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万六千八的窟窿眼儿

催费单那玩意儿,第三张了,粉红色的纸,护士小刘塞我手里的时候,那眼神跟看阴沟里的老鼠差不多。上面印着个数字:叁万陆仟捌佰伍拾贰元叁角贰分。我捏着那张纸,感觉它比烧红的烙铁还烫手,指头尖都哆嗦了。我妈在县医院三楼最里头那间病房躺着,喘气儿都费劲,脸色蜡黄蜡黄的,像糊了一层旧报纸。钱?我上哪儿变这三万六千八去?把我拆零碎了按斤卖,也凑不出个零头!

我叫陈三土,二十岁,这名儿土得掉渣,人活得也稀碎。在城南老胡那个号称“聚宝斋”其实跟废品收购站差不离的古玩店里打杂。干的活儿?扫地、擦灰、把老胡从乡下糊弄来的破罐烂瓦片摆上架子,偶尔对着那些一脸懵懂想“捡漏”的外地游客,学着老胡的腔调扯几句“包浆”“土沁”的鬼话。工钱?一个月一千八,包两顿清汤寡水的盒饭。就这,老胡还总嫌我吃得多。

昨儿下午,我蹲在店门口马路牙子上啃个冷馒头,咸菜疙瘩齁得我直灌凉水。心里头那火,蹭蹭地往上冒,全是对着老胡那张油光水滑的胖脸。我妈等着救命的钱,这老小子倒好,昨儿个刚出手一个仿得还算凑合的雍正粉彩小碗,坑了个外地傻大款两万多,红光满面,晚上指定又搂着他那水蛇腰的相好下馆子去了。我呢?连预支五百块买点像样的营养品,都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陈三土!你当你谁啊?金疙瘩?钱?钱是风刮来的?干好你的活儿!再废话,下个月工钱也别想要了!”

我捏着半个冷馒头,指甲都快掐进面里了。真想把这硬邦邦的玩意儿砸他那张胖脸上。可我不能。砸了,这唯一能喘口气的地儿也没了。正憋得五脏六腑都疼,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力道沉得很,拍得我半个身子都麻了,差点一头栽进面前的臭水沟里。

“哎呦!”我惊叫一声,手里的冷馒头脱手飞出去,在脏兮兮的路面上滚了好几圈。怒气冲冲地扭头,脏话都到嗓子眼了,可一看来人,那点火星子“噗”一下就灭了,凉气顺着脊椎骨“嗖”地窜上来,手脚瞬间冰凉。

疤脸老七!

他就杵在我身后,像半截铁塔。天热,就穿了件洗得发白、紧绷绷箍着膀子的老头汗衫,露出来的两条胳膊比我大腿还粗,肌肉虬结,青黑色的纹身盘在上面,像几条择人而噬的毒蟒。最扎眼的是他左脸上那道疤,从眉骨斜劈到嘴角,像条狰狞的蜈蚣趴在那儿,皮肉翻卷着,让他的脸永远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凶戾。他咧着嘴,露出满口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板牙,冲我“嘿嘿”乐。

“三土,小日子过得挺清闲啊?”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铁皮。

我喉咙发干,勉强挤出点笑,比哭还难看:“七…七爷,您…您怎么有空过来?”

老七没答话,那双小眼睛眯缝着,像毒蛇的信子,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他慢悠悠地从汗衫那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烟,叼出一根在嘴上。旁边一个剃着青皮头、眼神跟刀子似的小年轻(后来知道叫“狗子”)立刻凑上来,“啪”一声打着了火机。火苗蹿起,映得老七脸上的疤更显阴森。

他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臭味直冲我鼻子。烟雾缭绕里,他另一只手也伸进了裤兜。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掏出来的,不是刀子。

是一张照片。一张边角磨得发毛、颜色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影模糊得很,只能勉强看出一个穿着旧式工装的男人轮廓,站在一个像是工厂大门的地方。背景都糊了。那是我爸。我那个在我五岁那年,说是跟人去南方打工,结果一去就再没音信,连张清晰点的照片都没留下的爹。这张糊得亲娘都未必认得出的照片,是他留下的唯一念想,我妈当命根子一样藏着掖着,压在她陪嫁箱子的最底层,每年清明才拿出来,对着默默流半天泪。

它怎么会到了老七手里?!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都凉了,想扑上去抢,可腿肚子转筋,愣是动不了分毫。

老七用两根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指,夹着那张照片,慢条斯理地举到我眼前晃了晃。照片上我爸那模糊的脸,在烟雾里显得更加虚幻。

“认得吧?”老七的声音带着戏谑。

我喉咙像是被堵死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照片。

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老七把叼在嘴里的烟拿了下来,烟头那一点暗红,离照片越来越近。他像是欣赏什么艺术品一样,看着烟灰簌簌地掉下来,正好落在我爸那张模糊的脸上。

滋啦……

没有声音,但我仿佛听到了照片被烫穿的哀鸣。一股焦糊味钻进鼻孔。

“你妈的病,等钱救命,是吧?”老七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进我耳朵里,“三万六,加上前边儿借我的那两万,窟窿不小。”

