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凇睁开眼,她看见安安稳稳的躺在床上,被子从足盖到了脖子,一旁也还生着炉火。分明三冬暖,她却只觉得冷意在侵蚀她的骨头,彻骨的寒冷席卷她全身。
左凇瞥了守在自己身边不知道多久的姜浯,她朝他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不哭也不闹,她在皇宫那七八个月也是这个模样,不久之后她就投湖了,姜浯很害怕她会像当年一样。
“我的错,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说她狐媚……都是我的错。”姜浯一口气说完了,到底有几分真心不知道,又低头看着她,把手放在她耳侧,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嘴角,深情款款,柔声说,“怎么样你心里才能好过些?”
左凇把姜浯的手拿下来,看笑话似的讥笑,神色堪比隆冬大雪,没有丝毫笑意,眼底只有一腔的无奈痛苦,恨都恨不过来,话也不说。
“那……我认回她,让她认祖归宗?”
清楚明白大嬢嬢与沐贵妃之间的爱恨纠葛的,也就只有小嬢嬢了,姜浯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庶母,可这女人却早早就与武宗私通,还有了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儿子。
武宗一纸诏书要认回这个儿子,可宗人府还没安排好这位的一系事务,他就失踪了,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人们也依旧是叫姜浯叫三哥儿。
姜浯端起药汤,想喂她喝药,单膝跪下去,拌着汤药说:“小凇,听话,喝药。”姜浯吹凉了药就往左凇嘴边送,她什么反应都没有,人却病态得紧。
“听话,吃了药你会舒服很多。”
大概是太医署的安神汤吧,小时候奶娘也经常给她端这个药汤给她,她一样是一口没喝。
正常人像白年景就是崩溃是会大哭的,而左凇不一样,她是自闭式的不哭也不闹,话也不说,就一个人走走停停发呆,曾经她就这样过了七八个月。
现在比以前更可怕,连饭也不吃了。
看着她什么动静也没有,姜浯抿了抿唇,忽地一大口药含进嘴,拧过左凇的下巴就吻住她的嘴,将药哺了下去,左凇迫迫然将药吞了下去。
姜浯却像是不怕药苦似的,仰颈又是一大口药,掐着左凇的腮帮子逼着她吞了下去。
不出所料,一分开左凇反手就是一巴掌,姜浯没还手,反而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眼底划过得意,“小凇,你到底还是比我小四岁,帝师什么的,玩玩就过去了,安安心心做好夷王妃吧。”
左凇却胜卷在握似的笑了笑,她又不是第一次受这样的凌辱,那个人教会了她在深渊仰首,她只是想难过完,好好睡一会,可以说她有多恨那人,就有多疼爱阿荆。
当夜,顾墨笙来见左凇的时候了,左凇病恹恹地坐在软塌塌的床上,他跑了过去,给她戴了个帽,盖住了她的脸,又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哽咽,麻烦你罩住耳朵,替我带上帽子,让我一直骄傲一直漂亮。
左凇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件混事,那是在天玄九年的时候,雷鞅那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壶酒,饶是姜浯这等皇子也没听说过。
一圈人差不多十二个聚在一起喝,其中就左凇和柳静萧两个女孩。
其实对于柳静萧这种完完全全的闺秀,主动跟他们出来浪,他们挺惊讶的,也不好把人家灌醉,就只给她倒了一点点。对左凇呢,好家伙,一杯蒙古奶茶就打发了,左凇当场就发脾气了,还是台台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才哄好。
之后他们都跟柳静萧玩父子局了,左凇也不过能多吃一口酒菜,她龇牙咧嘴的样子还成了这群人两三年的谈资。
自打左氏灭族就没有再提过了。
左凇小的时候赌气不去想,但心里明白。
说起来左凇还挺怪的,一面能把这群人教训的服服帖帖,一面又能被他们气笑,然后无奈地被他们架着,去御茶膳房吃吃喝喝。
他很想知道左凇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可又怕戳了她的痛处。
好一会顾墨笙给她擦了擦眼泪,手顺势上了她的头掀翻了她的帽子,在她头上揉了两把。虽然平常骂的起,可他是一直把她当嫡亲妹妹照顾的,她有次口误还喊了他一句哥哥。
姜浯不让别人来见左凇,更不可能允许姜鳐来见她,而且姜浯认出那封信是赵何的笔迹,他料定两人之间有什么。
左凇就只样默不作声了一个月,直到这一天,她失魂的走在大道上,路过夷洲王府书房,听到打斗声。她没心思搭理,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突然提起裙子折了回去,推开门却见黑袍男子满脸血,无力的侧躺在地上,而水墨袍的男人一脚踩在了男子脸上,还在蹂躏。
