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发生争执,韩德让自然也是知道了。这段时间,他是尽量避开与燕燕除公事以外的相见,但听到这件事,还是求见皇后了。
此时正值夏日,长廊上藤萝成荫,蝉声叫着。
燕燕与韩德让缓缓地走在长廊绿荫下,将自己将与耶律贤发生争执的事说了,叹道:“我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对我说,支持佛门,利用佛门,是为了防止各部族长利用萨满割据控制部民。可如今,我真的很难相信,他这个样子,是他利用佛门,还是佛门利用他?”
韩德让心中感伤,来此之前,他先去找了父亲,韩匡嗣将迪里姑当日来寻他的事说了,韩德让这才有些明白,此时见燕燕说起,也叹息道:“原来如此,我原也不相信,以主上如此睿智的人,会真的沉缅于佛法,为人所控。现在想来,我能明白主上的用意了,可是主上却未必太自负了,佛门千年传承,自有他们驾驭人心的手段。君王再聪明,再睿智,但终究是人,是人就难逃生死这一关,就会有得失心,而这些,正是所有神道之士所擅长之术。古往今来,多少明君英主,也逃不过一关。”
燕燕听得一怔,不由站住:“有这么严重?我虽然生气,但那昭敏不过是个僧人而已,何至于影响至此?”
韩德让叹了一口气,细细说了:“秦皇汉武这样的君王,同样是为了求长生,而受小人鼓惑。秦始皇贬太子扶苏,秦二世而亡;汉武帝杀太子刘据,最终只能把江山传于幼子,托于霍光。越是英君明主,越是会在生命最后的关头,为求长生之道,而猜忌最亲近的人甚至是为了权力,杀死自己原来想扶植的接替者。”
燕燕心一沉,她不能至信,摇头道:“不,主上不会是这样的人。”
韩德让却问:“皇后可听过梁武帝的故事?”
燕燕一怔,犹豫地问他:“梁武帝,什么事?”她虽然也读过史书,知道梁武帝大约是南北朝的一位帝王,但是具体情况,却还当真不太清楚。
就听得韩德让缓缓道:“梁武帝萧衍,是南梁开国的高祖皇帝,出身名门、何尝不是文武双全、开国定鼎、勤政爱民。他最初崇信佛法,也是为了削除旧族势力,安定国家的需要。可最后,自己却沉缅其中,不能自拨,以致于荒废国政,最后侯景作乱,竟将他活活饿死,梁朝因此而亡……”
燕燕听得心惊胆战,听到这里竟不由地阻止他道:“你别说了,虽说了!”
韩德让却没停下,反而加快了语速:“侯景为人反复无常,无人不知,他投降梁朝的时候,群臣本要杀他,可侯景买通了梁武帝所宠信的僧人,以杀人有碍佛法,因此梁武帝不但没有杀他,反而付之大权……”
燕燕闭目,暴喝道:“够了!”
韩德让忙停止,缓缓行礼:“是臣失言了。”
燕燕睁开眼,看着韩德让的脸,这样熟悉,又这样陌生。而他说的话,却更让她心惊。各部族都有萨满,都有信奉,萨满有好有坏,可一个部族供奉过的萨满,再尊贵也跑不到别的部族去供奉去。各部族自顾自的,也说不上大祸害去。
皇帝说要以佛教克制萨满,她是赞同的,之前像肖古那样的,是不能长久了。可她不知道,如果皇帝过于信任一个教派,竟然会导致身死国灭。这样的事,令她触目惊心,令她惶恐不安。良久,才脸沉似水:“这么说,昭敏是不能留了。”
韩德让问她:“皇后打算怎么做?”
燕燕不解地道:“无非是个昭敏而已。”只要除去便去,有何可问。
韩德让却道:“昭敏虽然不足为患,但皇后岂不要投鼠忌器。”
燕燕自负地道:“我不信主上现在就已经昏庸如此?”