他往前凑了半步,那股混合着汗臭和烟味的浓烈气息几乎把我熏晕。他用那根还带着火星的烟头,虚虚地点了点照片上被烟灰覆盖的我爸的脸。

“陈三土,给你指条明路。今晚,跟我去趟西郊老坟圈子,摸点东西上来。事儿办成了,你妈的命,”他顿了顿,烟头几乎要戳到照片上,“还有你欠我这两个月的烂账,一笔勾销。”

他咧开嘴,露出那口黄牙,笑容残忍又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

“要是不去嘛……”他故意拉长了调子,烟头猛地往照片上一按!虽然没真按实,但那动作的威胁意味十足。

“明天天亮前,你就得去护城河底捞你爹这张破相片了。顺便,”他眯起眼,寒光四射,“还有你妈。”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狠狠捅进我肚子里,还拧了一圈。护城河?捞照片?我妈?

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早上那点冷馒头和咸菜在喉咙口疯狂往上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疤脸老七是什么人?城南这一片混地面的都知道,他疤七爷放出来的话,那就是阎王爷的帖子!他说让我妈断药,就绝不是吓唬我。他说让我去护城河捞照片,那我爹这唯一的念想就真得喂了王八!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烧得我浑身滚烫,那是一种被逼到绝路、连命都不想要了的疯狂。我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死死瞪着老七那张疤脸,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跟他拼了!打不过也得咬下他一块肉!

就在我肩膀绷紧,那股子蛮劲要冲出去的刹那——

“啪!”

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我左脸上。力道不大,但带着一股子铁腥味和沉甸甸的凉意,瞬间把我那股子邪火拍散了大半。

是疤脸老七手里的东西。不是巴掌,也不是烟头。

他刚才拿烟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玩意儿。黑黢黢的,巴掌大小,形状不规整,边缘还有锈蚀的痕迹,沉甸甸的。拍在我脸上,冰凉,硌得生疼。

“瞪什么眼?想炸毛?”老七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把那黑疙瘩往我怀里一塞,“拿着!今晚用得着。算你小子运气,刚弄来的‘狗探子’,便宜你了。”

我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冰凉,沉得坠手。低头一看,是个生了厚厚绿锈的青铜物件。造型很怪,像只趴着的癞蛤蟆,又像只缩头乌龟,背上坑坑洼洼,似乎有些模糊的刻痕,大张着嘴,嘴里空洞洞的。一股子浓烈的、带着土腥味的铜臭直冲鼻腔。这就是他说的“狗探子”?干嘛用的?

“七爷…这…”我捧着这冰凉的青铜疙瘩,脑子还是懵的,那股拼命的劲儿被这一拍彻底拍散了,只剩下茫然和更深的恐惧。

“少他妈废话!”老七不耐烦地打断我,把手里烧到过滤嘴的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仿佛碾碎的就是我。“戌时三刻,西郊乱葬岗老槐树底下。带把子力气,带上你那点不值钱的小命,还有你那对招子放亮点!敢迟到,或者敢耍花样…”

他凑近一步,那张疤脸几乎贴到我鼻尖上,浓烈的烟臭味和汗馊味熏得我一阵眩晕。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

“我让你娘俩儿,在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

说完,他再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走。那个叫狗子的青皮小年轻,临走前冲我呲了呲牙,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阴狠得像毒蛇,这才快步跟上老七。

两人晃着膀子,很快消失在古玩街嘈杂的人流里,留下我一个人捧着那冰凉的青铜疙瘩,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臭水沟边。午后的太阳毒辣辣的,晒得我头皮发麻,后背却一阵阵发冷,冷汗浸透了那件洗得发黄的破T恤。

我低头,看着手里这只“青铜蛤蟆”。老七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脑子里盘旋。“狗探子”?乱葬岗?戌时三刻?摸点东西上来?我妈的命…我爸的照片…

胃里那阵翻腾再也压不住,“哇”的一声,早上那点可怜的食儿混着酸水,全吐在了脚边的臭水沟里。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快呕出来了。吐完了,浑身脱力,眼前金星乱冒,扶着旁边油腻腻的电线杆子才没瘫下去。

我喘着粗气,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把嘴,看着沟里漂浮的污物,又看看手里这只冰冷丑陋的青铜蛤蟆。一股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攫住了我。我,陈三土,一个在古玩店打杂、连自己下一顿在哪儿都不知道的烂仔,今晚居然要去挖坟?!

“操他妈的!”我对着臭水沟狠狠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的是老七,是这该死的世道,还是我自己这操蛋的命运。

骂归骂,心里那点恐惧和恶心,被一种更强烈的、火烧火燎的念头压了下去——我妈还躺在医院里!那张催费单上的数字像烙铁一样烫在心上。老七这王八蛋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但他说能一笔勾销…这是我眼下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哪怕这根稻草下面是无底深渊!

