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密室

姑母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中裂成两半,一半浸在昏黄的光晕里,另一半则被门外的黑暗吞噬。她的声音像锈蚀的锁链在石板上拖行:“既然定了,今夜养足精神——明日午时上路。”

“上路?”我咀嚼着这个带着棺木气息的词,舌尖泛起铁锈味。父亲的手突然压住我后背,力道沉得如同封墓石,截断了我喉头的疑问。

穿过祠堂时,供桌上那柱儿臂粗的“灾香”正无声燃烧。猩红的香头明灭如呼吸,垂落的香灰在青砖上堆成扭曲的爪痕。白日所见的三分之一空缺处,此刻正渗出细密的血珠,沿着刻有饕餮纹的青铜香炉缓缓爬行。

我们栖身的厢房弥漫着樟脑与朽木的混合气息。雕花拔步床的围板上,百年前匠人雕刻的茱萸枝在月光下泛着油脂般的幽光。母亲刚吹熄蜡烛,窗棂外骤然响起窸窣声——仿佛有无数指甲正刮擦着糊窗的桑皮纸。

“咚!咚!”

敲门声如裹着棉布的钝器砸在心上。

姑母立在月影交界处,宽大的麻布袍子被风灌满,鼓胀如招魂的幡旗。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到她垂落的左手:焦黑的食指与中指粘连在一起,像是被熔化的蜡烛重新凝固。

“祠堂。”她吐出两个字便转身,袍角扫过石阶上湿亮的苔藓。父亲竟未阻拦,只将半块刻着火焰纹的玉玦塞进我掌心——那灼烫的温度几乎烙进骨头。

祠堂在子时化作活物。

牌位林在月光里拉出獠牙状的阴影,最高处“重阳天”的金漆灵位竟沁出暗红液体,顺着阶梯状的神龛流成血脉网络。姑母径直走向西墙的柏木书架,那些书册早被蠹虫蛀成镂空的骸骨。当她抽出第三层那本《伏牛山志》时,檀木榫卯发出濒死般的呻吟。

墙壁向内坍缩,露出青铜浇铸的兽首门环。姑母的焦指按在兽瞳上,幽蓝火苗倏然从兽口喷出:“这道门,只认火种未熄的血。”

门后涌出的阴风裹挟着陈腐的甜腥。阶梯盘旋向下,石壁上嵌着人鱼膏灯,火苗在琉璃罩里凝固成冰蓝色。我的胎记突然灼痛起来,后背的火焰形印记与壁上某道刻痕产生共振——那是个由茱萸枝与陨铁符号组成的图腾。

密室在深渊底部睁开独眼。

中央的黑曜石祭桌布满血管状金纹,桌面凹陷处蓄着半池暗红液体,倒映着穹顶的星图:二十八宿中,危宿与鬼宿正亮得妖异。三件圣物悬浮在血池上方——

陨铁短剑的剑脊嵌着七枚眼瞳状琥珀,瞳孔里封着干缩的茱萸果实;

双鱼玉佩的鱼尾处游动着两粒活体水银;

阴沉木盒的缝隙里钻出丝状菌群,正随着某种韵律搏动。

“这是初代斩灾人从瘟魔心腔拔出的遗骨所铸。”姑母的指尖拂过剑刃,琥珀里的茱萸果突然爆开,溅出硫磺味的汁液,“你可知为何非要十四岁的火种?”

她突然扯开衣襟。苍白的胸腹上布满树根状焦痕,心脏位置嵌着半块龟甲,甲片上刻满细如蚊足的咒文:“过了十四岁,世间的浊气就会蚀灭火种。我二十岁那年,肺叶里长出了茱萸刺,每天咳出的血都带着茱萸籽...”

祭桌突然震动。

血池中浮起一卷浸泡在黏液里的羊皮,展开的刹那,密室里响起亿万个重叠的嘶吼。羊皮上用胎血绘制的画作正在蠕动:

血月下,一个脊骨刺破后背的少女将短剑捅进巨瞳——少女的裙裾化为燃烧的菊花,剑柄处赫然是双鱼玉佩的纹样!

“重阳公主斩瘟魔于云彩山巅,那轮血月就是瘟魔溃散的眼球。”姑母的指甲抠进祭桌金纹,黑血从龟甲缝隙渗出,“明日午时血月当空,你要带着这柄剑,从重阳寺地宫跳进‘灾’的咽喉——”

她猛地掀开木盒!

盒中蜷缩着活物:半截婴儿大小的茱萸根,表面覆盖着人皮般的薄膜。七根金针扎在根茎关节处,随着脉搏突突跳动。当姑母拔掉膻中穴的金针时,根茎顶端“啵”地裂开豁口,露出三层细密的獠牙!

“吞了它。”她把流着粘液的根茎抵到我唇边,“让火种与茱萸妖共生,才能扛住灾核的污染...”

根茎突然发出啼哭般的尖啸。

我踉跄后退撞上祭桌,短剑的琥珀眼珠同时睁开。剧痛从后背炸开——胎记处的皮肤正在熔解,金红火苗从脊椎骨缝里窜出,瞬间裹住那截妖物!

密室的星图骤然熄灭。

黑暗中亮起无数朱砂绘制的符咒,像血管般在石壁游走。当火光消退时,茱萸根已化作灰烬,而我掌心却多出一枚跳动的赤金火种——那火苗核心,分明是微缩的瘟魔瞳孔。

姑母的龟甲在爆裂声中碎成齑粉。她呕出的黑血里翻滚着茱萸嫩芽,喉咙里挤出最后的诅咒:“记住...斩灾人终将成为新灾...”

密室开始崩塌。我攥着滚烫的短剑冲向甬道,身后传来石桌沉入血池的轰鸣。

奔回祠堂的刹那,供桌上的灾香突然爆出刺目血光——原本还剩三分之二的香柱,竟在瞬息间燃至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