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同袍同泽

兖州刚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兖州平原上飘散着尚未散尽的血色气息。兖州许多官府内的兖州人士都大为减少,补充而来的是颍川人士和愿意投效曹操的兖州豪族。

州府门前新换的颍川籍胥吏们,每日清晨都会用兖州本地的桑木桶泼洗台阶,可那些渗入砖缝的血渍,就像刻在青石上的谶语,怎么冲刷都隐隐可见。

唯独鄄城像个异数。这座毗邻濮水的城池仿佛被屠杀遗忘,码头上吴越商船的锦帆与西域驼队的铜铃交织成别样的繁华。

来自徐州的糜氏商队在此卸下蜀锦,转眼又装满兖州特产的漆器;河北马商牵着河西良驹穿街而过,马蹄声惊起酒肆檐角悬挂的波斯银铃。

最奇的是城西新开的“颍川书肆”,荀氏旁支的年轻文士们捧着竹简与绢帛进进出出,倒似把颍水书院搬到了黄河岸边。

与百里外肃杀的刑场形成鲜明对比,鄄城西市依旧人声鼎沸。来自徐州的盐商卸下三百担海盐,青州马贩牵着二十匹鲜卑良驹走过石板路,甚至能看到交趾来的商队正在兜售犀角与象牙。

酒肆二楼临窗的位置,几个幽州客商举着漆耳杯感叹:“都说曹孟德杀人如麻,这鄄城倒是愈发兴旺了。”

鄄城郭府雕花木门半开,门内传来丝竹之声,引得路过商旅纷纷侧目——那是颍川琴女特有的“流云调”,琴弦震颤间似有山涧清泉流淌。更妙的是夹杂其中的羯鼓节奏,分明是冀州舞姬最擅长的“胡旋节拍”。

典韦抱戟立于东侧廊柱下,铁甲映着廊下铜雀灯台,虬髯间隐约可见酒渍——方才郭嘉硬塞了他三盏陈年好酒。西侧许褚却如铁塔般纹丝不动,唯有腰间环首刀穗在夜风中轻晃。

郭府外停放的那辆朱漆马车垂着玄色帷幔,辕木上鎏金的荀氏徽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其中暗嵌着银丝篆刻的“颍川“二字。

“文若可知这琴弦掺了青州蚕丝?”郭嘉斜倚凭几,玄色广袖垂落茵席,露出半截玉竹似的手腕。案上鎏金博山炉腾起沉水香雾,将他对座荀彧的月白深衣染作暖色。

戏志才正俯身拨弄银螭首酒樽,闻言抬头笑指琴台:“颍水岸边三十里桑林,倒叫奉孝公子说得这般风雅。”

二十盏雁足灯将庭院照得恍如圣殿,二十四名舞姬踩着波斯地毯翩然起舞。居中的冀州女子头戴金步摇,石榴裙旋开时露出缀满银铃的赤足,每一次腾跃都带起清脆的环佩之声。西侧廊下的颍川琴女低垂螓首,纤指在二十五弦瑟上拂出《鹿鸣》古调。

西厢庑房忽然传来陶瓮碎裂声。许褚拇指顶刀出鞘半寸,却见典韦摸着后脑讪笑——原是醉眼朦胧撞翻了酒坛。郭嘉掷盏大笑,翡翠扳指磕在错金银壶口,溅起的水珠正落在荀彧衣袖的竹叶纹上,晕开淡淡墨痕。