韩德让摇头:“臣说的不是这个,如今的昭敏,还不能动。”
燕燕道:“为什么?”
韩德让便说出前事:“御医迪里姑前些日子来过我家,他说自己对主上的病情已经无能为力,想请臣父入宫为主上诊治。可臣父……也是无能为力了。”
燕燕一惊,脚下不禁踉跄一下,抓住韩德让的手,瞪着他问:“你说什么?他、他到底是……”
韩德让长叹一声:“具体的情况,皇后问迪里姑,可能会更清楚一些。臣想聪明如主上恐怕已经猜到,他的病普通医者已经没有办法了,所以他才会在病痛来临时求助神佛。人之将死,必然有许多看不开、放不下的。主上性情大变,恐怕也是这个缘故。”
燕燕听了此言,心头巨震,耶律贤身子一直不好,她是知道的,也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看到耶律贤身子不好的时候,她并没有其他的想法。所以她根本也没有想到,耶律贤的身体,会恶化到如此程度。所以后来耶律贤性情古怪,不如以前待她这般千依百顺,但转而又会陪不是,她也只会生气恼火,而不会想到其他的事。想到这里,她一刻也不停,与韩德让说完话,就道:“召迪里姑,”见双古欲走,她忽然想了想,却又道:“我自己去。”
燕燕径直往太医院而去,一直到了药房,就见着迪里姑正在拣着药,看到皇后匆匆进来,吓得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行礼。
燕燕站住,看了看药房里的药僮,道:“你们都下去。”
双古与药僮们出去了,迪里姑方欲开品:“皇后……”
燕燕已经是一把抓住迪里姑急问道:“主上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迪里姑一怔,顿时支支唔唔起来:“皇后怎么问起此事来了?”
燕燕本来也只是疑心,见状心里一凉,脸色都变了,厉声道:“迪里姑,你当知我与主上乃是夫妻,主上身体有变,你居然胆敢告诉我?”
迪里姑吓得跪下:“臣不敢,此皆因主上有令,不让告诉皇后。”
燕燕缓了缓,道:“那你现在告诉我。”
迪里姑道:“主上的身体,已经恶化了,只怕……”
燕燕倒吸一口凉气:“你且告诉我,他这段时间的身体恶化,会让他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迪里姑道:“这些年来,主上的身体,一直受着病痛折磨。臣是医者,臣最了解病人。生病,不止是摧毁人身体上的健康,甚至更会折磨人的精神。长年累月之下,再坚强的心志,也有守不住的一天。恐惧死亡、不能忍受病痛、性子暴燥、容易动怒,都只是最普通的现象。甚至还有极端者,会害怕光亮、害怕声音、连树叶的掉落都会让病人产生死亡的心态……”
燕燕惊异不已,她竟不知道,耶律贤的病情,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这么严重?”
迪里姑叹息道:“主上一生孤苦,命运多厄,多年来忍受着病痛,耗尽心力,终于排除万难,登上帝位,推行新政,一直都处于身劳心焦之态。如今……”
见迪里姑看了自己一眼,没有敢再说下去。
燕燕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迪里姑道:“如今主上终于苦尽甘来,有了江山万里、有了家室温暖、有了儿女绕膝,可这一切尚未能够好好享受,就日夜受病魔折磨,甚至命不久矣。皇后,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不甘心,不肯认命啊。”
燕燕低声道:“不肯认命,就想逆天改命,是不是?”她明白了,她明白了耶律贤的无奈,也明白耶律贤的惶恐与不安。
与此同时,彰愍宫也有一场对话。
帝皇相争,已过一日,玉箫看着耶律贤的情绪与病况已经渐渐稳定下来,看着他靠在床上,看着周遭的佛家法器,神态有些迷惘。
玉箫就问他:“主上,可觉得好些了?”
耶律贤点了点头,神情却仍然若有所思。
玉箫观察着耶律贤的神情,建议说:“主上,要不要去花园走走,或者,去看看几位小皇子和小公主?”
