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帝后之争

春捺钵结束了,皇帝即将返京。

而上京城的燕燕,也正在与室昉、韩德让等重臣商议新政推行的事宜。

韩德让已经升迁为南院枢密使,这个级别的臣子常常用有轮值内阁的时候。有时候燕燕召群臣议事久了,也让他们直接留宿。

这一日又议到华灯初上,就见着一个内侍进来,轻声道:“韩枢使府中来报,说是韩夫人心疾犯了。”

韩德让一怔,忙向皇后赔礼,燕燕面上不显,只笑道:“你夫人的病严不严重?不如我派御医随你回府一趟吧。”

韩德让其实心中是隐隐知道原因的,当下婉拒:“不必了。臣略通医术,臣妻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不需要劳动御医。”

燕燕也只是笑笑,说今日的事也议得差不多了,就叫众人都散后,燕燕就叫上青哥吩咐道:“你过几日带上御医去韩府探望一下,看看这李氏的病,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青哥从小跟着她长大,在她面前向来无忌,直言道:“这不是摆明了,凡遇上您留韩大人奏对,韩夫人就紧赶慢赶派人来叫他回去。哪有那么巧每次都挑这种时候发病的,这也太明显了。”

反是另一个侍女良哥忙排解道:“青哥你休要胡说,这是韩相公的事家,皇后您也别管了。”

燕燕本就是一时意气,听了良哥之言,只横了她一言,也不再说了。

良哥又找话开解道:“主上来信说,再过得十余日就回来了。此番大皇子与二皇子随驾,您也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们了,必是想着他们的。”

说起两个儿子,燕燕也不由得露出微笑来,口中却道:“谁想这两只猢狲了,离了我这里才好,在身边倒日日吵得我头疼。”

青哥也自悔失言,忙说着皇子公主们的趣事,把这话头岔开了。

且说韩德让心理有数,这边匆匆回府,就见着李氏的侍女正引着一个医生走出来,却不是府里常用的,瞧服色不似御医,倒像是寻常平民,就问:“先生,我夫人身体如何?”

那医生见了韩德让忙行礼,神情拘谨畏缩,只讨好地道:“大人放心。夫人吃了我这贴药,保准明年一举得男。”

韩德让听得这话村野得很,不由皱起了眉头,挥手令侍女送了人去,就问管事这大夫是哪里来的。那管事不敢隐瞒,只得说这人是外乡来的,前不久在某寺院摆摊,据说是擅为妇人求子云云。

韩德让心中不悦,李氏本是极温良贤惠的妇人,只不知近来添上个毛病,就是想求子想得近乎走火入魔,起先还是找找城中的御医,等得御医看了也不中用,就开始求神拜佛,寺庙巫婆都请了个遍,举凡城中的秘方游医也要去求,甚至还常劝韩德让纳妾蓄婢的。

韩德让实是拿她没有办法,劝了无数次,总是不听,甚至还因为乱吃药,把身份折腾坏了。本来挺健康的人,如今十天里倒有五天是躺在床上喝药的。

他进了李氏的房,推门进去的时候,见李氏正跪在正中的一座白玉观音像前,虔诚地祈祷着。她的气色虽苍白了些,但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病容。

见韩德让进来,侍女搀扶着李氏起身坐下,李氏一脸苍白,冲韩德让笑了笑:“相公回来了,我原叫她们不要大惊小怪的,是不是误了你的事?”

韩德让欲言又止,还是道:“夫人,你怎么又请那些来历不明的游医进府治病?我早说过,不要病急乱投医,更不要胡乱求神问道。这些年来,你请的那些游医除了把你的身体折腾得更差了,有过什么效果?那些道士和尚萨满,除了从你这里拿走了一箱又一箱的钱财,又给过你什么?”

李氏低头叹息:“如果能有孩子,多少苦我都愿意受。至于钱财,本就是身外物,舍弃了又怎样?”

韩德让皱眉:“我早就跟你说过,命里无子就不要强求,你为什么永远听不进去?”

李氏却冷笑道:“我也劝相公纳妾,相公为何也总是听不进去?”

韩德让道:“我的大哥和弟弟们人人有子,韩家早已支脉繁衍,哪里还差我一个。纳妾之事不必再提了。”

李氏看着韩德让,忽然笑了:“你一直不肯纳妾,到底是为我,还是为她?”

