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脱离涉入的边际

上文考虑了种种偏离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它们都否定了个人被社会情境压倒的处境。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就设想,在“合乎情境的主要涉入”中,自我的完全投入就能确保社会情境中的礼仪。无论规定性的主要涉入是什么,无论被认可的涉入强度有多大,我们通常发现,至少在我们的中产阶级社会里,个人必须清楚证明,他并未全身心投入主要的聚焦活动。某种边际的自制和沉着通常是必需的,也需要表现出来。不过,这种义务必须和上文提及的另一种义务平衡:维持最低限度的可以接受的主要涉入。

一般地说,个人能成功地维持适当的非涉入(disinvolvement)的印象,所以我们往往忽略这个要求。真正的危机发生时,个人常常专注于情境标记的任务(situated task);此时,作为一个新的社会场景,危机可能会掩盖、免除甚至消除可能成为情境性侵害(situational delict)的局面。然而,在小型的危机中,个人有理由退出聚会的大方向,但没有这样的自由,我们能看到这样的情形:个人在重重困难中努力表现出得体的非涉入的形象。如此,一个人全力奔跑去追赶巴士时,或者在结冰的人行道上滑倒时,他总会以乐观的情绪保持身体的挺直,脸上挂一丝苦笑,仿佛在说,他不是太介意手忙脚乱的样子,始终维持合乎情境的自我控制。

显然,在情境标记活动里的过分热心的涉入(overeager involvement)是多种多样的,例子有:在业余拳击赛上喝彩的嗓门太高,在对弈时太静悄悄地全情投入。此外,我们还可以看到,表面上千差万别的活动可能会具有同样的表情意义。有趣的是,静悄悄的过分投入之举常常表现为赋格式的次要涉入,这种重复性行为含有这样的意思:个人深深地卷入一个常常是合乎情境的任务。[26]但是,退缩演变为一种活动的情境是很少的,因此,高强度涉入的个人暴露出分离的次要涉入而被人发现时,一般会感到尴尬,于是他急忙重新分配自己的涉入,使之更能被人接受。只有在考试和竞技体育等情境中,高强度的情境标记的涉入与活动的目的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时,深度的任务涉入才是可以容忍的。

一个常见的涉入控制形式在饭桌上发生。在盎格鲁-美利坚的许多社群里,个人吃饭要慢,不能从邻座的盘子里取食;总体上,吃饱仿佛不像是最重要的时尚,吃饭本身几乎不需要注意。(以设得兰岛为例,多数人总感到有一点饿,主人给客人加饭菜时,很难得有客人不说,他吃饱了,而且他还要补上一句说,吃得太多了。)在精神病院里,工作人员注意吃饭的规矩,把违规的病人归纳为几种典型:“填鸭型”(stuffer)病人,他们向嘴里塞食物,直到腮帮子鼓起来,憋得咽不下,难以喘气;“抢食型”(food grabber)病人,他们不尊重邻座的餐盘,所以让他们孤零零地躲到一边去吃,或者把他们捆在椅子上,绑带从领口穿过,就像拴狗一样——目的是要他们远离别人的地盘。其他不那么极端的例子成为通向精神病院外“自由”社会的桥梁。在中心医院,有一种“恶心型”(sicker)的成年病人,他们颠倒吃饭顺序,总是先吃甜食,说明他们不能控制吃甜食的欲望,吃饭时涉入太深。当然,这就是幼儿身上常见的毛病,爸爸妈妈教育他们,吃东西时要掩饰“过分热心”,吃过以后要掩饰“过分满意”。[27]

在我们的社会里,被视为过分涉入的证据有种种迹象;一个有趣的迹象是出汗,另一个是声音颤抖,更重要的迹象是手抖。老人有手抖的问题,有慢性手抖症的人成为“有缺陷的人”,这使他们平常的互动背上包袱,给人的印象是自控的不足。一些计上心来的谋略可以用来掩盖手抖的迹象,防止它败露身体其他部位恰当的涉入动作。一个办法是把手放进衣服口袋,另一个办法是手用力撑在桌子上,再一个办法是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把手肘靠在桌子上。