耶律贤摇了摇头。
玉箫想了想,又建议说:“要不要,去皇后的崇德宫走走?”
耶律贤一震,看向玉箫,但见玉箫的神情仍然是一派纯真诚挚,耶律贤长叹一声。问她:“你怎么会想到崇德宫。”
玉箫犹豫片刻,支唔道:“主上恕罪,奴婢以为,皇后……也是一片好意。”
耶律贤看向玉箫,有意试探:“哦……你这么认为?那你也认为,朕不应该让昭敏在宫中作法?”
玉箫虽不知帝后相争之原因,但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道:“奴婢不敢,主上,如果佛法真的对主上有好处,奴婢愿意为主上祈福念经,甚至舍身割肉。可是,主上毕竟是皇帝,宫中可以设佛堂,但主上的正殿主寝,不能变成佛堂。”
耶律贤看向玉箫,神情顿时变得威严起来:“嗯?”
玉箫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结结巴巴地解释:“主上,奴婢不懂那些大道理,也不会说话,奴婢只是觉得,这样不行。皇后虽然说话硬了些,可道理是对的。她跟奴婢一样,都是为了主上好……”说到这里又觉得有不报敬,忙又道:“不,是奴婢和皇后一样……”又觉得自己说错,忙又解释:“不不不,奴婢和皇后不一样,我们一个天一个地……”她是个老实孩子,这套尊卑的东西从来没说过,越着急越笨拙,自己越说越乱都说不下去了,急得直抹泪。
耶律贤笑了,拿起枕边的手帕为玉箫拭泪,笑道:“你们都一样,都是为了朕好,朕知道。”
玉箫连忙自己拭泪,看着耶律贤怯怯地说:“主上,皇后要为主上处理朝政,要养育管教六位皇子皇女,还要为主上的病情操心。您那天说那样的话,皇后应该多伤心啊。”
耶律贤听了这话,想到与燕燕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不由长叹一声。
玉箫胆怯地建议:“要不,您去找皇后吧,或者,让婆儿来请皇后过来?”
耶律贤抬眼看了看四周,依旧有着法器符咒,放在佛堂可以,放在宫殿之中,的确违和。当日他在恼怒之下,只觉得燕燕胆大妄为,伤了他的颜面,此时易地相处,从燕燕这个当皇后的眼中看来,的确有些伤眼,当下就点了点头道:“把这些都清理掉吧。朕是有些失态了。”
玉箫破啼为笑。
耶律贤顿了一下,指了指案上新贡来的一件金如意,对四端道:“你去把这个金如意拿给皇后,请皇后过来。”
玉箫虽然单纯,但也察看觉得到阿辛对昭敏似乎更亲近一些,所以今日挑了是四端随侍的说的。
四端便捧着金如意忙应了,就要出去,不想走到门口,就见燕燕也来了。四端忙高声叫道:“奴婢见过皇后。”燕燕听了这声音,不由犯疑:“怎么,昭敏还在里面作法?”
四端忙紧张地摇头:“没,没有,上次走了就再没召他了!”