郭嘉为荀彧接风洗尘,难得的点了二十多个舞女在庭院起舞,郭嘉最喜欢的颍川琴女在一旁弹琴,他最喜欢的冀州舞女在C位跳舞。郭嘉自认为郭府的舞女就是与众不同,独具特色。

郭嘉的眼神一直在舞女的身上。心中不由得打量起来庭中的舞女,暗暗点头,心想不愧是郭府的舞女啊。

“颍川的琴,冀州的舞,这才是待客之道。”郭嘉抬手将玛瑙酒樽满上,目光却追着领舞的冀州舞女。

但见那女子裙裾仅及膝上三寸,金丝滚边的薄纱下若隐若现雪色肌肤,旋身时缀满银铃的腰封便叮咚作响。

琴声忽转激越,二十四柄孔雀翎羽扇“唰”地展开,正与廊下悬挂的二十四节气琉璃灯相映成趣。

庭中忽起一阵穿堂风,二十四盏琉璃灯齐齐摇曳。领舞的冀州女子足尖轻点,竟是踩着龟兹乐师的羯鼓节拍,将胡旋舞融进中原踏歌。

郭嘉半眯着眼数着拍子,见众舞姬旋身时裙裾分毫不差地绽成满月,唇角笑意更深。

反观荀彧的眼神却一直在郭嘉的身上,荀彧跪坐在青玉案前,听着漏壶滴滴答答的水声,余光里是郭嘉斜倚凭几的侧影。

“奉孝当真要饮尽这第三坛?”荀彧拢了拢月白深衣的广袖,香囊里白芷混着甘松的气息在暖阁中愈发清冽。他惯常佩的兰草换了新方子。

此刻却见郭嘉仰颈饮尽残酒,喉结滚动时牵动垂落的青丝,倒让满室药香都沾了三分醉意。

荀彧身上的香草香味弥漫,配上荀彧手中的酒香。“文若这香配得妙极。”郭嘉忽然转过脸来,眼尾染着薄红,指尖随意敲打空了的酒樽,“倒让我想起当年,你我初见那日...”青铜器皿发出清越声响,惊醒了荀彧袖中沉睡的玉蝉压襟。

荀彧呼吸一滞。记忆里的海棠簌簌落在砚台中,少年带着薄茧的指尖掠过他案头,顺走的不止是半卷竹简。看着眼前英俊潇洒的郭嘉,想到以前那个不拘一格的少年也成为一方谋士。每念及此,荀彧就禁不住的微笑。

郭嘉缓过神来,又想起不久之后爆发的兖州之乱,兖州各地纷纷倒戈。转身对荀彧建议说:

“兖州如今补充的颍川子弟居多,希望还是能把他们先调到鄄城来。如今兖州各地局势未稳,颍川子弟难以立足。到鄄城来也能互为照应。”案头熏炉升起袅袅青烟,将他的面容笼在朦胧中。

荀彧拢了拢孔雀蓝锦缎披风,望着对面凭几而坐的郭嘉。烛火在青瓷灯盏里跃动,将那人月白色广袖照得半透明,指节分明的手正转着犀角杯,酒液在琥珀光中漾起细纹。

“文若以为如何?”郭嘉突然倾身向前,袖口沾着的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荀彧这才惊觉自己竟盯着郭嘉衣襟上绣的玄鸟纹样出神许久。

荀彧看着郭嘉给自己建议的样子看的出神,心想不愧是奉孝啊。烛花爆开的脆响让荀彧回神。他下意识抚过腰间玉带钩,“咳。”

荀彧以拳抵唇轻咳,羊脂玉扳指磕在檀木案上发出清响。郭嘉已执起冰裂纹瓷壶为他续酒。

荀彧垂眸看着琥珀色的酒液在觞中泛起涟漪,忽而展颜笑道:“还是奉孝想的细致,那我就建议曹公按奉孝的意思来。”

