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星期。
时间在恒温恒湿的实验室里精准流逝。
顾旻依然穿着纤尘不染的白大褂,在陆似身边忙碌。
递送样品时指尖稳定,记录数据字迹工整,请教问题时语气温和敬仰。
然而,某些东西在无声滋长。
午餐时间,公司食堂嘈杂。
陆似端着餐盘,目光精准落在角落独自吃饭的顾旻身上。
她自然地走过去,在他斜对面坐下。
顾旻抬头,看清是她,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即温和道:“陆工。”
“嗯。”陆似应声,拨弄着餐盘里的青菜,“新一批给客户的样品耐候性数据他们下午会发你邮箱,汇总分析好给我。”
公事公办。
“好的,陆工。”顾旻应着,目光却在陆似脸上停留了一瞬。
今天早上上班时,陆似与许荔荔走进电梯聊天时“偶遇”了他,和许荔荔无意提起昨晚那家小众威士忌酒吧。
此刻,她眼下有精心修饰的熬夜痕迹,唇上是淡得引人探究的裸色唇釉。
“陆工好像……对威士忌很有研究?”顾旻试探着开口,声音压低,试图再次突破界限。
陆似抬眼看他,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算不上笑容的弧度,眼神却像隔着一层薄冰。
“谈不上研究,只是偶尔……需要一点强烈的味道,刺破某种麻木。”
她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嘈杂落在顾旻耳里,如同惊雷。
顾旻感觉自己的心跳如同战鼓一般,越擂越重。
可陆似说完便低头继续吃饭,仿佛从未开口。
只是,她能感觉到顾旻的目光胶着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带着被吊起的热度。
这“刺破麻木”的话题暗示,像咖啡一样,是再次投入他心湖的石子。
于是,顾旻在茶水间“偶遇”陆似时,开始聊起更私人的话题,健身时听的极端金属乐,学生时代逃课骑摩托车环海的疯狂。
“那种引擎轰鸣,风声灌满耳朵的感觉……”一次午休,顾旻靠在茶水间操作台边,无意识地转着空纸杯,眼神炽热,“……能把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出去,只剩下……纯粹的存在感。”
他看着她,寻求共鸣。
陆似用小勺搅动着深褐色的咖啡,动作未停。
勺碰杯壁,清脆一响。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只有纯粹的观察,如同审阅异常报告。
不再如同前几次一样,温和的倾听和搭话。
“存在感……”陆似缓缓重复,尾音拖得很轻,“听起来,是一种需要不断用外力去‘证明’的东西?”
突如其来的问题,像薄而锋利的手术刀,精准指向顾旻炫耀的叛逆内核。
一刀切碎。
顾旻脸上的光芒瞬间僵住。
他握纸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眼神闪过一丝狼狈和更深层的烦躁。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移开视线,喉结滚动:“……大概吧。”
他丧气垂下眼眸。
陆似微乎其微的闪过一丝微笑。
……
深夜的基础实验室静得可怕,只有恒温培养箱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巨兽沉睡的呼吸。
惨白的灯光将仪器冰冷的棱角切割得更加锋利,空气里悬浮着挥之不去的化学试剂气味,冰冷、干燥。
顾旻双眼布满红血丝,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那组疯狂跳动的异常数据,屏幕上刺目的红光映着他苍白焦虑的脸。
他手指僵硬地毫无章法的在键盘上敲击,试图找出错误源头,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濒临崩溃的绝望。
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太阳穴滑下。
几天前,他负责跟进的一个关键新材料中试配方导入,在最后成品的出货品质验证阶段突然出现了重大异常,批量数据偏移。
所有模拟结果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配方存在重大缺陷,会导致最终产品在特定条件下发生不可逆的脆性断裂。
这个项目投入巨大,高层寄予厚望,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他虽然作为直接跟进人。
可,陆似作为项目开发的负责工程师,首当其冲……
不行!
他不能让她出事!
顾旻疯狂地回溯自己的每一个操作步骤,查阅所有原始记录,却像陷入了一个无解的迷宫。
压力像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他的心脏和喉咙,几乎窒息。
他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
他甚至不敢想象明天早会时,她该如何无措的面对部门总监的质问。
她职业生涯的断崖,就在他的眼前。
他想把她拉下,跌落神坛,只是想看她的目光为自己注目,她的心扉向她敞开,不再孤冷平淡的看着他上蹿下跳,而不是以她的职业生涯为代价……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过,沉重得令人窒息。
凌晨三点,顾旻颓然地把脸埋进冰冷的手掌里,指缝间好似泄出困兽般的低喘。
完了。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顾旻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
陆似走了进来。
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T恤和长裤,外面随意地披着实验服,长发松松挽着,脸上带着一丝被从睡梦中扰醒的慵懒倦意,眼神却异常清醒。
她手里端着一个保温杯,步履无声。
“陆工?您……您怎么来了?”顾旻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
“安全部值夜班的覃工给我打电话说你这么晚还在加班,我想许是出什么事了……”陆似想了想,解释了一下,便径直走到他旁边的电脑前,目光冷静地扫过屏幕上那些刺眼的红色警告数据。
她的视线冷静得像手术刀,在那些疯狂跳动的数字和图表上快速移动。
“把你跟进的所有原始数据记录,包括所有中间过程监控数据,全部调出来给我。”陆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瞬间穿透了顾旻混乱的思绪。
顾旻像抓住救命稻草,立刻照做,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抖。
陆似拉过旁边一张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凑近屏幕。
她操作鼠标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出一串串指令,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洁净的气息再次笼罩过来,却奇异地带来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感。
时间在沉默和密集的键盘敲击声中流逝。
顾旻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跟随着陆似移动的鼠标光标,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突然,陆似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目光锁定在一组看似不起眼的后台运行日志上,那里记录着某次设备自动清洗程序的异常中断重启。
“是这里。”陆似指着屏幕上一条毫不起眼的记录,声音平静无波,“结晶器自动清洗程序在第七次循环时被异常中断重启,导致脆性的杂质相,这批原料,让后续所有的产品都出了问题。”
她的语气平淡得好像在陈述一个早已知道的事实。
顾旻如遭雷击,凑近屏幕,死死盯着那条他之前完全忽略掉的日志记录。
巨大的荒谬感和后怕席卷了他。
一个微小的、完全自动化的设备程序异常?
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我……我……”顾旻张了张嘴,巨大的庆幸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声音哽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陆似站起身,拿起自己的保温杯拧开,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
她喝了一小口,目光平静地落在顾旻惨白的脸上:“把分析过程和结论整理成报告,附上这条日志和模拟验证数据。明天早会,我直接向总监汇报。”
她顿了顿,补充道,“总监不会因为这个就裁了我的,别怕。”
平静的指令,却像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将顾旻从崩溃的悬崖边稳稳地拉了回来。
抚平了他颤抖至极的担心。
还轻描淡写的告诉他,即使搞不定,她也不会受到影响。
他的错误,她兜得住。
顾旻呆呆地看着陆似,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她微微泛着水光的唇瓣,看着她被咖啡热气氤氲的、在冰冷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部线条。
再一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极度感激、强烈依赖和某种更深层悸动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理智的堤坝。
陆似放下保温杯,拢了拢身上的白大褂:“早点弄完,回去休息。”
她说完,转身走向门口,步履依旧无声,像一片融入夜色的影子。
实验室沉重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顾旻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终于缓缓落回实处。
巨大恐慌的虚脱感退去后,一种滚烫的、近乎膜拜的情绪,彻底占据了他。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依旧在剧烈起伏的胸口,感受着那里面被点燃的、前所未有的灼热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