而此时玉箫和耶律贤听着外面的声音,也不禁脸色大变。
玉箫欲躲避,耶律贤却道:“来不及了,你端着这个……”他左右一看,正看到放在案上的药碗,就道:“你端着药碗就站在这边。”正可冒充送药的宫女。
玉箫忙端起药碗,按耶律贤所指,站在光线暗处,才刚刚站好,就见燕燕已经走进来,玉箫忙低头站好,与她带来的两个侍女站在一起。
燕燕在门口就听说四端奉旨带着金如意去找她,心情本已经好了许多,进来时环视一圈,注意到周遭的一切已经恢复了原样,那些奇奇怪怪的法器俱都消失了,不由露出了欣慰之色。
当下快步走到耶律贤,拉住他的手,道:“我有话要与主上说呢。”
耶律贤暗松了一口气,忙挥手令身边的侍从退下,玉箫便也乘机混在侍女中退下。
耶律贤和燕燕同时出声道:“对不起。”
两人同时一怔,燕燕抬头看着耶律贤,微微放松。
燕燕微微一笑:“我先说。”
耶律贤点了点头:“好。”
燕燕握住耶律贤的手,先开口道歉:“明日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只管自己的想法,不顾忌主上的心情。这些年来你病痛折磨,我却对你关心地不够。你说得对,我应该更多关心你才是。我醉心政务,却忽略了身边人。”
耶律贤拍了拍燕燕的手,叹道:“朕知道你独立撑起江山,这是多少英明的男人都难以担当的重任。朕不能为你分忧,反而沉缅于自己的伤痛之中,甚至受人所制。那日是朕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燕燕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我听到这话,真是十分欣慰。我欣慰于我所熟悉的那个英明睿智的主上又回来了。”
耶律贤也感叹:“很多时候,我们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轻轻拍拍燕燕的手,忽然道:“朕也是受人的提醒和劝说,才能够明白自己的错误。”
燕燕道:“谁?”
耶律贤道:“朕希望,你能够记她这一份功劳,记她一份赤诚之心。”
燕燕虽不解其意,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燕燕却专门请了韩德让来向他致谢:“徳让,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否则我不知道要和主上置气多久。若他真有万一,便是我一生的憾事。”
韩德让逊谢:“这是臣的本分。”
燕燕忽然一叹:“这些年来若不是有你在我身边支持,我绝对撑不了这么久。”
韩德让肃然道:“士为知己者死,臣何尝不是因为有皇后的支持,才能一展抱负。”
燕燕却道:“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主上身边,似乎出现了一个能够左右他决定的人。这次主上跟我说,就是有人相劝,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你我都知道,主上是一个多么内心多么强大的人,他如此重视此人,你说,会是谁呢?”
韩德让并不知道此下,听了也有些肃然:“臣并不知道此事,娘娘要臣去打探此事吗?”
燕燕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这不是当日的少女燕燕会点头的事,却时此刻的摄政皇后会点头的事情。
两人正商议要事的时候,青哥走进来报说:“韩枢密使府上又派人来请,说是夫人心痛病发作了。”
韩德让有些尴尬地看了燕燕一眼。
燕燕有些烦乱:“她到底想干什么,没完没了啦?让他先回去吧。我这里还有一些事要和韩德让商议。”
韩德让却是心中明白,忙道:“不,皇后恕罪,臣还是先告退吧。”
燕燕恼了,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德让,我们的话还没讲话,我不许你走。”
韩德让轻叹一声:“皇后,主上的事,您不应该问我。”
燕燕怒道:“我不问你问谁?”
韩德让道:“君臣有别,臣与皇后,的确是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燕燕更加生气:“这又是那个女人说的?德让,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在拖你的后腿。”
韩德让苦笑:“那又如何?”
燕燕烦燥地:“有时候我觉得她的存在真是碍眼。”
韩德让愕然,提高了声音:“皇后,慎言。”
燕燕自知失言,怒道:“我就不慎言了,又如何?”
韩德让不再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这实在很危险,一拱手道:“臣先告退了。”说着转身离去。
燕燕怔在那儿,指着韩德让的背影还没回过神来:“他这什么意思,啊?”
青哥道:“皇后,您当着韩大人的面,怎么可以这么说?”