韩德让听着这话不对,沉下脸来问她:“你这是什么话?”

李氏这些年吃药吃得性子也乱了,说起话来再不掩饰,直戳戳地道:“你心里要不是还念着她,她心里若没有你,为什么人人都下朝了,偏你被留下奏对?”

韩德让恼了,站起来冷笑道:“宫里人来人往,我与皇后谈的都是政事。再说也不是单独奏对,室昉大人、贤适大人经常也在,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幸而是内室之中,若是传到外头,莫说是皇后清誉,便是我,又如何能再立朝堂。你若是不想我为官,只管说出来,何必胡说有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

李氏看着他,忽然间双目流下泪来:“相公,我知道,我这样频频装病叫走你,让你觉得难堪,让你觉得讨厌,对不对?”她掩面哽咽:“我何曾故意要做这种事,开得自己像个小肚鸡肠的无知蠢妇一样。”

韩德让见着她这般哭着,竟是仪态全失,心头一痛,想起她当年,是何等温柔娴雅的一个少女,世情练达,为人处事如沐春风。到如今变得偏执焦虑,易哭易恼,此皆是因为自己忙于国事,与她相处太少,又兼一直无子,让她压力极大,当下温和劝道:“我并不恼你,你也休要太过着急,只管安心慢慢静养,子嗣的事,原是天定,不必焦虑。”

李氏慢慢地放下绢帕,忽然挥手令侍女们退下,一把抓住韩德让的手,哽咽道:“你当真以为,我只为这种事而恼你怨你?”

韩德让听了这话,心头巨震,看细看李氏,眼神中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点空闺妇人的浅薄之意,他本能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夫人,你不要再说了。”

李氏好容易鼓足勇气对丈夫说出这话来,哪里肯停住,当下厉声道:“不,我要说,你可知道我几年根本没办法安枕。你莫忘记你是怎么离开上京去幽州的?主上岂能容得下一个曾经与皇后订过亲的人?他一向心思深沉,而且对于过去的事,根本没有放开。现在,他需要你替他做事,替他去得罪人,所以暂时忍耐。你和皇后多说一句话,都是往他心上扎刀子,到将来你失去了作用,他岂能容你活下去?”

韩德让震惊地看着李氏,一时竟无言以对。

李氏一口气说完,闭上眼睛,流泪不止。

韩德让将李氏抱在怀中,轻叹:“夫人,夫人……”

李氏抱住韩德让,放声大哭。

她哭的是韩德让的命运,更哭的是自己的命运。眼前是万丈深渊,回到上京的这几年,她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每天都在一步步地朝那深渊迈进,她拉不住,劝不住,除了拿生子这件事拼命折腾自己以外,还能怎么办。

今天她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可是她的这些,他又何曾不知道,可是他还是朝这深渊迈去,从未停下。

她恨,她恨自己不是燕燕,对他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不能够改变他的选择,可是她爱他,爱得如此无助,如此无望。

皇帝的车驾终于回到了上京,帝后相见,也是甚为欢喜。

皇帝这次回来,整个人的状态好了许多,比临走前显得更加愉悦,甚至晚上的睡眠也好了许多。燕燕问了一下随行的迪里姑,连用昭敏药物的次数也少了。

燕燕大喜,将迪里姑带耶律贤身边的人都赏了,又叫了孩子们上来,三位公主两个多月不见父亲了,想念得紧,都猴在他身上不肯下来,逗得耶律贤不住笑着。

燕燕又叫了两个年长的儿子过来问话,这俩个孩子此番都跟着耶律贤去春捺钵,只是他们另有部属和独立宫帐,耶律贤私纳小妃这种事,这自然不可能让这俩个孩子知道。只是每日里白天与诸部族一起打猎,了解当地民生,与各部族之间的情况,也练习武艺骑射等罢了。当下也规规矩矩地站在母亲面前,回答了问话。

燕燕听了俩个儿子的回答,觉得他们弓马有长进了,见识也增加了,甚好,就让他们带着弟妹们出去玩了。

等过了数日,燕燕就给了耶律贤一些人员任免的名单,这些是她早准备好的,只是还需要耶律贤知道与认可,通常这种情况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燕燕已经历练了多年,耶律贤也基本放手朝政了。

只是这次耶律贤却没有放过就算,反而看了名单以后圈了几个名字,问燕燕:“为何要贬削他们?”

