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年迈的王篆颤抖的身躯,听着他振聋发聩的追谥请求,百官们默不作声,纷纷将目光投向龙椅之上的万历帝。
潘季驯等张居正旧人,屏住呼吸,眼神中满是期待。
而以沈鲤为首的清流集团,则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时看向首辅张四维。
他们和张居正斗了大半辈子,输多胜少,如今张居正已经死了,总要清除他在朝堂中的影响。
张四维自然也注意到了清流众人的神情,只是他并未理会,而是同样观察着万历帝的神情。
虽然他也想要清除张居正的影响,但前提是皇帝点头,或者默许。
而此刻,正坐在龙椅之上的万历帝朱翊钧神色有些复杂的盯着自己的掌心。
他想起十岁那年,自己因贪玩未读完《论语》,张先生当着一众太监的面,用戒尺抽肿了他的手心。
那时的张先生像一座大山,挡在他和整个天下之间,威严得令他发抖。
他悄无声息的打量着朝堂诸臣,看着他们那看似恭谨、实则伺机而噬的神情,他忽的想起先生总是说的“天子当如日月之明”。
可此刻分明有团阴云在肺府翻涌,倘若先生在,必不会让他直面这衮衮诸君。
张四维自然也察觉到了天子的动容,回头打量了一番清流,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疏。
“陛下,礼部已拟好谥号‘文忠’,追赠上柱国。”
这谥号是在张居正死后第二日便拟好的,也是张四维的两手准备。
他先是命杨四知搜罗张居正罪证,伺机弹劾。
而后又提前着礼部拟好张居正的谥号,至于最终如何决断,还要看皇帝的意思。
与此同时,礼科给事中罗大纮的奏疏早已备好,只待他一个眼色。
本来他是想等等再拿出追谥奏章的,可“诛张党”案的突然出现,让他看到了皇帝对张居正仍旧有怀念。
他虽不愿,但也知道此刻迎合皇帝心意,并借此敲打清流,是个不错的选择。
首辅张四维的声音从阶下传来,刻意压低的语调藏不住快意。
这位新任首辅曾是张先生的副手,如今却急着将故主的影子从殿上抹去。
万历帝瞥见张四维递上奏疏时袖口露出的一截簇新蟒纹,那是张先生生前最厌恶的奢靡绣样。
“文忠!”
朝堂一片哗然!
潘季驯骤然抬头,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泪痕尚未完全干。
他膝行两步,几乎要撞翻御史台的灯架,“陛下!江陵公……张太师的确当得起‘文忠’二字啊!”
“昔年黄河决堤,太师与臣同卧堤上三日,砂石混着血吞下,却并无任何怨言……”
说着,他猛然顿住,张居正临终前曾秘信叮嘱他“谨言慎行”,可此刻那‘文忠’的诱惑实在太过灼人,烧得他喉头滚烫。
潘季驯话音刚落,沈鲤便站了出来,他余光扫过张四维微颤的指尖,心下冷笑“若此刻贸然反对,反倒坐实清流党同伐异之名。”
他撩袍的动作刻意放缓,像钝刀割开绸缎,既要让陛下看清自己的不情不愿,又要在史官笔下留一副顾全大局的姿态,“臣,附议首辅大人。”
满殿的目光骤然刺来,他却话锋一转,沉声道:“然《谥法》有云,‘忠’者须‘廉方公正’,若首辅大人能将张太师府中三十二人抬轿、金丝楠棺等轶闻一一勘验清白,再定谥号,方不负陛下圣明!”
沈鲤的话有理有据,角落中几名翰林修撰笔头齐齐一颤。
那轿子是张居正病重后万历帝亲赐,沈鲤此言,分明是要将脏水泼向御座。
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摩挲着翡翠朝珠,十八颗珠子碾过指腹,像是在数张居正摄政的十年岁月。
他想起不久前他去探病时,张先生那枯槁的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老臣死后,望陛下……亲贤臣,远小人。”
此刻阶下这群“贤臣”正为“文忠”二字撕咬一团,而“小人”张四维此刻正刻意将袖里那一截蟒纹藏起。
“准了!”
万历帝忽而轻笑,惊得潘季驯一哆嗦。
皇帝的目光扫过张四维低垂的后颈,那里沁出一层油汗,亮的像一把刀。
英国公张溶在武官班首眯着眼,像是在打盹。
直到身后传来五军都督府佥事的低语,“国公爷,李成梁的密信……”
张溶抬了抬眼皮,瞥向御座旁那柄张居正赠与万历的乌木戒尺。
戒尺下押着蓟州军报,而“文忠”的谥号,将决定戚继光能否留任蓟州总兵。
他粗糙的拇指擦过笏板上“世袭罔替”的金漆,突然重重咳嗽,“老臣以为,‘文忠’甚妥!”
“当年土木堡之变,于少保不就是……”
一席话毕,满殿死寂。
谁不知于谦谥号为“忠肃”,却落得个身首异处,家产充公?
张溶这话,有人喜,有人忧。
以沈鲤为首的清流脸上带着难掩的笑意,谥号可以给,虚名而已。
就连于谦这样强行为大明续命的能臣,都落得个凄惨下场,你张居正呢?
反观潘季驯,此刻脸上已经没有了刚听到这个嗜好的喜悦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沉浸在张溶的话语中时,张四维在确认无人注意自己后,扭头看向身后,轻轻点头。
礼科给事中罗大纮突然暴起,手中奏疏“哗啦”抖开,惊得大殿上积尘簌簌而落,“臣死劾张江陵僭越谋逆,‘文忠’二字,他当不起!”
众人匆忙惊醒,目光纷纷看向罗大纮,他的奏疏竟是一副绢画。
画上,张居正乘坐三十二抬轿舆穿过午门,轿帘上赫然绣着五爪金龙!
“此乃南京工部画师王夔亲笔所绘。”
罗大纮脖颈青筋暴起,大有死谏的气势,“张党爪牙私改御赐轿撵,其心可诛,若谥‘文忠’,则天下忠奸颠倒!”
都察院十三道御史齐刷刷出列跪地,声若洪雷:“臣等附议!请陛下彻查!”
潘季驯等人死死盯着罗大纮,突然,有人注意到了他袖口处沾着的钦天监特供朱砂。
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将目光投向御座之上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