燕燕烦燥起来:“为什么不可以?当着臣子我要做皇后,当着主上我还要顾及他的病痛他的心情……”说到这里,也不禁心酸起来,她唯一能够无所顾忌发泄情绪的人,竟只剩了韩德让,可是连韩德让都走了“可我呢,我就活该什么都忍到肚子里,跟人发泄几句都不行啊。”
这个人纵然曾经将她视为全天下最重要的人,可是,如今,她有夫,他有妇。
燕燕烦地坐下,听着侍女青哥勉强安慰:“娘娘,您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燕燕揉了揉太阳穴,叹道:“我哪有可休息的时间和心情啊,还有一堆奏本等着我呢。”说着,走到桌边,认命地批阅起奏章来。
韩德让回到府中,见李氏坐在房中,正在绣着一副金童抱鲤图,对韩德让坐在书桌边喝着茶,却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甚至对于韩德让阴沉着脸的态度也视若无睹,只是自顾自地绣着一幅。
过了良久,还是韩德让忍不住叹息一声:“你这又是何必。”
李氏停下手中的针线,冷冷地道:“我宁可世人当我是个妒妇是个疯妇,是个不识大体的蠢妇人,我也不愿意你再进宫。你涉及新政,已经是一脚踏进生死门,再卷入帝后之间的不和中,岂非更死无葬身之地。你就算不在乎自己,也要在乎父王,在乎韩氏家族。”
韩德让叹道:“你以为,我们还能退吗?”
李氏抬起头,苦笑道:“相公这么聪明,岂不知人言可畏,人心难测。主上近年情绪诡异莫测,自往今来,君王重病濒危,都是不能以常情度之。相公,听我一句劝,除了上朝不要再进宫了,就当是为了父母考量。”
韩德让的拳头握了松,松了握,终于扭头:“我再考虑考虑。”
帝后和好了,这个消息又会让许多人失眠了。
喜隐正要去请韩德让饮宴,听了此事,想了一想,对撒懒道:“走,咱们去天雄寺。”
昭敏听说赵王喜隐到来,心中微一沉吟,便有了数,就特地意亲自迎了出来。拜过正殿,上完香,进入禅寺以后,两人相视一笑,竟有了几分不可言喻的默契。
昭敏试探着问道:“贫僧没有想到,赵王也喜欢佛法。”
喜隐咧嘴一笑:“我听说佛门广大,善容四方之人。昭敏大师能够和主上、和宁王结交,想来也能够和本王结交。”
昭敏垂目数着佛珠,半晌,才抬头:“但不知赵王对佛祖有何所求?”
喜隐阴阴一笑:“主上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昭敏大师,你现在倚着主上之势,算拼了老命拉拢部族和官员,广收弟子,真到了那一日,能挡得住皇后一道旨意吗?”
昭敏心头一颤,喜隐说的,正是他所担忧的,但面上却仍不露声色,合什念佛:“阿弥陀佛,昭敏无罪,何惧之有。”
喜隐却笑了,凑近了昭敏,低声道:“崇佛法,不是如今主上才会做的,其实我也很愿意崇佛法的。昭敏大师,本朝开国以来,皇位一直在横帐房三支中流转,可却从来没有幼子继位,妇人当国这种先例——”
喜隐的野心,在这一段话中,表露无遗。昭敏看着喜隐,什么也不说,只是缓缓合什念佛:“阿弥陀佛——”
他念了好几声,才又缓缓道:“赵王有心向佛,也是佛门之幸啊。”
喜隐听到这一句,这才放心,不由得意一笑。
次日,昭敏又进宫了。
昭敏进来的时候,就见耶律贤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柳枝招展,耳畔传来响亮的蝉鸣。
婆儿低声提醒道:“主上,昭敏禅师来了。”
耶律贤劈头就问:“禅师原先给朕吃的那秘药可还有?”