我死死攥紧了手里那只冰冷的青铜蛤蟆,粗糙的锈迹硌得掌心生疼。这玩意儿硌人的触感,反而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丝。

不能怂!陈三土,你他妈不能怂!为了妈,为了爹那张糊得看不清脸的照片,这坟…老子挖定了!

我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头顶毒辣的日头,估算着时间。离戌时三刻(晚上七点四十五)还有好几个钟头。不能这么去。乱葬岗…那地方邪性得很,光有把子力气和不怕死的愣劲儿,不够。

得弄点东西傍身。

我把那冰凉的青铜蛤蟆塞进裤兜里,硌着大腿肉,转身就朝古玩街深处钻去。目标明确——街尾拐角那个连招牌都烂了一半的小破门脸,“金记古旧修补”。

金瘸子。

这老家伙脾气怪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条腿在早年间倒腾东西时出了事,瘸了。手艺是真没得说,尤其是对付那些老铜烂铁、破瓷碎瓦,到他手里能化腐朽为神奇。老胡店里那些能坑人的高仿货,不少都经过金瘸子那双枯树皮般的手“拾掇”。他懂门道,老江湖了。最重要的是,他孙女小满,偶尔会在店里帮忙。

想到小满,我心里那股子沉甸甸的绝望里,莫名地渗进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痒痒的,又有点慌。

“金记”那扇歪歪斜斜的破木门虚掩着,我一头撞了进去。店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怪味——松节油混合着陈年灰尘、金属锈蚀和某种草药的味道,又冲又闷,直顶脑门。

“金爷?小满?”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虚。

“喊什么喊!叫魂呢?”一个沙哑暴躁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循声望去,只见角落一张堆满乱七八糟工具和零件的大工作台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头发花白稀疏,像秋后的枯草,一张脸皱得跟风干的老橘子皮似的,正是金瘸子。他鼻梁上架着副用胶布缠着一条腿的老花镜,镜片厚得跟瓶底似的,一双浑浊的老眼透过镜片,刀子似的剜了我一下。

“陈三土?你小子不在老胡那儿当孙子,跑我这破庙嚎什么丧?”金瘸子没好气地嘟囔,手里拿着个小锉刀,正小心翼翼地对付一个黑乎乎、看不清是啥的小铜件,发出“嗤嗤”的轻响。

我咽了口唾沫,感觉裤兜里那青铜蛤蟆更硌人了。没直接说老七的事,怕吓着这老家伙,也怕他把我轰出去。

“金爷,跟您打听个事儿。”我凑近点,压低声音,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您老见多识广,听说过…‘狗探子’这东西没?”

“嗤嗤”的锉刀声停了。

金瘸子猛地抬起头,那厚瓶底眼镜后面浑浊的眼睛,瞬间射出一道锐利得惊人的光,死死钉在我脸上。那眼神,像是要穿透我的皮肉,直接看到我骨头缝里去。

“狗探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你从哪儿听来的这鬼名字?”

他这反应不对劲!太大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问对人了,但也可能惹上更大的麻烦。我硬着头皮,把手伸进裤兜,摸到那只冰冷硌手的青铜蛤蟆,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

就在这时,里屋的布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了。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清香的微风先飘了出来,瞬间冲淡了店里那股陈腐的怪味。紧接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淡蓝色旧衬衫、深色长裤的女孩端着个搪瓷缸子走了出来。乌黑的头发扎成个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脸上没什么脂粉,干净得像雨后的栀子花。眉眼清秀,尤其那双眼睛,清澈透亮,像山涧里刚洗过的黑石子儿。

是金小满。她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身量不高,但骨架匀称,动作间带着一股子利落劲儿。

她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好奇的笑意:“三土哥?你怎么来了?”

她声音清清脆脆的,像珠玉落盘,跟这店里压抑昏暗的气氛格格不入。这一笑一问,让我刚才被恐惧和绝望塞满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慌,又有点莫名的发暖。

“啊…小满啊,”我有点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把伸进裤兜掏东西的手抽了出来,在身上蹭了蹭,“没…没啥大事,来找金爷问点老物件的事。”

金瘸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像破风箱在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我和小满之间扫了个来回,最后又落回我脸上,眼神复杂,充满了警告和审视。他放下手里的锉刀和铜件,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那堆乱七八糟的工具,压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问:

“陈三土,你老实告诉我!你刚才问‘狗探子’,到底怎么回事?这名字,不是你这号人能沾边的!”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股子老江湖的压迫感又回来了,比疤脸老七那种纯粹的凶狠更让人心头发毛。我知道瞒不住了,这老狐狸精得很。心一横,牙一咬,手再次伸进裤兜。

“金爷,您…您看看这个。”我把那冰凉的青铜蛤蟆掏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那张油腻腻、沾满金属碎屑的工作台上。

昏暗的灯光下,那东西显得更加诡异。绿锈斑驳,蛤蟆不像蛤蟆,乌龟不像乌龟,大张着嘴,空洞洞的,背上那些模糊的刻痕在阴影里仿佛在蠕动。

“嘶——”