燕燕看了看,这几个人并没有明显的缺点,且也算得有能力,只是……

“他们借以崇佛为由,私下结党,将国家的官爵权力作为交易,我不能容忍这种事在我眼皮底下发生。”想了好一会儿,燕燕才回答。

耶律贤放下文件,看着燕燕:“结党,交易,可有明证?”

燕燕正色:“虽无明证,但是确有许多蛛丝马迹。”

耶律贤摇头:“皇族后族,联络有亲,互相提携,大家都是司空见惯,而另一些没有这样的背景彼此私下抱团援助,也是这个前提上不得已的自保。虽然有错,但这个错也是因为时局的原因,你再以崇佛为由而打压,这样的说法,太近任意,对他们也不公平。而且……”他顿了一顿:“我怕这么做会让人误会,你要对佛门动手了。是朕带头信佛,才引导这些臣子们从信萨满转向信佛,如今你这一动,只怕朕之前的努力,就要起变化了。”

耶律贤虽然不常出言,但说起话来,却是极有份量的,燕燕闻言,皱了皱眉,还是无奈地道:“我还是以为,坐视这股势力坐大,实不妥。”

耶律贤劝她:“一国之主,要的是平衡,大局当前,有时候不免要妥协。如若在此时打击佛教,或者给一种误导,则不利于我们的计划。”

燕燕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可是昭敏越线了,我怕到时候不止不会平衡,反而会失衡。”

耶律贤道:“任何宗教的崛起总是要分薄旧宗教的势力,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收纳信徒。我们现在本来就是在打破平衡中掌控新的平衡,而不是因为一点变化而害怕失控。”

燕燕恼道:“我岂是害怕变化和失控……”她如今也正在推行新法,又岂是短见之人。恰恰相反,她认为自己才是每日直面朝局变化的人,而耶律贤的设计虽然有远见,但终究这些局势衡量时细微处的变化,他是没能及时察觉到的:“如今在上京,信奉萨满的权贵已经很少了。我认为,哪怕我们要继续支持佛门,也应该主持他们去草原上向牧民们传教,而不是继续在上京这些地方扩展势力。”

耶律贤沉默片刻方道:“你说的也有理,不过……”他顿了顿:“不过,不必心急,昭敏,朕还有更大的用处。”

燕燕自然是知道,什么叫更大的用处,皆因如今的耶律贤,是越来越离不开昭敏了。

这场人事任免终于还是被搁置了,但已经有人吓出一身冷汗来,有时候犹豫不决,反而会引起更大的祸患,让人激起更大的野心来。

昭敏是先得到这个消息的,不由捻着佛珠思忖:“就为官员信佛,皇后就要处置他们?这事儿不对啊,阿辛,是不是因为有萨满向皇后进谗言了?”

此时禅房内,是耶律贤的贴身内侍阿辛恭敬地立在他身边,他早在很久之前,就成了昭敏的忠诚信徒,也真诚地相信,任何对佛门不利的事情,都是对皇帝和佛门关系的影响,而皇帝是得佛门庇佑的佛子,因为佛门让皇帝的病情减轻,将来皇帝也要通过佛门而得道佛菩萨果,而他这等随侍在皇帝身边的人,也会因此沾光受福。

自然,阿辛这样的人,昭敏在宫中收了不止一个,所以一有风吹草动,昭敏总是能最先得到信息。就听得阿辛道:“前些日子皇太妃进宫来看皇后,听说好象是她家中一直供奉着的萨满婆婆告了我们佛门弟子一状。”

昭敏不由合什,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皇太妃身边的一些人,都是太平王旧部,如今她自己又信萨满,我真怕皇后受她姐姐的影响,对我佛门不利啊。”