左凇认出了那张脸,腿一软扑通一下就跪倒在了地上,姜浯很清楚左凇腿上没二两肉,那脆骨声惹得他心都要碎了,把脚拿了下来,去扶她。
左凇扭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满眼都是痛惜,合了合眼,眼尾落下一滴泪,又去看那个黑衣男子,她轻唤:“哥……”
姜浯瞳孔都放大了,他没想过的,他也从来不认识他,是他偷偷潜进夷洲王府的。
当夜,左凇一袭白衣,冷冷清清地坐在厢房外的廊上,看着月盘,合了合眼,墨潭黑珠倒影着皓月,冷清凄惨,傲然鹤立,美得皓月黯然。
深蓝锦袍的男人从厢房里走了出来,到她身后,躬了躬身,“抱歉,把十一哥打伤了。”
她回头看着他那双眼,他的眼神深邃温柔,还有几分慌张难过。她没回答他的话,只是淡淡地看着漫天星辰,直到姜浯伸手想抱她,才往左退了一步,“左阿轮,你究竟想怎么样?一个月过去了,我天天守着你,你一句话不肯说。”
半晌,左凇依旧一言不发,姜浯气愤离开。
翌日,雪氏来了,可能是姜浯不在王府吧,她说:“小凇,你既然要嫁给吾儿,那也该喊我一声娘娘。”
左凇就静静地坐在秋千上,比静风还静,她已经隐忍到了极点,雪氏是造成阿荆惨死的罪魁祸首。
“不叫也罢,”雪氏忽然蹲下,手贴上了她的小腹,摆出一副慈爱的模样,“小孙儿,祖母等着你出世。”
就一句话,雪氏听到了左凇攥拳的声音,但她没有下一步动作,因为她知道这句话足够逼疯左凇。毕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就算你躲避了十多年,就算你能力过人立功无数,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他们家开枝散叶的工具罢了。
慢慢地左凇从刻骨的恨,转变成了无奈的苦,最终摔下秋千。她跪在地上,眼泪慢慢往地上滴,柔弱又倔强,雪氏摸了摸她的头,“小凇,待嫁的时候多笑笑,嫁进来就好好服侍我儿。”
其实姜浯是不让雪氏单独来见左凇的,毕竟雪氏在刚醒的时候就说,左凇不能做她的儿媳。果然他一不在,雪氏就想逼疯左凇。
“我会害死他的,你要吗?”左凇终于开口了,心情很低落,嗓音很低哑,“您忘了当年的纳兰牧云么?肃宗本可与昭仁公主一斗,夺回所有实权,可他偏偏就爱上了纳兰牧云。”
纳兰牧云的经历和左凇有点像,都是家族灭亡后摔进了泥里,但为人所救。纳兰灭族之际,是肃宗偷偷带走纳兰牧云去封地。
纳兰牧云十六岁那年生辰,被肃宗灌醉然后强了。纳兰牧云后来逃走,可辗转来辗转去,最终落到了明唐皇室手里,他们认出了她。当年他们还在打仗,明唐就要输了。
明唐便以纳兰牧云,跟当年已经登上皇位的肃宗谈判,谈判前夜纳兰牧云坐在大风里,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冷笑问他们:“你们真觉得一个纳兰牧云能换明唐二十七城?”
最终谈判成功了,明唐苟全,肃宗把纳兰牧云从悬崖边上抱了下去,带回了晋中皇宫。当年昭仁长公主专权还不算太严重,长公主、皇帝权力均衡,所以纳兰做祸国妖姬那一段时间,并没有人管得了她,朝臣也只能骂她红颜祸水。
后来,纳兰牧云玩够了,就去了飞凤台,跳了纳兰一族的祭祀舞,故意失足摔下台,摔了个血肉模糊,肃宗在那之后萎靡不振,昭仁借机将他推下皇位。
……
“你不希望我嫁进来,不是吗?”见雪氏没说话,左凇又说,“你说那些话,无非是想逼疯我,这样,就算殿下执迷不悟,我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一直是你最满意的儿媳,就算我拒婚,我也是你最满意、唯一满意的儿媳。
“在我入狱后,我还想过你会不会来救我,就像之前我的娘亲,我的爷爷,我的姑奶奶走了之后一样,把我搂在怀里,把下巴搭在我头顶,边流泪边哄我说,‘没事的,没事的,娘娘来救我们小凇了。’可我等来的又是什么?
“在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在想以前的事,我看出了你的虚伪无情,但我到现在也敢确定,当初你那句‘嬢嬢’其实是‘娘娘’。我在八岁之前真像敬爱娘亲一样敬爱你,而你也用真心待过我。”
雪氏的心开始发颤动摇,左凇从来就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嬢嬢,你是一个矛盾的智者,在你既像疼爱女儿一样的疼爱我,也因为我的拒婚而对我心生芥蒂,联合张狗要置左氏于死地。”
高贵如左凇,她即使是跪在别人脚下,不做任何的动作,也有一股来自她天神底蕴一样的制裁天下的压迫感。她站起来,风轻云淡的对视更别提多压人。
“嬢嬢,您很聪明,就算我一开始就知道您打的是什么算盘,也会被您轻飘飘一句话,逼得无数次心理重建才能摆出一副正常人的模样。以致于我每次想对付您,都会怀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