金瘸子倒抽一口冷气,枯树皮般的手猛地伸出,又快又稳,一把将那青铜疙瘩抓了过去,速度之快根本不像个瘸腿的老头。他抓在手里,凑到眼前,厚瓶底眼镜几乎贴了上去,手指在那粗糙冰凉的表面上急切地摩挲着,特别是背上那些模糊的刻痕。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旁边的金小满也好奇地凑了过来,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惊奇:“爷爷,这是什么呀?样子好怪。”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似乎想碰一下。

“别动!”金瘸子猛地一声低喝,吓了小满一跳,也把我惊得一哆嗦。他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把那青铜蛤蟆紧紧攥在手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我,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巨大的惊骇而发颤:

“是它!没错!就是‘地狗’!你…你小子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这玩意儿…这玩意儿是‘钻地龙’那帮人探墓定穴的阴毒家伙!沾上就没好!你惹上谁了?!”

“钻地龙”?又一个完全陌生的词,但从金瘸子那惊骇欲绝的表情和语气里,傻子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善茬!比疤脸老七听起来还要邪乎!

我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老七…疤脸老七…他竟然是“钻地龙”的人?!那他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难怪他那么狠!

“是…是疤脸老七!”我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哭腔,“七爷…七爷给我的!他逼我…逼我今晚跟他去西郊乱葬岗…摸…摸东西!金爷!您救救我!我不想去!可我妈…我妈在医院…”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

“疤脸老七?赵老七?”金瘸子重复了一遍,脸上的惊骇慢慢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极度凝重和深沉的忧虑,他喃喃道,“是了…是了…他脸上那道疤…早该想到…那是‘钻地龙’家奴的印记…”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有怜悯,有无奈,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

“乱葬岗?”旁边的金小满突然插话,她秀气的眉头紧紧皱起,清澈的眼睛里也染上了担忧,“三土哥,那个地方邪门得很!我听巷口刘奶奶说过,几十年前就闹过‘阴兵借道’,活人撞见就没好!而且那地底下,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坟地,是前朝一个犯了事的将军府埋下人的‘养煞坑’!下面怨气冲天,邪性东西多得很!”

“养煞坑”?“阴兵借道”?小满的话像一盆冰水,把我从头浇到脚。乱葬岗本来就够瘆人了,居然还有这种要命的来历?

金瘸子没反驳小满的话,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他摩挲着手里那只冰冷的“地狗”(狗探子),眼神晦暗不明。

“晚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感,“东西到了你手里,沾了你的气儿…赵老七背后的人,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也会把你揪出来。不去?你娘,还有你自己…”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冰凉一片。连金瘸子都这么说…完了,真完了。

就在绝望像黑水一样淹没我的时候,金瘸子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挣扎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复杂的光芒。他像是下定了某个艰难的决心,把那青铜“地狗”轻轻放回工作台上,然后,他那只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工作台下面一个最脏最乱的角落,在一堆沾满油污的破布烂棉花里摸索着。

“爷爷?”小满疑惑地看着他。

金瘸子没理会,摸索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抠出一个小布包。布包脏得看不出颜色,油腻腻的。他一层层地、极其小心地打开。里面露出来的,是几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一个拇指大小、颜色暗沉、像是木头又像是某种骨头磨成的小哨子;一小截黑乎乎、用红绳缠着的、像是某种动物尖牙的东西;还有一个小纸包,里面似乎包着些灰白色的粉末。

他把这三样东西推到工作台边缘,离我更近些。然后,他抬起那双看透世事的浑浊老眼,极其郑重、极其缓慢地对我说:

“陈三土,听着。老头子我帮不了你太多。这三样东西,你贴身藏好,或许…或许能保你一命。”

他指着那个小哨子:“这是‘惊蛰哨’,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用雷击木心做的。真要遇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含在嘴里,用你吃奶的力气吹!别管响不响!吹就对了!记住,只有一次机会!吹完就废!”

又指向那截黑牙:“这叫‘黑狗煞’,老坟里刨出来的百年黑狗獠牙,用黑狗血和朱砂炼过,最辟邪冲煞!贴身戴着,别离身!”

最后指向那个小纸包:“这是‘坟头灰’,不是真的灰!是几种极阳燥的药石磨的粉,掺了雄黄。要是遇到毒虫蛇蝎,或者…或者觉得有阴冷秽气往骨头缝里钻,撒一点在鞋口、袖口、领口!千万别撒多了!这东西燥得很,撒多了烧皮肉!”

他每说一样,我的心就跟着狂跳一下。这些东西听起来,比那青铜蛤蟆还要邪门!