言罢仰颈饮尽残酒,青梅的酸涩混着酒香在喉间翻涌,竟比往日更添三分回甘。

郭嘉放下酒盏,看着荀彧将最后一卷文书仔细收进青布囊中。廊下的夕照斜斜切过门扉,在荀彧素白的广袖上晕开一片鎏金。

荀彧束好革带时,檐角铜铃正被暮风撞出清音。暮鼓初鸣时,郭嘉站在石阶上目送车驾远去。三驾青盖轺车转过朱雀阙,惊起道旁柳絮纷飞如碎雪。

郭嘉独自走在路上,没有让典韦许褚跟随。戏志才这时候想起郭嘉给自己讲过的好事,以为郭嘉又要去那种地方,也不好跟随。

身后众人相望之中,郭嘉青衫广袖已没入渐起的暮色。护城河畔的柳条新抽了鹅黄,被晚风揉碎在粼粼波光里。

郭嘉信步走过石桥,看卖饴糖的老翁正将桐木匣子收进独轮车,车辕上挂的铜铃叮当撞碎暮色。更远处几个农人扛着耒耜走过田埂,粗布短打沾着新鲜泥点

西市酒旗渐次收起,青石板路上蜿蜒着炊烟的痕迹。郭嘉驻足在褪色的“张氏铁铺”匾额下,想起月前在此遇见的老铁匠——

那佝偻老者捧着新打的犁头泣不成声,说儿子战死后,是屯田令让他重获安身之所。此刻铺门紧闭,门缝里却透出炖肉的香气,混着孩童背诵《急就篇》的稚嫩声音。

郭嘉拢了拢披风,正待转进朱雀街巷口,忽听得金石相击般的嗓音破开漫天黄叶:“奉孝——”

这声呼唤惊得他指节微颤,转身时但见朱漆描金车架碾过青石砖,乌骓马扬起的鬃毛上还凝着土尘。

辚辚车声自长街尽头传来,十六驾玄甲骑兵开道,青铜轺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格外沉稳。车前“曹”字旌旗猎猎作响,持戟卫队铠甲铿锵。

郭嘉驻足时,车帘倏然掀起一角,露出曹操的面容:“奉孝!”

曹操盘坐在云雷纹锦缎软垫上,腰间玉具剑斜倚在鎏金螭首香炉旁,眼角细纹里盛着三分笑意:“奉孝快来,与我一同回府”

他正要行礼,尚未来得及推辞,曹操已探出半身抓住他手腕。温热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茧子,力道大得惊人。

腕间蓦地一紧,玄铁护腕的凉意透过单薄衣袖。他踉跄着踩上紫檀木脚凳时,听见车辕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这才惊觉曹操竟亲自拽他登车。

“孤从太守府出来就望见你在酒旗下晃悠,这般巧遇岂能放过?”车内金丝楠木案几上摆着未合拢的竹简,曹操随手将郭嘉拽到青鸾纹锦垫上,车帘垂落时带起一阵疾风。

郭嘉刚要往侧席退让,曹操却将犀角杯往紫檀案几上一顿:“坐近些。”

侍从扬鞭的脆响里,郭嘉听见街边卖胡饼的老汉在惊叹:刚刚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郭奉孝吗,听说很少有人能坐曹操的车架,就连荀令君都没有坐过几次。旁人纷纷羡慕不已。

郭嘉在车上开始回想起,这已经是自从曹操回来以后,第七次找自己了。曹操除了工作上询问自己和荀彧的意见外,生活上常常喜欢拉着郭嘉一起玩。不管是外出赏景,还是钓鱼,甚至是曹操给府上挑选舞女,也要询问一下郭嘉的看法。但是说来这个,这个郭嘉确实懂得。

轺车内,曹操正将犀角杯推到郭嘉面前。琥珀色的药酒在错金博山炉腾起的烟雾里微微荡漾,映着郭嘉眼底流转的波光。车轮碾过官道石板的声响忽然变得轻缓,原是曹府的朱漆大门已在暮色中缓缓洞开。

青铜门环在暮色中泛着幽光,曹操不等侍从上前,径自扣住郭嘉手腕跨过门槛。门房老仆见状慌忙躬身。

廊下灯笼次第亮起,将二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郭嘉欲要推辞的言语尚在喉间,曹操忽而驻足,玄色鹿皮靴碾碎了一片飘落的银杏叶:

“当年鲍叔牙留管仲,可曾说过半句客套话?”话音未落便扯着人往东厢疾行,惊得端着漆盘的侍女慌忙避让。

只见厅中烛火通明。青年的曹昂身着月白深衣,腰间玉组佩纹丝不动,躬身时发冠流苏垂落如瀑。少年曹丕玄色锦袍上的蟠螭纹在烛光中游动,行礼时偷眼打量父亲身侧的青衫谋士。

最逗趣是年幼的曹彰,虎头鞋踩着自己衣带,圆滚滚的身子险些栽倒,被身后侍女慌忙扶住。十四岁的曹氏长女立在紫檀嵌螺钿案边,鸦青鬓间金步摇纹丝未动,敛衽时石榴裙摆绽开朱色涟漪。

