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纸钱灰扑在祠堂青石板上,苏晚照跪在蒲团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
三天前她还守在师傅林玄清的病榻前,老人攥着她的手断气时,指节上的药渍还沾在她腕间。
可尸骨未寒,苏家的马车就碾着医馆的青石板冲进来,八个粗使婆子架着她的胳膊,连师傅最后的装殓钱都没给留。
“三小姐,吉时要过了。”
祠堂外传来王氏的声音,尾音像淬了冰。
苏晚照抬头,透过褪色的纱帘看见那抹靛青裙角——这是她名义上的继母,十二年前将刚出生的她丢在医馆门口时,穿的也是这种料子。
“阿姐实在是身子弱......”另一个声音从王氏身后飘过来,苏明萱扶着门框,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桃花,“晚照,阿姐对不住你......”
苏晚照盯着她绞在帕子上的指尖。
那双手昨天还捏着她的药箱往井里丢,说“庶女也配用云纹缎的药囊”,此刻倒比真哭的人还像受委屈。
“苏夫人。”她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片,“我师傅的棺材还停在医馆后巷。”
王氏的指甲在门框上叩出脆响:“林老头的后事?
苏家养你十二年,这点孝心该当的。“她转身对婆子使眼色,”把嫁衣拿进来。“
红绸扫过苏晚照的脸时,她闻到了熟悉的苦杏仁味——是苏明萱常用的脂粉。
十二岁那年她偷喝过嫡姐的参汤,也是这股味道,后来才知道那碗汤里掺了半钱巴豆。
“三小姐,得罪了。”两个婆子按住她的肩膀,金簪扎进发间的疼比不过心尖抽的那一下。
苏晚照盯着铜镜里的自己,鬓角的红绒花歪着,像滴凝固的血。
她在心里一字一顿:“苏晚照,你要是认了这命,就不配在林老头灵前磕那三个响头。”
花轿出苏府时,日头正毒。
红绸帘被风掀开一角,她看见门楼下苏明萱扶着王氏的手,嘴角翘得比檐角的鸱吻还高。
轿夫的脚步声咚咚响,她数到第七步时,变故突生——
“有刺客!”
箭簇破空声比喊叫声更快。
苏晚照撞在轿壁上,药囊从怀里滑出来,刚好磕在她攥着银针的手上。
外头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接着是护卫抽刀的清鸣:“保护花轿!”
“轿夫中箭了!”
苏晚照撩开帘子,就见最前头的轿夫仰面倒在地上,右胸插着支黑羽箭,血正顺着青布裤管往石板缝里淌。
她没多想,抓着药囊就跳下去,膝盖撞在碎石上的疼被学医十年养成的本能压了下去。
“别碰箭杆。”她按住要拔箭的护卫手腕,“箭头带倒刺,硬拔会扯断血管。”指尖触到伤者脖颈,脉搏弱得像游丝,“拿我的刀。”
护卫愣了一瞬,从她药囊里摸出那把磨得发亮的柳叶刀。
苏晚照割开伤者衣襟,箭簇扎进的位置离心脏不过三寸。
她撕开自己的嫁衣下摆,沾了轿夫腰间水囊的水按在伤口周围:“按住这里,用力。”
“你、你是医女?”另一个护卫举着刀后退两步,眼睛盯着她染血的手。
苏晚照没应声,从药囊里摸出银针对准伤者手肘:“这是少海穴,能缓痛。”银针入肉三分,伤者抽搐的腿慢慢松了。
她又捏了撮药粉撒在伤口上,是师傅教的生肌散,“找块干净布来,我要包扎。”
“裴统领!”
苏晚照抬头,就见屋檐上翻下道黑影,玄色劲装沾着血,腰间玉佩晃出冷光。
那男人垂眼扫过地上的伤者,又落在她染血的银针上,目光像淬过冰的剑:“继续。”
她忽然明白这刺客来得蹊跷——东宫的护卫能在半柱香内肃清刺客,却偏要等她下轿救人。
等伤者被抬上备用轿子时,苏晚照的嫁衣前襟全是血。
她重新坐进轿里,指尖还沾着生肌散的苦,耳边回响起裴青临走前那句“殿下要见”。
东宫的朱漆门在眼前打开时,苏晚照突然想起师傅说过的话:“这世上最毒的不是鹤顶红,是人心设的局。”
红绸铺就的甬道尽头,穿玄色龙纹朝服的男人倚着汉白玉柱。
他面色白得像新刷的墙,眉峰却凌厉如刀,看见她时眼尾微挑,倒像是等了许久的猎人终于见着了猎物。
“太子殿下。”苏晚照福身,目光扫过他腰间的玉珩——那是用整块和田籽料雕的,在太阳下泛着暖光,和他眼里的冷截然相反。
沈昭珩没说话,只是伸手。
他的指尖比她的还凉,却有力得像铁钳,扣着她的腕脉往喜堂走:“苏三小姐,久仰。”
喜堂的红烛烧得噼啪响,苏晚照闻着满屋子的合卺酒香,忽然觉得不对——按规矩太子纳妃该用沉水香,这味道里分明混了半丝苦艾。
“娘娘!”
尖叫打破了拜堂的鼓点。
苏晚照转头,就见端着酒盏的宫女突然栽倒在地,四肢抽搐着往桌角撞,嘴角白沫混着血,把红地毯染成了恶心的粉。
“快传太医院!”礼官的声音都抖了。
苏晚照却盯着宫女后颈——那里有个指甲盖大的青斑,像被什么虫子咬过。
她蹲下身,手指刚碰到宫女的手腕就被太医一把推开:“宫妃不得擅动!”
“她中了牵丝散。”苏晚照的声音盖过了太医的呵斥,“毒从皮肤入,三刻攻心。
现在封她的太渊、列缺穴还来得及。“
太医的手悬在半空,回头看了眼高座上的太子。
沈昭珩支着下巴,目光正落在她发间那支歪了的红绒花上,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戏码。
苏晚照不再等,从鬓间拔下金簪,隔着帕子刺进宫女腕间:“按住这里。”她又摸出随身的解毒香囊,里面装着师傅配的避毒散,“点了它。”
青烟腾起时,宫女的抽搐慢慢停了。
苏晚照退后半步,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王氏在廊下站着,手里的帕子绞成了团;苏明萱扶着柱子,脸色比沈昭珩还白。
“好手段。”
沈昭珩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
苏晚照抬头,正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他身后的裴青垂着手,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和方才在屋檐上看她救人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传旨。”沈昭珩松开攥着的喜帕,红绸滑落在地,“今晚,本宫要听苏三小姐说‘牵丝散’的解法。”
苏晚照看着他转身时摇晃的背影,忽然想起轿夫中箭时,那些刺客的箭簇上也沾着同样的青斑。
原来从苏家祠堂开始,从刺客突袭开始,甚至从师傅咽气那天开始——
这局,早就在等她入局。
她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那里还装着师傅临终前塞给她的半本《毒经》。
夜风掀起喜服的裙角,苏晚照对着沈昭珩的背影弯了弯嘴角。
既然是局,总得有个执棋人。
而这一次,执棋的,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