“金爷…这…”我喉咙发干。

“拿着!”金瘸子不容置疑地低喝一声,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严厉,“能不能活过今晚,看你的造化!记住我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一脸担忧的小满,又落回我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

“还有,今晚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记住!别回头!别应声!更别碰…不该碰的东西!尤其是…带血色的!”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异常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带血色的”…我心头猛地一悸,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爷爷,这太危险了!”小满急了,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焦急,“三土哥他…”

“闭嘴!”金瘸子罕见地对孙女发了火,厉声打断她,随即又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道,“丫头…这是他的命数…躲不开的…”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走吧…趁天还亮着…找个地方...赶紧准备准备…”

我浑浑噩噩地拿起工作台上那三样“保命符”——冰凉的小木哨、带着腥气的黑狗牙、还有那包沉甸甸的“坟头灰”。它们攥在手里,像攥着三块烧红的炭,又像攥着三根救命的稻草。

我看向小满,她咬着嘴唇,清澈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担忧地看着我,欲言又止。那眼神,像小钩子一样,在我被恐惧冻僵的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谢…谢谢金爷…”我嗓子眼发堵,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把这三样东西连同那只青铜蛤蟆一起,胡乱塞进裤兜和贴身的衣袋里,硌得生疼。不敢再看小满的眼睛,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冲出了金瘸子那间昏暗压抑、充满怪味的小店。

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街上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但我感觉像是刚从冰窟窿里爬出来,浑身发冷,耳边只有金瘸子最后那句“带血色的”在嗡嗡回响,还有小满那双含着水汽、满是担忧的眼睛。

乱葬岗…养煞坑…钻地龙…地狗…惊蛰哨…黑狗煞…坟头灰…还有疤脸老七那张带着蜈蚣疤的狞笑的脸…我妈蜡黄的面容…我爸那张被烟灰烫过的模糊照片…

无数混乱、恐怖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疯狂撕扯,像一群争食的饿狼。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古玩街脏乱的后巷里跌跌撞撞地走着。去哪儿?不知道。找个地方准备?准备什么?准备去送死吗?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裤兜里那几样“保命符”硌着大腿,提醒着我即将面对的未知恐怖。金瘸子那沉重的叹息和小满担忧的眼神,像两股无形的力量,撕扯着我。

不能就这么去送死!我得找点“家伙”!

念头一起,我像抓住了什么,跌跌撞撞地冲向街尾那家五金杂货铺。铺子又小又黑,老板是个秃顶老头,正打着瞌睡。

“老…老板!”我喘着粗气,声音嘶哑,“给…给我来把最结实的锤子!还有…撬棍!最粗最沉的那种!还有…还有手电筒!要亮!电池多备几节!再…再来捆粗麻绳!”

老头被我吓了一跳,睡眼惺忪地打量着我惨白的脸和额头的冷汗,嘟囔着:“后生仔,你这是要去拆房子啊?”但还是慢吞吞地起身,给我找东西。

锤头沉甸甸的,木柄粗糙。撬棍冰冷,铁锈味刺鼻。手电筒是那种老式的铁皮虎头牌,沉得像块砖。粗麻绳带着一股陈年的土腥味。我把仅剩的几十块钱全拍在油腻的柜台上,抱着这堆“家伙事”,又一头扎进了暮色渐沉的巷子里。

时间不多了。西郊…乱葬岗…

我抱着那堆沉甸甸、冷冰冰的“保命”家伙什儿——锤子、撬棍、手电筒、麻绳,像个抱着炸药包的亡命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外西郊摸去。太阳已经彻底沉到了地平线下,天边只剩下最后一丝暗红的血线,映得远处起伏的荒丘像趴伏的巨兽脊背。

越往西走,人烟越稀。柏油路变成了坑洼的土路,土路又变成了长满荒草、被车轱辘压出两道深沟的小道。路两边是黑黢黢的玉米地,晚风吹过,干枯的叶子哗啦啦响,像是无数只手在黑暗中拍打。

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城里那股子汽车尾气和饭菜油烟味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烈的、带着腐烂气息的泥土味,还有…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腥气?不是鱼腥,更像是…铁锈混合着什么东西沤烂了的味道。闻得人心里发毛。

四周死寂一片。连虫鸣都没有。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怀里铁家伙互相碰撞发出的轻微“哐当”声,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远远的,借着天边最后那点微光,我看到了一片起伏的、更加荒凉的黑影。那就是西郊乱葬岗了。没有围墙,没有标识,只有一片比周围地势略高的荒坡,上面歪歪扭扭地戳着一些低矮的土包,大部分连块像样的石头都没有,早被荒草淹没了。坡顶,一棵巨大的、枝桠扭曲的老槐树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鬼怪,突兀地矗立在昏暗的天幕下。

树下,影影绰绰地站着几个人影。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黏腻腻地攥紧了冰凉的撬棍柄。到了。戌时三刻。老七他们果然在等。

我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土腥味和腐味呛得我直想咳嗽,强压下去,抱着家伙,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棵鬼气森森的老槐树走去。

离得近了,看清了树下的人。疤脸老七抱着膀子站着,像尊铁塔,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有脸上那道疤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森白的光。他旁边是那个眼神阴狠的青皮狗子,还有两个生面孔,一个瘦高个,像个竹竿,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另一个矮壮敦实,一脸横肉,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别着家伙。四个人都沉默着,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走到近前,离他们还有两三米远,停下了脚步。腿肚子有点转筋。

“七…七爷…”我喉咙发干,声音涩得厉害。

老七没应声,那双小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鬼火,上下扫视着我,最后落在我怀里抱着的那堆锤子撬棍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撇了一下,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呵,家伙事儿置办得挺齐全。”他沙哑地开口,打破了死寂,“怕了?”

