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梧梧的手

暮春的风,裹挟着御苑牡丹初绽的浓香,撞开雕花长窗,一头扎进水榭。却吹不散那熏炉里腻死人的甜暖,更吹不散角落里刻意压低了、又恰好能钻进耳朵的窃窃私语——像一群藏在锦缎下的毒蛇,嘶嘶吐信。

“听说了么?”鹅黄宫装的少女指尖捏着一粒剔透水晶葡萄,眼波流转,淬着冰碴似的轻蔑,“今日回鸾,那位在江南泥地里滚了三年的‘贵人’,可算要到了。”

“嗤!”旁边梳飞仙髻的贵女团扇掩了半张脸,只露一双幸灾乐祸的眼,“什么贵人?怕不是早被日头晒脱了皮,一身土腥味儿!这宫里的金砖,踩上去都怕硌了她的粗脚板!”尾音拖得又长又腻,引得周遭一片刻意压制的低笑,嗡嗡如蝇。

“可不是嘛,”另一人声音尖利,像指甲刮过琉璃,“殿下那般谪仙人物,哪是乡野村妇配得上的?怕是连给殿下提鞋的宫女儿,都比她体面些。”

沉水香的烟雾袅袅,却盖不住满室精心雕琢的恶意。那些目光,淬了蜜的毒针,密密麻麻,全钉在水榭入口那片光影交界处。只等那传说中的“泥腿子”踏进来,便将这三年的鄙夷与优越,一股脑儿泼上去,浇她个透心凉。

*咔嚓——*

一声极轻微的、像枯枝断裂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切断了这片浮华的喧嚣。

不是枯枝,是鞋底碾过金砖的动静。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量过,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所有的目光,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死死钉向入口。

光影晃动。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没有预想中的粗布麻衣,没有蓬头垢面。一身半旧的靛青劲装,浆洗得硬挺,干净得像刚被江南暴雨冲刷过的青石。毫无纹饰,只在袖口隐着几道同色丝线的回字纹,利落得近乎肃杀。乌发高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下颌线条清晰,透着一股子刀削斧凿般的冷硬。

是沈青梧。

她身上没有半分风尘仆仆的狼狈,步履沉稳,背脊挺直如一杆刺破软风的标枪。脸上脂粉未施,肤色是水汽与烈日共同打磨出的匀净蜜色,泛着健康的光泽。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寒潭,目光平平扫过满室珠翠罗绮、精心描画的脸。

那目光太沉,太静,带着一种无声的、冰锥般的审视。

方才还嗡嗡作响的水榭,瞬间死寂。连熏炉里香灰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些堆砌的华美、精心营造的优越,在这无声的碾压下,骤然显得单薄、脆弱,甚至……可笑。

捏着葡萄的鹅黄少女最先被这死寂刺醒,一股被冒犯的羞怒直冲头顶。她猛地拔尖了嗓子,试图撕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找回摇摇欲坠的场子:

“哟,这不是咱们金尊玉贵的太子妃娘娘么?”她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神放肆地刮过沈青梧那身过于简朴的衣裳,“都说江南水土‘养人’,娘娘这通身气派……啧,倒真没瞧出被‘养’在哪儿了?莫非是学那隐士高人,返璞归真了?”

“风骨不敢当。”沈青梧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久未言语的微哑,像粗粝的砂石摩擦,却奇异地盖过了所有残存的私语。她目光淡淡掠过少女那涂着鲜红蔻丹、精心保养的指尖,“比不得诸位,日日泡在琼浆玉液、锦绣堆里,骨头都酥软了三分。”

她顿了顿,那沉静的目光似乎带着实质的重量:“江南的水是好,养得人手勤,心也清。至少……”她的视线扫过水榭中一张张错愕的脸,“不会整日里,只琢磨着怎么用一张薄嘴皮子,把别人踩进泥里,好显得自己……高人一等。”

直白!辛辣!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空气里。

鹅黄少女的脸“唰”地涨成猪肝色,手指哆嗦着指向沈青梧:“你、你……”喉咙里像被塞了团棉花,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飞仙髻的贵女见状,立刻尖声帮腔,带着一种被戳破伪装的恼羞:“娘娘好利的一张嘴!只是不知,在江南那等穷山恶水待久了,可还认得字?读得懂书?别是连宫里金册凤印上的纹样,都看成犁耙了吧?”

旁边立刻有人掩嘴窃笑:“说的是呢,怕是连笔怎么握都忘了,只记得握锄头把了!”

沈青梧脚步未停,径直走向水榭中央那唯一空着的主位。步履沉稳,仿佛那些尖刻的言语只是拂面微风。

就在那飞仙髻贵女以为她被噎住,脸上刚浮起一丝得意时——

沈青梧右手随意地探入左边宽大的袖袋。

一道暗沉的影子,裹挟着破风之声,闪电般从她袖中飞出。

啪——

一声清脆、响亮到令人牙根发酸的拍击,如同炸雷,狠狠劈在水榭死寂的空气里。

飞仙髻贵女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力狠狠掼在左脸上!半边脸瞬间麻木,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直冲天灵盖!“啊——”她发出一声凄厉变调的惨叫,整个人被那力道带得歪斜出去,精心梳理的飞仙髻散乱不堪,狼狈地撞在旁边的案几上。

一本厚重、书页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的旧书,“啪嗒”一声掉落在她脚边的金砖上。书页摊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小如蝇头的古篆批注,以及描绘着狰狞海兽、复杂星图的插页。

封皮上,四个古拙遒劲的大字墨色沉沉,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海舶异志》。

“认得字么?”沈青梧在主位安然落座,脊背挺直如崖边青松。她甚至没瞥一眼捂着脸、疼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贵女,目光平静地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上。那双手,指骨分明,掌心与指腹覆盖着一层薄而硬的茧,纵横交错,深刻清晰,如同某种无声的勋章。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书页边缘的磨损处,声音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这本书,讲的是前朝海客搏风击浪,远涉重洋,所见异域风物、星象航路、乃至……海寇战法。”她顿了顿,目光终于抬起,缓缓扫过一张张煞白惊惶的脸,“字,是小了些。图,也繁复。诸位若是瞧着吃力……”

她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本宫倒可以勉为其难,替你们……讲解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