八宝攒心食案上,雕胡饭蒸腾的热气氤氲了郭嘉的眉目。曹操径自将人按在左首席,自己盘腿坐在主位茵褥上。

曹丕正欲执壶斟酒,忽见父亲伸手截过鎏金酒樽:“今日不讲那些虚礼。”转头对郭嘉笑道:“这道鹿炙是昂儿前日猎的,奉孝定要尝尝。”

话音未落,小曹彰已举着玉箸去戳炙肉,油星溅在曹丕袖口,惹得曹氏长女以帕掩唇。烛影摇红间,曹操的笑声震得梁间灰尘簌簌而落。

青铜雁鱼灯在案几上投下摇曳的光晕,曹操将青瓷盘中的鲈鱼肚腹夹到郭嘉碗中,银箸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寒光。

“子脩、子桓,”曹操忽然搁下筷子,目光扫过左右两侧跪坐的儿子。青年的曹昂立刻挺直脊背,少年曹丕下意识捏紧了袖中玉韘。

他们看着父亲用沾了鱼露的指尖敲击案沿,金错刀在竹简上震出细响:“日后若遇军国要务难以决断,便去问奉孝。奉孝智虑绝人,谋无遗策,虽时局困顿而神鉴朗然,此虽吾亦自愧弗如也。”

曹昂的玄色深衣随着端正的稽首动作泛起水纹般的褶皱,玉冠垂旒轻触额前:“儿臣谨记父亲教诲。”

而跪坐在右侧的曹丕却微微前倾身体,琥珀色的瞳孔映着跳跃的烛火,像两簇在雪夜里燃烧的松明。他望着对面那个裹在狐裘里轻咳的文士——那人面前漆碗堆着父亲夹来的鱼脍,修长的指尖正悬在酒樽上方轻颤。

“明公谬赞...”郭嘉刚端起酒樽又慌忙放下,松烟墨顺着袖口洇开小片阴云。

他垂首时额前碎发扫过眉骨,瞥见曹丕眼中灼灼光华竟比案头烛火更亮。这种纯粹而炽烈的注视令他喉头发紧,箸尖的鱼片在椒豉汁中浸得太久,边缘已泛起月白色的倦意。

郭嘉再一次搁下酒樽时,玉器与檀木案几相碰的脆响惊动了檐下栖鸟,他望着窗外泼墨般的夜色,感觉时候不早了。刚要起身想要告辞。曹操面露惋惜,曹昂和曹丕也还没有听够郭嘉讲述的故事。

“奉孝莫非嫌曹某寒舍简陋?”曹操屈指叩了叩案上未动的醒酒汤,青瓷碗底的红枣在琥珀色汤水里沉浮,“此刻放你独行夜路,明日许都怕是要传我曹孟德苛待谋士。”

曹操第三次拦住要起身的郭嘉,掌心按在对方的衣袖上:“奉孝何须推脱?今日难得旬休”他朝廊下扬了扬下颌,年少的曹丕正把《孙膑兵法》举过头顶转圈,曹氏长女提着裙裾追在后面。

正厅里曹丕举着郭嘉批注的《孙膑兵法》满室乱窜,险些撞翻曹氏长女手中的漆器果盘。“疯够了没有?”长女揪住弟弟后领,腕间玉镯磕在青铜烛台上铮然作响,“昨日太傅才夸你进退有度,现下倒像鄄城猎来的猢狲。”

曹操抚掌大笑,示意侍从去郭府传话:“奉孝今夕宿于曹府,弗归矣。”

暮色渐浓时,庭院里已铺满竹简与彩绳。子夜梆声穿透重门时,最后几个孩子蜷在锦毡上睡着了。郭嘉轻手轻脚跨过满地藤球彩帛,却见曹操正倚着门框凝视熟睡的孩子们。

寒露顺着檐角滴落,郭嘉拢了拢单薄的外衫正想要告辞,忽觉袖口一沉。

曹操攥着他的手腕往东厢走,玄色锦袍扫过满地梧桐落叶:“吾寝甚敞,足堪容止。你我抵足而谈,正好说说荆州那几艘蒙冲舰......”月光漫过九曲回廊,将两道颀长身影融进更深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