我没吭声,只是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些,冰冷的铁器硌得胸口生疼。

“怕就对了。”老七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渣子刮骨头,“这地方,怂包活不长。”他不再看我,转头对那个瘦高个扬了扬下巴,“麻杆,给他。”

叫麻杆的瘦高个一声不吭,从背上那个鼓囊囊的帆布包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捆东西扔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接住。入手是粗糙的麻布质感,展开一看,是几件衣服和一双旧胶鞋。衣服是那种灰扑扑、沾着干泥巴的粗布工装,胶鞋也又脏又破,鞋底纹路都磨平了。

“换上。”老七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把你身上那套沾了城里人味的皮扒了。这地儿,‘主人’鼻子灵。”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是怕留下痕迹?还是怕沾染了“人气”惊动什么东西?看着手里那套散发着土腥汗臭的破衣服,再看看老七他们几个身上也是类似的打扮,我心里一阵发寒。这他妈准备的也太“专业”了!

没敢犹豫,我走到旁边一处半人高的荒草丛后面,手忙脚乱地开始扒自己身上那件汗湿的破T恤和裤子。夜风吹在光溜溜的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换上那身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粗布工装,又蹬上那双不合脚、硌得慌的旧胶鞋,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一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苦力。

换好衣服,我把自己的衣服胡乱塞进一个塑料袋,藏进草丛深处。那堆锤子撬棍实在没地方放,只能拎在手里。兜里,青铜蛤蟆(地狗)、惊蛰哨、黑狗牙、坟头灰,还有那个沉甸甸的虎头手电筒,都硌着我,提醒着我的处境。

走回老槐树下,老七似乎对我的“新造型”还算满意,点了点头。他没废话,直接开始分派任务,声音压得很低:

“麻杆,你是‘眼把式’,看准了方位再下铲。狗子,你带‘雷子’(指炸药)了?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动静太大!炮仗,”他指向那个一脸横肉的矮壮汉子,“你力气大,跟麻杆打下手,清土开道。陈三土…”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两条毒蛇。

“你,拿着你那‘狗探子’,打头阵!下去探路!有岔道,有暗坑,有不对劲的东西,你第一个趟!”

我头皮瞬间一麻!打头阵?第一个下去趟雷?这他妈是让我当炮灰啊!

“七…七爷!我…我没下过地!我…”我声音发颤,想争辩。

“闭嘴!”老七厉声打断,眼神凶戾,“让你去就去!你那‘狗探子’是摆设?拿着它,感觉不对就停!我们跟在你后面!记住,别耍花样,你娘还在医院等着呢!”

又是这句!像紧箍咒一样套在我头上!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反抗?死路一条!下去?九死一生!

我死死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明白。”

“很好。”老七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挥了挥手,“麻杆,点香!”

麻杆立刻从包里掏出三根拇指粗的暗红色线香,还有一个防风打火机。他走到老槐树背风的一面,蹲下身,用打火机“啪嗒”点燃了香头。暗红色的香头在黑暗中亮起三个微弱的小红点,一股奇特的、带着辛辣和甜腻的异香飘散开来,瞬间盖过了空气里的土腥腐味。

“这是‘定魂香’,”麻杆头也不抬,声音平板地解释,“给下面的‘朋友’打个招呼,借个道儿。”他小心翼翼地把三根香插在松软的泥土里,香烟袅袅,笔直向上。

老七和其他人都沉默地看着那三炷香,连一脸凶相的炮仗都收敛了气息。气氛变得更加诡异凝重。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黑狗煞”和“惊蛰哨”,冰凉的触感传来,稍微定了定神。

三炷香静静地燃烧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也就几分钟,但在感觉里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三炷香一直很稳,烟柱笔直。

“行了。”老七沉声道,似乎松了口气,“香火稳当,主人家还算给面子。动手!”

麻杆立刻起身,从帆布包里拿出几节金属杆,“咔哒咔哒”几下就接成了一根比我人还高的细长探杆,顶端是个特制的、带螺旋纹的锋利铲头——洛阳铲!他动作熟练,显然是个老手。他拎着铲子,走到老槐树东北方向大概十几米远的一个位置,那里地势微微凹陷,荒草特别茂盛。

“就这儿了。”麻杆指着那地方,声音低沉,“土色发黑带腥,草根有断茬,下面有‘空腔’的回音。像是…一个塌陷过的老盗洞入口。”

他不再废话,双手握紧洛阳铲的长柄,身体微微后倾,腰腹发力,将那锋利的铲头狠狠扎进脚下的泥土里!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专业的力量感。

嗤——噗!

