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记

第三排靠窗的座位底下有块瓷砖松了,踩上去会发出“咔嗒”一声轻响——这几乎成了我林小雨躲避喧嚣世界的秘密暗号。图书馆里静得只剩下尘埃在光线里跳舞的声音,我摊开那本墨绿色硬壳日记本,像只松鼠藏起最珍爱的松果,把那些无处安放的心事,一字一句小心地埋进纸页的土壤里。笔尖沙沙,编织着独属于少女的云霞与微澜。对面,那个叫周屿白的男生,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永远埋首在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物理书里。他翻动书页时修长的手指,偶尔会让我的笔尖在纸上打一个心慌意乱的结。

那天下午,值日生刚擦过的黑板湿漉漉地反着光,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呛人的甜腥气。我补完一黑板的数学题,胳膊酸得几乎抬不起来。图书馆的暖意和笔尖的沙沙声像温柔的催眠曲,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日记本上那个未写完的“他”字,墨迹被脸颊的温热洇开,成了模糊的一团云。

再睁眼时,窗外的天光已经染上了薄暮的橘红。我猛地惊醒,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的日记本!它原本摊开着,此刻却被人仔细地合拢了,端端正正地摆在我面前。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是谁?对面那个物理书呆子?他……他看到了多少?指尖颤抖着翻开封面,里面夹着的东西却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一枚金灿灿的银杏叶书签,脉络清晰得像拓印上去的金色掌纹,叶柄上还缠着一小圈细细的蓝色棉线。

日子一天天滑过,像风翻动着无人问津的日历。我依旧在那个角落写日记,只是落笔时,心绪像被那枚银杏叶压着,沉甸甸又飘忽忽。对面的周屿白依旧是那副与世隔绝的模样,仿佛那天午后他不过是拂去了一粒偶然飘落在我本子上的尘埃。直到一周后,当我再次翻开日记本,目光凝固在页脚——那里,一行极淡极细的铅笔字,像蜗牛爬过湿润泥土留下的微痕,小心翼翼地附在我那句“今天值日,擦黑板时粉笔灰呛得我直咳嗽”后面:“粉笔灰沾头发上了,像偷吃糖霜。”我的脸“腾”一下烧了起来,血液在耳膜里咚咚作响。是他!那个物理呆子!

从此,日记本里那些隐秘的角落,开始悄然生长出陌生的铅笔印记。它们如同悄然探出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在我原本独行的文字小径上。我抱怨语文老师拖堂,那行小字便等在句尾:“窗外的麻雀也叫饿了。”我写起物理题时咬笔头,旁边便多出一句:“木头铅笔芯有毒。”我吐槽食堂的番茄炒蛋太酸,页脚竟画了个小小的、龇牙咧嘴的番茄表情。那铅笔字迹,像初春最细的草芽,带着一种笨拙的试探,小心翼翼地在我心里拱动着,痒痒的,又暖暖的。我依旧不敢抬头直视对面,可那沙沙的翻书声,却仿佛也染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温度。

那是个被阳光烤得空气都微微发软的午后,我偷偷抬眼,目光越过摊开的日记本,像做贼一样飘向对面。他今天没有埋头于那本厚重的物理书,而是支着下巴,目光投向窗外被阳光染成金箔的银杏树冠,侧脸线条在光里显得有点柔和。阳光跳跃在他微翘的睫毛上,那专注的神情像一幅宁静的油画。就在这一瞬间,他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来——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不偏不倚地捕捉到了我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世界骤然失声。

我的脸像被滚水泼过,猛地埋下去,额头几乎要磕在桌面上。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尴尬里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我恨不得钻进脚下那块松动的瓷砖缝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努力想显得镇定却依旧泄露了紧张和涩意的微哑,轻轻响起:“那枚银杏叶……图书馆门口那棵老树下的,很衬你的本子。”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我鼓足毕生的勇气,一点点抬起滚烫的脸,望向他。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白皙的耳廓,此刻却像被晚霞彻底点燃了,红得通透,仿佛两片灼灼燃烧的小小旗帜。

他微微垂下眼睫,避开我惊愕的目光,修长的手指却从摊开的物理书下,抽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轻轻推到我这边。我屏住呼吸,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像触碰易碎的蝶翼般展开它。上面依旧是那熟悉的铅笔字迹,一笔一划,清晰得如同凿刻:

>明天,还帮你占座?

窗外的银杏叶在风中轻轻摇曳,阳光穿过叶片,将细碎的金斑筛落在纸条上,也落在我骤然舒展的掌心纹路里。那本墨绿色的日记本静静躺在桌角,仿佛一枚沉入水底的青涩果实,终于等到了它回响的涟漪。原来有些答案,并非总要深埋于字里行间的曲折心事;它也可以如此轻盈,如同一枚飘落的书签,或者一句推到你面前的、带着铅笔微痕的笨拙问句——当它落在心湖中央,便足以漾开整个年少时节的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