昭敏一惊,也不敢说出实情,只敢劝他:“主上,那药只能一时镇痛,不可多用。若是用得多了,贫僧怕以后……”
耶律贤却道:“拿来吧,朕恕你无罪。朕现在没有多少以后可以考虑了,能考虑的只是当下。当下的大辽需要一个头脑清醒的天子。”
以耶律贤的精明如何能够不知道昭明心中的意图,甚至他那些药物的效用会的什么样的后果?然而到了他这个时候,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身为帝王建功立业这一切他已经做到了,然而到了生命衰亡的时间,他只希望在余生能够延长、延长、再延长,然后把他的病痛减轻、减轻,再减轻,这那么期间昭敏是否弄权?是否揽财,他真的是一点也不在乎了。对于他来说,这些只是芥藓小疾,没有什么比他的健康、比缓解他的痛苦,缓解它的寿命,缓解他的焦躁更有用的东西,与之相比,甚至江山社稷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昭敏心中一喜,忙应下了。
过得半晌,皇后也来了,见了昭敏,并不如之前那般横竖看不顺眼的样子,反而相当客气地与他打了个招呼,又说皇帝身子不好,劳他辛苦。
昭敏心头惴惴,暗自思量。
燕燕却扶了皇帝,去院中散步。
两人走了一会儿,耶律贤道:“皇后这些日子,天天陪着朕散步,朝上的事,都不忙吗?”
燕燕看着耶律贤瘦骨嶙峋的身子,空荡荡的衣袖,不禁鼻子发酸,她控制住情绪,勉强笑了笑:“是我的不是,以后一定多陪着主上。朝中的事再重要,又怎么及得上主上你更重要呢。”
耶律贤拍了拍燕燕的手背:“朕没有责怪的意思,你忙于政事也是为了朕和孩子们……”他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朕也正有事与你商量,想册封文殊奴为梁王。”
燕燕的注意力被转移,惊讶地道:“文殊奴才十一岁,会不会早了点?”
耶律贤道:“封王之后,朕才能为他建斡鲁朵。他是我们的长子,将来势必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早些封王,对他对大辽都好些。”
燕燕已知他的用意,他已经是迫不及待想让长子早些学习政务了,点头道:“主上想好了的话,臣妾没有意见。”
耶律贤轻叹一声:“朕想去看看孩子们……”两人冷战以后,他又发病,燕燕恐吓着孩子们,所以这些日子,只让长子文殊奴和长女观音女每日去请安。
因此他今天提起,燕燕点头:“那我让文殊奴下课以后带孩子们去见你。”
耶律贤却摇头说:“朕想去看看他们上学的样子。”
燕燕一怔,还是陪着他去了。
两人缓步走到诸皇子就读的学堂,此时正是贤适与皇子皇女们讲课。见了帝后来,都要行礼,被耶律贤阻止,两人直至这一堂课上完,才进来。
只见里面摆着四张书桌,大皇子文殊奴,二皇子普贤奴,大公主观音女都乖巧地站在书桌旁迎候着父母。
文殊奴带领着弟妹给父母请安道:“孩儿给父母请安。”
耶律贤看着孩子们,欣慰地笑了道:“都起来,都起来。”
燕燕扶着耶律贤在主位上坐下,耶律贤道:“父皇最近忙,也没时间考校你们功课。”他向着孩子们招了招手:“别站着,都过来。”
皇子公主们都围到了父母身边,仰望着耶律贤,思慕之情溢于言表。
耶律贤直接将观音女抱起来,坐在自己膝上,问他们:“你们近来,都读了些什么书?”
文殊奴恭敬道:“孩儿在读《贞观政要》。”
普贤奴就抢着说话:“先生说,这是父皇最喜欢的书。”
耶律贤微微一笑道:“那你们喜欢吗?读了可有所得?”
文殊奴还是先答道:“孩儿觉得太宗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见贤者则敬之,不肖者则怜之。因为他有这样的心胸,用人则用其所长,无视其短,才有大唐盛世。”
耶律贤感慨地:“我儿这是读到太宗治政的精髓了。普贤奴、观音女,你们呢?都读出了什么?”
普贤奴望着耶律贤天真地说:“孩儿觉得父皇很像太宗,对治下之民,无论辽汉,一视同仁。”
耶律贤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普贤即的脸蛋:“普贤奴这是和谁学的?都学会拍父皇马屁了。”
普贤奴毫无心机地道:“乳母教的,说要让父皇喜欢我,我才能在宫里待得长久。”
耶律贤和燕燕眉头微微一皱。
燕燕忙柔声问他:“乳母还教你什么?”