铲头入土的声音沉闷而深。麻杆手臂肌肉贲起,用力转动长柄,然后猛地向上提起!带出来满满一铲筒湿润的泥土。

他把泥土倒在旁边铺开的一块塑料布上,蹲下身,动作极其专业。他先是凑近深深嗅了一口土味,眉头微皱,然后伸出手指,捻起一小撮湿土,在指尖搓揉,又放到嘴里尝了尝,随即“呸”地吐掉。

“土味腥咸带苦,”麻杆声音平板,像是在做学术报告,“有淡淡的尸蜡味儿。土层是典型的‘五花土’,夯打过,但年代久远,结构松了。下面…很深,阴气重。”

老七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继续!清开口子!”

麻杆和那个叫炮仗的矮壮汉子立刻动手。炮仗从背包里拿出两把折叠的短柄工兵铲,递给麻杆一把,两人对着麻杆下铲的位置就开挖。泥土被飞快地铲起,堆到一边。

我抱着锤子和撬棍,紧张地看着。金瘸子的话、小满说的“养煞坑”“阴兵借道”不断在脑子里盘旋。裤兜里那只青铜蛤蟆(地狗)贴着大腿,冰凉一片。

很快,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深坑就挖了下去,深及腰部。坑壁的泥土颜色越来越深,腥味也越来越浓。

突然,炮仗的工兵铲“铛”一声脆响!像是铲到了什么硬物,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是一惊!

“停!”老七低喝一声,立刻凑到坑边。

炮仗也停下了动作,用铲子小心地拨开坑底的浮土。只见在坑底中央,赫然露出一角青黑色的东西!不是石头,看质地,像是…砖?上面似乎还刻着什么东西!

“砖?”狗子凑过来,低声道。

麻杆脸色凝重,他跳下坑,蹲在那块青黑色东西旁边,用手小心地拂去上面的泥土。随着泥土被清理,露出来的东西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块竖着插在土里的、一尺见方的青黑色石板!石板上,用极其粗犷、扭曲的线条,刻着一个图案!

那图案…像是一只狰狞的、没有瞳孔的眼睛!线条深刻,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异和恶毒!

“镇眼石!”麻杆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下面…下面压着东西!这是…这是专门用来镇‘凶眼’的!谁他妈把盗洞打在‘凶眼’上了?!”

“凶眼”?镇眼石?麻杆声音里那丝颤抖像根冰针,瞬间扎透了我的耳膜,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嗖”地窜上头顶!金瘸子那句“带血色的”警告毫无征兆地在脑子里炸开,震得我头皮发麻!

老七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刷了一层青灰。他死死盯着坑底那块刻着邪眼图案的青黑石板,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那道蜈蚣疤都扭曲了。

“妈的!撞上钉子了!”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狠戾,“管他娘的凶眼吉眼!老子要的东西在下面!炮仗!麻杆!把它给我撬开!小心点!”

炮仗应了一声,那张横肉脸上也多了几分凝重,他抄起我带来的那根最粗最沉的撬棍,跳下坑去。麻杆则拿出一个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把石板周围的浮土清理干净。狗子紧张地端着那把土铳,枪口若有若无地对着洞口方向,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我站在坑边,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手里那柄铁锤的木头柄被我攥得咯吱作响,掌心全是冷汗。裤兜里那只青铜蛤蟆(地狗)贴着大腿,那股子冰凉像是活了过来,直往骨头缝里钻。我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装着“黑狗煞”的衣袋。

炮仗把撬棍那扁平的铁头,死死插进石板边缘和泥土的缝隙里。他双臂肌肉虬结,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嗬嗬”声,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压撬棍!

嘎吱——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石头在呻吟的摩擦声响起。那块沉重的青黑石板,在巨力的撬动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被撬离了原位,露出了下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的洞口!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如同封闭了千年的腐尸打开了棺材板,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

那味道…无法形容!像是无数死老鼠在盛夏的沼泽里腐烂发酵了几个月,又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铁锈气,还有一种…极其诡异的、类似庙里劣质线香燃烧后的甜腻腻的灰烬味!这几种味道搅和在一起,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生理冲击波,直冲天灵盖!

“呕——!”

我离得最近,首当其冲!那股味道钻进鼻孔的瞬间,胃里翻江倒海,早上那点东西连同苦胆水“哇”的一声全喷了出来!吐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腿一软,差点栽进坑里!

“操!”坑里的炮仗和麻杆也受不了了,炮仗闷哼一声,脸色发白。麻杆更是直接用手捂住了口鼻,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连站在坑边的老七和狗子都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肌肉扭曲,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这他娘的…是‘尸窖’的味儿!”麻杆捂着口鼻,声音闷闷的,带着惊骇,“下面…下面埋了多少人?!”

就在我们被这股恶臭熏得七荤八素、心神剧震的刹那——

噗!噗!噗!

坑底洞口边缘,那刚被撬开的、潮湿发黑的泥土里,毫无征兆地、猛地钻出几条东西!

那东西速度极快,像几道暗红色的闪电!手腕粗细,半尺来长,通体覆盖着湿漉漉、黏糊糊的暗红色肉膜,没有眼睛,只有顶端一个圆形的、长满细密黑色尖牙的口器,正疯狂地开合着,发出“嘶嘶”的、令人头皮炸裂的锐响!它们扭动着,如同地狱里钻出的血蛭,直扑离得最近的炮仗和麻杆!