可以说,保留备用一手的倾向可能会给个人的活动带上一定的色彩;如此,在特殊情况下,环境需要人完全涉入主要的活动时,他可能发现,自己无法放手涉入。也许,中产阶级的僵硬可以用这样的词语来解释。无论如何,在我们的社会里,性交最好是在黑暗的涉入盾牌下进行,因为黑暗使人享受不置身特定情境的自由。当然,其他背景下也发现这样的问题,而不是这样的解决办法。如此,与人共用一间办公室时,工作常受局限,因为极端专注并浸淫于任务的表现反而成为不妥当的举止。有些共用办公室的人似乎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逐渐习惯彼此“非人”的状况。于是,情境性礼仪就可以放松,情境需要的专注亦随之增加。这个办法甚至可以推向极端:自言自语咕哝“真没想到”“嗯哼”“我们看看”时,不必向同事表示歉意。[28]在这样的情况下,其他脱离情境的次要涉入比如用手指头挽头发也可以进行,并得到宽容了。

[1] 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1812—1870),英国小说家,批判现实主义的杰出代表。主要作品有《双城记》《伟大前程》《雾都孤儿》《大卫·科波菲尔》《匹克威克外传》等。——译注

[2] Charles Dickens,American Notes (Greenwich, Conn.: Premier Americana, Fawcett Publications, 1961), pp.134-135.

[3] Freidson, “An Audience and Its Taste”(unpublished Ph.D.dissertation,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52), p.216.

[4] Hannah Meara, “The Group Therapy Session as a Social Institution,”unpublished paper.

[5] 在农民社会里,人们不睡觉的时候都劳作,不像我们只在一天特定的时间里工作。在他们的社会里,大量次要涉入似乎是允许的,甚至是享受;至少从我们的肌肉动作看是那样的。比如,有人对南美印第安人做了这样的介绍:“在街上走路、市场售物、聊天时,印第安妇女都忙于纺纱,这被认为是典型的动作。与此相似,男人走路时也在搞编织。”B.R.Salz, “The Human Element in Industrialization,”American Anthropological Association Memoir,No.85,1955, p.101.

[6] 显然,和俗人相比,修女所受的训练是要更大程度地退出周围的情境。这是她们进入修道院的社会化准备过程中的一部分;如果她们要还俗,这是妨碍她们迅速适应世俗世界的障碍。见K.Hulme, The Nun's Story (London: Muller, 1956), p.67。又见Sister Mary Francis, A Right to be Merry(New York: Sheed and Ward, 1956), p.18: “回头说乘火车,隐修女不在隐修院时,她仍然是修女。无论在哪里,她都坚守隐修的誓言,不在隐修院时,她尽量遵守合乎实际的规则。于是,没有一位喜欢沉思默想的修女会在火车上走来走去地‘交朋友’,与人闲聊。她也不会在目力和听力范围内好奇地顾盼探询。”

[7] 便携式收音机的流行并非没有遭遇抵抗,至少在有些国家里遭到了抵制。路透社从法国第戎发出的一篇电讯稿写道(San Francisco Chronicle, May 28, 1961):“今天,第戎市85岁的左翼市长Canon Felix Kir颁布禁令,禁止在公共场所播放便携式收音机。这位身为教士的市长是法国国民议会的资深议员。接到数十位市民的投诉信后,他亲自到本地一个游泳池考察。他坦言,‘我不得不离开,四面八方的收音机震耳欲聋,我受不了,那像一个露天市场。’”