普贤奴天真地道:“说让我不可以和韩枢密使说话。”
燕燕一惊,又问:“为什么?”
普贤奴道:“不知道啊。乳母只说她不会害我的。”
耶律贤和燕燕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却不发作,只笑着又与孩子们玩了片刻,这才回去。
回到彰愍宫,耶律贤立刻道:“派人把普贤奴的乳母叫来。”
燕燕点了点头道:“我刚刚已经让良哥去唤乳母过来了。”
过得不久,良哥带着普贤奴的乳母走进内室。
乳母行礼后,燕燕劈头就问:“今日二皇子在主上和我面前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说是你教的。”
乳母顿时脸色煞白,慌忙跪下,拼命磕头:“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燕燕见她慌张,和耶律贤对视一眼,语气便凌厉起来:“你一介乳母竟敢品评上朝廷重臣,你为何不许二皇子和韩枢密使亲近?”
乳母心虚地看问一眼耶律贤,喃喃地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耶律贤冷冷地道:“说。”
乳母拼命磕头:“宫外有些风言风语,说三殿下乃是皇后那年赶赴幽州解围时怀上的。又说二殿下喜好骑射,也、也不太似主上,奴婢怕又生了什么流言,害了二殿下。所以、所以,才叫二殿下远着点韩枢密使。奴婢是一片好心呐。”
耶律贤和燕燕均听得脸色大变,耶律贤挥手将几案上的杯盏挥落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脸色铁青地问她:“荒谬!哪来这种谣言!”
燕燕严厉地道:“这话,你有没有跟普贤奴提过?”
乳母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奴婢绝不敢在二殿下面前乱说。”
耶律贤道:“这种混账话,是谁告诉你的?”
乳母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是听外面人说的。”
耶律贤大怒,喝道:“查,彻查!竟有这种荒诞流言!”正说着,便一阵急怒攻心,忽然就倒下了。
燕燕脸色大变,忙叫人请迪里姑。
好不容易迪里姑诊治以后,耶律贤才醒过来,燕燕立刻叫来了韩德让,当着耶律贤的面,就对他咬牙切齿地道:“这流言必须彻查,竟然把无辜的皇儿牵连进来,我绝饶不了此人。这件事拜托给你。”
韩德让听了这话,心中也是惊涛骇浪:“这个谣言来得莫名,两位皇子无辜受累,臣定当尽心竭力,查出真相,将此人绳之以法。”
燕燕转头凝视韩德让:“一切都拜托你了。”
韩德让肃色一礼:“娘娘放心。”
燕燕欲言又止:“你、你自己也小心。”
韩德让微微一笑:“娘娘放心,时至今日还想靠这种小儿伎俩对付我,实在是太小看我了。”
而不知道怎么地,关于小皇子的流言,也流传到其他地方了。胡辇与乌骨里都闻讯赶来,气愤不已。
先是问了皇帝安危,燕燕不解其意,道:“迪里姑开了药方,说是气急攻心,伤了根本,接下来要好好静养一阵子。”
胡辇道:“不是说,主上精神好多了吗?怎么忽然就晕倒了?”
燕燕略有些难堪地别过脸,本不想说,怎奈乌骨里直接揭露了:“主上都病成这样了,你倒是说啊?对着我们俩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燕燕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气道:“你们可曾听外头有关于我们的流言。”
胡辇心头一惊,佯装不知:“流言?什么流言?”
乌骨里却直截了当地说:“是说胡都堇那个吧?”
燕燕惊讶地看向她:“二姐,你知道?”
乌骨里冷哼一声,得意洋洋地说:“我不但知道,我还知道这个流言是谁放出来的。”
燕燕一惊,问她:“是谁?”