他说得一片大义凌然,阿辛是个奴隶出身,听了此言,顿时觉得句句有理:“大师说得很是。”身为奴才,皇帝自然是要效忠的,皇后自然也是不可猜度的,太平王旧部借皇太妃之势影响皇后,以致于帝后不合,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昭敏拈着佛珠叹道:“我佛家弟子,荣辱并不在眼中。然则,弘法之路,不可退缩,否则的话,就是世间的沉沦。”他顿了顿,又道:“皇后心志刚毅,不易说服。她既然先入为主,恐怕我们也很难说服她。”

诸弟子听了,顿时脸色有些委顿,昭敏却徐徐道:“可皇后之权,也是主上所授。只要主上支持佛法,等到佛法兴盛到一定的程度,就算是皇后要动佛门,也要拈量三分。”

诸弟子精神一振,皆尽称是。

阿辛得了指点,回到宫中,便有意无意地怂恿耶律贤,召见昭敏,问以长生之道。

昭敏就说主上病痛缠身,这些都是宿孽旧怨缠身啊。须得祈福作法,让佛法来化解冤孽,驱走病痛,延寿益年。耶律贤听了“宿孽旧怨”四字,不由心动,就问如何祈福作法之道。

昭敏便合什道:“立功德,做法事,都是祈福的手段。主上施政英明,又大兴佛事,功德不谓不够,只要主上有足够的虔诚心,佛祖能看到的。”

耶律贤还在沉吟,阿辛忙凑兴道:“主上,佛祖实在灵验,奴才那六十岁的老娘,原来眼睛已经半瞎了,就是因为天天供着佛祖,早晚三柱香,每天念佛不止,如今眼睛也亮了,身体也好了,一口气赶着羊群能走十里路呢。”阿辛之所以对昭敏虔诚万分,正是因为昭敏治好了他母亲的病,却又不归功于已,而将此托于佛法。阿辛感激敬佩之下,更加虔诚。

一来两去,耶律贤便有些心动,如今耶律贤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长期以来的压抑痛苦,几乎要将他击倒,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有玉箫的温柔相伴,他对于昭敏的依赖仍然一天比一天更重。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不信这些事情。

于是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彰愍宫中日夜都是成群的僧人作法念经。而昭敏更是被封为三京僧尼都总管,加兼侍中一职,这种只有宰相才会兼的职位,让一个僧人得了,更是令得权贵之人,都争相奔走昭敏门下,一时权势炽手可热。

燕燕早知此事,有心欲与耶律贤理论,不想耶律贤却闭耳不听。燕燕不想为此事与皇帝失和,再说昭敏虽然得宠弄权,但毕竟没有影响到真正的大局,她也只能强行忍下。

谁知过了几日,就见着双古来报说是皇帝又发病了。

燕燕立刻丢下奏折,问:“迪里姑怎么说?”见双古犹豫着不敢说,燕燕眉毛一扬:“怎么了?”

双古就道:“近段时间,主上发病,都没有叫迪里姑去,而是召了昭敏法师来作法。如今彰愍宫中,僧侣日夜作法,烟薰火燎。而且……”

燕燕见他犹豫,问他:“而且什么?”

双古才道:“而且主上在日前加封昭敏为三京僧尼都总管,兼侍中。甚至拨了许多内库银两去修建佛堂。昭敏持主上手书,侵占良田,欺压官吏。”

燕燕面沉如水:“昭敏如今就在彰愍宫吧?”

双古忙应是,燕燕就站起来,说:“去彰愍宫。”

她来到彰愍宫,就见阿辛守在门口,看到燕燕过来,顿时吓了一跳,慌忙跪下,高声叫地道:“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燕燕见他这般鬼鬼祟祟的样子,情知他是故意在跟里面通风报信,冷笑一声问他随意应付了一声,便打算往里面闯道:“主上在吗?”

阿辛四端陪笑:“皇后娘娘等一下,里面正在做法,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燕燕凝神一听,听到室内隐隐传来的念佛之声,再闻到那烟雾之味,皱起眉头:“迪里姑可在里面?”

阿辛一愣,摇了摇头。

燕燕怒了:“混账!主上病重,怎可不请御医诊治,而寄希望于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你让开!”