[8] 向别人借火时,夹香烟的手指头可能会颤抖,吸烟的轻松可能因此而被冲淡。考虑后果时,他未必知道抽还是不抽哪一种选择更安全。

[9] 经验不足并非导致这类困境的唯一原因。小型聚会时,主人短暂离开期间,客人会遭遇类似的问题:由于期待有保障的互动,他们找不到合情合理的主要涉入,无从感到舒服自在。

[10] 显然,1954年英国报界罢工时,无报可读的情况使乘地铁的上班族没有掩饰退出交流的东西。这就是说,他们不得不做出什么也不做的样子;对中产阶级而言,这可能意味着迷失方向,那是自我暴露和“过分在场”(over presence)。

[11] 有趣的是,倘若在这样的场合读学术大部头,就会被视为太注重公共礼仪,远远偏离了主导性涉入。倘若突然应邀去注意什么事,个人是难以进入情境的。还可以补充说,袖珍书的内容可能很严肃,却因为小巧和廉价而符合这一规矩。这也许是袖珍书很流行的原因吧。

[12] 有些欧洲饭店特意安排一张大餐桌,为单独的食客准备。为何美国饭店没有这样的考虑?这个问题饶有趣味,暗示美国与欧洲大陆在社会接触和进餐规矩方面的差异。

[13] K.Hulme, The Nun's Story, op.cit., p.59.

[14] 会话中的类似情况见Goffman, “Alienation from Interaction,”Human Relations, 10,1957, pp.47-60。

[15] 等在产房外的父亲神情专注,漫画使这一幕永恒定格。

[16] The Philosophy of Insanity(作者曾经是精神病人)(New York: Greenberg, 1947), p.23。

[17] 见我的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New York: Doubleday Anchor, 1959),pp.145-149。

[18] E.G.Love, Subways Are for Sleeping(New York: Harcourt, Brace & World, 1957), p.28.

[19] 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 1906—1989),爱尔兰剧作家、小说家、诗人,长期旅居英法意诸国,196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著有《等待戈多》《莫洛伊》《马洛纳之死》《无名的人》等。——译注

[20] Samuel Beckett, Molloy(New York: Grove Press, 1955), pp.25-26.

[21] Samuel Beckett, Molloy(New York: Grove Press, 1955), pp.31-32.

[22] J.West, Plainville, U.S.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45), pp.99-103; H.Lewis, Blackways of Kent(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55), “The Idling Complex,”pp.68-72.

[23] 见几篇论轻罪的文章:I.Deutecher,“The White Petty Offender in the Small City,”Social Problems, 1,1953,pp.70-73;“The Petty Offender: A Sociological Alien,”Journal of Criminal Law, Criminology and Police Science, 44,1954,pp.592-595; “The Petty Offender: Society's Orphan,”Federal Probation, 19,1955, pp.12-18。

[24] 山姆·史培德(Sam Spade),美国小说家达许·汉密特(Samuel Dashiell Hammett,1894—1961)塑造的侦探。汉密特的代表作有《马耳他之鹰》《瘦人》《红色收获》和《丹恩咒诅》等。——译注

[25] E.G.Love, Subways Are for Sleeping, op.cit., p.28.

[26] 除了这样的赋格迹象之外,还可能看到姿态的混乱(以及有关姿态的一些证据)。一位早期研究社交聚会的学者说:“学生听课全神贯注于一个问题时,他可能放松肩头,伸腿,抚弄头发,也可能做其他一些非常规的动作,还可能突然中断非常规的动作,坐直身子,理一理衣服,回归恰当的社会礼仪。”C.H.Woolbert, “The Audience,”Psychological Monographs, 21,1916, pp.48-49。

[27] 饮食的自制及其他涉入规则是父母教育孩子的重要部分。人们经常说精神病人和儿童相似,一个根据就是,管束他们的人要迫使他们遵守涉入活动的规则。倒退(regression)不是回归里比多组织的幼稚状态,而是儿童身上情境性纪律有问题的表现。

[28] Edgar Schein指出,如果个人不得不假装集中注意力,他当然可以用这些假装的咕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