“血线虫!!”麻杆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惊恐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

炮仗也吓懵了,他正用着力撬石板,根本来不及收手!眼看两条暗红色的“血线虫”已经弹射到他的小腿上!那布满细密黑牙的口器,瞬间就吸附在他粗糙的裤腿上!

“啊!!!”炮仗发出杀猪般的惨嚎,也顾不上石板了,扔掉撬棍,疯狂地用手去拍打腿上的鬼东西!

“别用手碰!!”麻杆一边狼狈地躲闪另外几条从土里钻出的血线虫,一边嘶声大吼,“沾上就钻肉里!用火!狗子!火!!”

狗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惊呆了,端着土铳的手都在抖。听到麻杆的吼叫,他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翻背包找打火机和喷罐。

晚了!

炮仗的惨叫声陡然拔高,变成了非人的凄厉嚎叫!只见吸附在他小腿裤腿上的那两条血线虫,暗红色的身体猛地一缩,那布满黑牙的口器如同高速旋转的钻头,竟然“噗嗤”一声,瞬间就钻透了他厚实的帆布裤腿!一股暗红色的、带着浓烈腥臭的液体从破口处喷溅出来!

“呃啊——!!!”炮仗眼珠子凸出,布满血丝,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抱着那条小腿疯狂翻滚,发出不似人声的痛苦哀嚎!那钻透裤腿的血线虫头部,已经死死咬在了他小腿的皮肉上,正疯狂地扭动身体,拼命往里钻!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裤腿!

另外几条血线虫在坑底乱窜,其中一条竟然“嗖”地一下,弹射而起,直扑坑边正弯腰呕吐、头晕目眩的我!

那东西速度太快了!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烂的恶风,瞬间就到了我眼前!那布满黑色细牙、不断开合的口器在我瞳孔中急速放大!

我脑子一片空白!金瘸子的话像闪电般劈过脑海——“坟头灰!撒!撒鞋口袖口领口!”

几乎是求生的本能!我那只一直死死捂着衣袋的手,猛地伸了进去,根本来不及分辨,抓起那包“坟头灰”,用尽吃奶的力气,朝着扑到眼前的暗红色鬼东西狠狠一扬!

噗!

一片灰白色的粉末瞬间在我面前炸开!

“嘶——!!!”

那条扑到半空的“血线虫”被灰白色的粉末兜头盖脸洒中,发出一种极其尖锐、仿佛金属刮擦玻璃的惨烈嘶鸣!它暗红色的身体接触到粉末的地方,瞬间冒起一股刺鼻的白烟!就像烧红的烙铁按在了生肉上!它剧烈地扭曲翻滚着,从半空中跌落在地,疯狂地抽搐扭动,几秒钟后,就蜷缩成一团暗红色的焦炭,不动了。

有效!

我心脏狂跳,像要从胸腔里炸出来!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那股刺鼻的粉尘味呛得我直咳嗽,我对着坑底其他几条乱窜的血线虫,把手里的“坟头灰”不要钱似的猛撒下去!

嗤嗤嗤!

白烟四起!刺鼻的气味弥漫。那些刚才还凶悍无比的血线虫,一沾上这灰白色的粉末,立刻发出凄厉的嘶鸣,疯狂扭动,身上冒起白烟,转眼间就蜷缩焦黑,没了动静。

“快!快撒!”麻杆也被这粉末的效果惊到了,立刻反应过来,冲着还在翻包的狗子大吼。

狗子终于翻出了一个自制的喷火罐,对着坑底还在抽搐的炮仗腿上的血线虫就是一通猛喷!

呼——!

橘黄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炮仗的小腿!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着血线虫被烧爆的腥气猛地散开!

“嗷——!!!”炮仗的惨嚎声达到了顶点,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弹跳了几下,随即彻底瘫软不动了,只有小腿处还在燃烧着,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烤肉味。

火光照亮了坑底。炮仗躺在那儿,生死不知。麻杆靠在坑壁上,脸色惨白,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狗子端着喷火罐,手还在抖。那块刻着邪眼的青黑石板被彻底撬开在一边,露出了下面一个黑漆漆、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洞口,浓烈的腐臭和血腥味正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来。

老七站在坑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死死盯着那个洞口,又看了看坑底焦黑的虫尸和不知死活的炮仗,最后,他那双毒蛇般的眼睛,落在了我身上,落在我手里那个空了大半的纸包上。

“行啊,陈三土。”他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还藏着这手?金瘸子给的?”

我捏着空纸包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脏还在狂跳,刚才那一瞬间的搏命几乎抽干了我所有力气。面对老七的质问,我喉咙发紧,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老七没再追问,只是深深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他转向坑底,声音冰冷地命令道:

“麻杆!看看炮仗死了没!没死就给他扎一针‘黑玉膏’吊着命!死了就扔一边!狗子,照明!准备绳子!”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我,嘴角咧开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指了指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漆黑洞口。

“陈三土,该你了。拿着你的‘狗探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