此时室内却不止是昭敏带着众僧做法,更有玉箫还陪在耶律贤身侧,这才是阿辛不顾皇后威仪,拼死在上前挡住拖延时候的原因。

耶律贤方才发病,此时正倚在玉箫的怀中,闭目闻着香炉中的烟气,似乎觉得舒服了许多,就听得侍从来报说皇后来了,众人立刻脸色大变。

拨去服侍玉箫的小内侍忽列连忙上前,拉起玉箫急道:“小妃,皇后来了,快随奴才到后面去。”

玉箫还不明白其中含义,犹豫地看了一眼痛苦的耶律贤:“可是主上如今……”

忽列急了:“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耶律贤正闭目痛苦皱眉,听到方才的话,却挥手示意玉箫离开,玉箫无奈,由忽列带着匆匆从后门出去。

昭敏闭目念经,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一样。

玉箫刚走开,燕燕便闯了进来,一堆僧人念咒熏香,整个房间贴满了符咒,见满室烟雾缭绕,黄纸到处,不由怒气更盛,挥着烟气道:“把窗户打开,这是宫里,弄成这样,成何体统。”

双古与几个小内侍连忙应名,动手去打开窗户。

那一众僧人见状,都不知所措地停下,看着昭敏。却见昭敏神情不动,继续念佛。僧人们得到了信心,也在继续念佛。

此时燕燕带来的侍从去开窗,众僧围着燕燕一时间室中佛号大作,竟似形成一种隐隐的精神压力。连燕燕身边的两名侍女神情都有些惶惑起来。

燕燕站在众僧当中,再听着佛号大作,看得出他们若有若无的敌意,且昭敏看似八风不动,专心念佛,实则透着一股有恃无恐的猖狂来,不由地她怒火更盛,再也忍不下去,指指那些符咒法器道:“来人,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给我扔出去。”

双古见状一击掌,外头的侍从们一拥而入,就要听命行事。

僧人们大惊,念佛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昭敏这时候才睁开眼睛,合什先念了句佛号,才缓缓道:“皇后,主上病痛缠身,贫僧正做法为他消除病痛,请不要随意打断。”话仍然说得气定神闲,无半点慌乱。

燕燕并不看昭敏,只看着仍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耶律贤:“这里是皇宫,不是佛堂。”

昭敏依旧淡定从容:“贫僧是奉主上之命,为主上祈福。心崇佛法,处处皆是佛堂,宫门山野,皆在佛心。”

燕燕不理昭敏,走到床上,看在在床上闭着眼睛强忍痛苦的耶律贤,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道:“主上,你怎么样了?”

这时候耶律贤已经从病痛中缓过来了,他捂着头长长叹息一声,睁开眼睛看了看,叹道:“皇后,昭敏禅师是朕请来为我祈福的。”

燕燕怔在那儿,好半日才缓过胸口堵着的气,冷淡地道:“这里毕竟是主上寝殿,闹得如此乌烟瘴气的,对主上的身子不利。主上有病,还是请御医来看,把宫里弄成这样,实在是不像话。”

耶律贤却也是忍了半日,玉箫仓皇离开,皇后过来又直接要砸掉法会,此时他的精神已经在痛病和药物作用下变得有些狂燥,他神经质冷笑一声,尖利地说:“御医,御医要是有用,朕还用得着受这样的折磨?朕是天子,身有病痛,请个僧人祈福,又怎么样?”

燕燕从未见过耶律贤如此暴燥的样子,不由愕然:“主上,你怎么了?”

昭敏嘴角一丝得意的微笑,合什继续念经,他的弟子们见他开始念经,也跟着一起念起来。

这分明就是不让燕燕和耶律贤继续说下去,这是挑衅,也是驱逐。燕燕岂能不明白,她执掌国政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令出法随,也皇帝也要让她三分,今日居然被这个妖僧当面挑衅,岂能忍耐,喝道:“朕与主上要说话,双古,叫这些僧人全部出去。”

昭敏一怔,忙看向耶律贤,但耶律贤却紧闭着眼睛,似在强忍痛苦,却不出一言。昭敏心一沉,双古已经站到昭敏面前,伸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大师,请吧。”

昭敏双手合什,朝耶律贤一礼:“阿弥陀佛。”就带领众僧走了出去。

见僧人们走了,燕燕只觉得眼前清静不少,道:“把房间也都清理干净。”

耶律贤却终于暴发:“够了,你还要做什么?皇后,你眼中还有没有朕的存在?”

