻辑起点,否则,“刍荛狂夫之议”是无以附丽的。而无论是从主观,还是从客观上讲,玄奘都未给世俗社会中的“好事者”提供更多原点数据,在短暂的喧嚣热闹后,他就迅速从公众视野中淡出了。玄奘是一个纯粹的释教徒和译经家,潜心佛学,不耐俗务。归国之后,他谢绝了当局令其还俗辅政的邀请,立即着手组织、开展译经工作,并刻意与世俗社会隔绝:其初请入嵩山少林寺译经,即看中那里“远离鄽落,泉石清闲”的绝世环境,而太宗不许,令其入弘福寺译经后,玄奘便直接以“百姓无知,见玄奘从西方来,妄相观看,遂成阛阓,非直违触宪纲,亦为妨废法事”为由[57],请太宗派专人隔离防护,之后玄奘相继于弘福、慈恩、玉华等寺译经,基本与世俗社会相隔绝,直至辞世。
所以,对民间受众而言,不仅对“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旅行”几乎一无所知,其实对其归来之后的事迹,也不甚了了,唯一在脑海中烙下印象的,似乎也只有贞观十九年那一场短暂的喧嚣热闹。而刘肃《大唐新语》卷十三“记异”类中,再现的正是这场“热闹”:
沙门玄奘,俗姓陈,偃师人,少聪敏,有操行。贞观三年,因疾而挺志往五天竺国。凡经十七岁,至贞观十九年二月十五日,方到长安。足所亲践者一百一十一国,探求佛法,咸究根源,凡得经论六百五十七部,佛舍利并佛像等甚多。京城士女迎之,填城隘郭。时太宗在东都,乃留所得经像于弘福寺,有瑞气徘徊像上,移晷乃灭,遂诣驾,并将异方奇物朝谒。太宗谓之曰:“法师行后造弘福寺,其处虽小,禅院虚静,可谓翻译之所。”太宗御制《圣教序》,高宗时为太子,又作《述圣记》,并勒于碑。麟德中,终于坊郡玉华寺。玄奘撰《西域记》十二卷,见行于代,著作郎敬播为之序。[58]
《新语》再现该故事的落点,其实与整个世俗社会再现故事的原初落点是一致的:由于没有原点数据,无论是王公士子,还是贩夫走卒,其对于主人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旅行”都是“零概念”,只能付之阙如,至多用“凡经十七岁,至贞观十九年二月十五日,方到长安”云云,囫囵带过。但人们亲身参与了士庶咸集、充街盈衢的观礼活动,目睹了数量可观的佛经、造像、佛宝,这成为其借以想象、敷演故事的逻辑起点,故最初的叙事重心只能置于此处,而这段以史家实录笔法写成的文字中,唯一带有“小说家言”味道的情节——“有瑞气徘徊像上,移晷乃灭”,也正出现在这里。
据“原序”,《新语》成书于“元和丁亥”(807),此时距离玄奘离世,已近一个半世纪。按照常理,当事件的主人公早已成为时间范畴中的角色符号时,讲述者大可卸掉“为尊者讳”的心理负担,尽意想象,在历史本尊的行乐图上大胆勾抹、点染,乃至涂鸦,使之成为迥异于(甚或全非于)原貌的“当代艺术品”,而《新语》中这段文字,却显得“中规中矩”,甚至“缩手缩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世俗社会对玄奘事迹的了解有限。而作为首部再现故事的世俗叙事文本,它也向我们传递了这样一条信息:直至中唐,玄奘取经在世俗社会(起码是世俗文人圈子)中还基本保持着“本事”的面目,其蜕化过程是比较缓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