乌骨里道:“还能有谁?就是韩德让那个成天病怏怏的夫人呗。她啊,忌恨韩德让常常出入宫门,干脆就想放出这么一个不靠谱的流言直接断了韩德让的仕途,跟着她回幽州。”
燕燕没想到听到的是这个回答,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这,这不可能吧。若是她这么做,韩德让岂会任由她胡为?”
乌骨里却道:“他们男人怎么会知道后宅女人的事情。”她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地说“你仔细想想,这么一个流言出来,能伤害到谁?能伤到你?胡都堇?主上?都不会。咱们比谁都清楚,胡都堇早在黑山就怀上了。唯一难堪的只有韩德让,他身为臣子却再三被卷进这种流言,迟早得自请外出,那可不就合了那个女人的意了。”
燕燕听得她这般分析得头头是道,竟有些将信将疑起来,口中却道:“说到底这都是二姐你一个人的猜测,作不得准。”
乌骨里瞪着燕燕,直问道:“你还有比我这个更合理的猜测吗?”
燕燕竟一时语寒:“这……”
乌骨里洋洋得意地说:“你看吧。治国理政我不如你和大姐,这些后宅女人的心思我可比你们懂得多。”
胡辇听不下去了,阻止道:“乌骨里,你别胡说了,没有证据我们怎能胡乱猜疑,更何况还是韩德让的妻子。”
乌骨里冷笑:“是不是诬陷,燕燕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别阴沟里翻船,叫这么个上不得台盘的女人算计了。”
胡辇见状只得阻止道:“好啦。燕燕已经够烦的了,你就别在这里烦她了。既然主上没事,我们便不搅扰你,你自己也够累的,多歇息知道吗?”说着就拉起乌骨里匆匆往外走。
乌骨里边走还边道:“大姐,你别拉我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胡辇这种行为,更是让燕燕心中生疑了,若说乌骨里的话,让她只疑了四分,胡辇匆忙结束猜疑硬拉乌骨里走开,反让燕燕更疑了七分。
乌骨里回到府中,洋洋得意地同喜隐说了今日入宫的事,道:“燕燕还不信,哼,这般明摆着的事,她还有什么不信的。”
喜隐搂着她安慰道:“这才是你做姐姐的本份,明扆这个人心思太深,你要帮着燕燕提点她防着皇帝才是。”
乌骨里听出些不对来,问他:“这话来得奇怪,我还没问你呢,这次春捺钵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回来之后,一提起皇帝和燕燕就是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喜隐低声道:“这事可不能对别人说去,尤其是不能对燕燕说去。否则的话,宫里就要乱套了。”
乌骨里听了这话,顿时兴奋起来,拉着他问:“到底是什么事?”
喜隐假装不肯说,闪躲了半日,才“不得已”地说:“我听说,明扆这次春捺钵时,私纳了一个渤海贡女为妃……”又嘱咐她,只是这事她可说不得,说了就是滔天大祸。他们们如今本就受皇帝猜忌,若是知道这话是他们府上这里泄露出来,定会迁怒于喜隐。
乌骨里恼了,怒道:“我不信燕燕会看着他乱来。”
喜隐道:“这可难说,毕竟你们两个姐姐虽然待她掏心掏肺的,但在她的心中,却是敌不过她自己的皇后之位,还有丈夫儿女。再说,此事我也只是风闻,并无证据。”
乌骨里想了想,竟觉得此言有理,只得道:“好吧,那我先不说,待我拿到证据再说。哼,胆敢对不起燕燕,我可不放过他。”想了想又瞪起眼睛扭着喜隐的耳朵道:“你可别教我知道你私下里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否则的话我一刀砍了你。”
喜隐陪笑:“我有了你,还要别人做什么。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能不明白我?也唯有我娶你,是真心的。你看罨撒葛和明扆不过是冲着思温宰相的支持去的,哪及得我,从无分心。”
乌骨里听了,心中得意,放下手来,揉揉喜隐的耳朵,柔声道:“我就知道,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把乌骨里哄出去以后,喜隐微微一笑,对撒懒道:“你去约韩德让吧,如今,时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