燕燕一怔,见到众人都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只得令他们先出去,这才上前,拉住耶律贤的手问他:“主上,你到底怎么了?”

耶律贤却一把甩开燕燕的手,指着燕燕怒道:“昭敏是为朕祈福,去除病痛,谁准你赶走他?皇后,朕给你权力,不是让你来辖制朕的?”方才他是不想在僧人面前帝后争执,所以才忍了。等到人走了,这才发作出来。

燕燕见他如此,先是惊愕,随即刚才硬生生压下的郁气也上涌,沉声道:“主上,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昭敏倚仗着你的手令,在外面为所欲为。如今他更是把这皇宫也变得乌烟瘅气。这样的妖僧,你还信他?我是你的妻子,请医用药祈福,这些事,难道不应该是我的份内之事,主上说出这样的话,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耶律贤冷笑道:“朕不信他,朕又能信谁?你如今倒说是你的份内之事了,可朕被病痛折磨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燕燕又气又急,待要发作,又看他如今病成这样,想说什么又咽了下来,忍气道:“是我的不是,前一阵子军情紧急,我是有所疏忽。可我如今不是在补救吗?”

耶律贤却是听不进去,反而冷笑道:“补救什么?要么不闻不问,要么兴之所致,来折腾一番,以显示你的权威。”

燕燕看着耶律贤,满眼失望和不可置信,她抿着唇不再争辩:“主上要这么说,臣妾无言以对。”说完,扭头便走。

耶律贤不想话未说完,燕燕就甩性子走人,气得怒指燕燕,叫道:“你……”还未说完,就倒了下去。

随侍在一边的婆儿忙扶住他,叫道:“主上,主上——”

玉箫从里面急忙走出,扶起耶律贤哽咽道:“主上,主上,您没事吧?”

耶律贤虚弱地摇了摇头,愤愤地道:“岂有此理,她太放肆了。”

帝后争执不是小事,很快就传到宫外去了。

喜隐听到此事,正中下怀,不由兴奋起来。他的父亲李胡曾经是述律太后最喜爱的儿子,晚年一直带在身后准备传之帝位,甚至在死后还将自己的宫帐都留赠给他。虽然历经世宗朝、穆宗朝,皇位几番轮换都没到李胡手中,但是内宫的初建是从述律太后时留下,所以不管怎么清洗,甚至到当今皇帝对内宫大换血后,宫中还是多多少少留有一些与李胡父子亲近的部属所在。哪怕这些人已经不是在要害上了,但是传递些消息,还是无事的。

所以耶律贤私纳小妃这件事,喜隐是比其他人更早知道了这件事,如今见帝后失和,就想借此事作文章了:“这渤海贡女如今真的进宫了?”

撒懒正是打听了消息来回报:“千真万确,这是我派人从主上的近侍阿辛那里打听到的。主上确实在春捺钵期间私纳了一个渤海女子,宠幸的事情也写入了起居注,看起来颇不寻常。而皇后那边,至今还没有得到消息。”

喜隐嘴角一丝冷笑:“好啊。这些年来,他们夫妻同心协力,将大辽的国事完全掌控在手中,我没有任何机会。现在明扆私纳新人,以燕燕的脾气他们夫妻肯定得闹翻。”他看了撒懒一眼:“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撒懒笑着恭喜他:“恭喜大王,多年苦等终于有机会。”

喜隐皱眉:“便是捅到燕燕那里去,让他们吵上一架,也不过是让明扆杀了那小妃,最终还是会重归于好。”

他皱眉想着,撒懒不敢打扰于他,忙肃容听着。

喜隐喃喃地说:“最好是吵一架以后,让燕燕没有办法再转回与明扆重归于好。那就要找个让燕燕无法下台的原因……”他顿了一顿,问撒懒:“你说本王去请韩德让来饮酒,叙叙旧,怎么样?”

撒懒听了先是极赞:“大王此计大妙。”但停了一下,还是有些不确定地说:“韩德让对主上,那可是……”

喜隐冷笑:“是,他是与明扆从小一起长大,帮着他争夺皇位。可是只要是男人,都不会无视这份夺爱之恨的。若是他夫妻和睦,他自然息了心思。可明扆对不起燕燕,等他们夫妻翻脸,我就不信韩德让还能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