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夜
- 潜渊(黄晓明、张佳宁主演电视剧原著小说)
- 袁帅 施屹
- 8136字
- 2025-07-08 16:07:21
大同九年十二月(1940年),伪满洲,蓟县,御龙山。
冬日远阳照耀着无边雪原。
日暮时分,彤云密布,风声紧张。不一会儿便纷扬起了漫天大雪。
天际间遥遥驶来一辆黑色斯蒂庞克轿车,正顶着风雪前行,及至山顶,突然越轨而出,轰然撞上路边一块巨岩。
“砰——”,伴随着一声巨响,车顶腾起一阵黑烟。
空气似是冷凝住了一秒,随即遭一声枪响打破。只听得一个男人高声惨叫,车右后座门被撞开,翻将下来一个人。几秒后,从驾驶座又翻倒出一截人身。那人双手死死压着喷血的脖子,很快便在血泊中没了气息。
雪势愈大,笼罩天地。
雪地里,两个高大人影正绞在一起厮打,扬起阵阵尘雪。“砰——”的一声后,新血染红了乱雪。风声暴烈,模糊了发生过的一切,包括短暂的絮语和陆续的枪响。
撞毁的斯蒂庞克又发生了一次爆炸。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
一片晦暗中,一个浑身血污的高大男子步履蹒跚着向不远处的森林走去。他双眼空洞,衣衫破碎,鲜血淋漓。
他是梁朔。
脚下一软,他一头栽进雪里。很快,风雪掩埋住了他的上身……
王久保斜靠在炕头,把窗户微微开了点缝,呆呆地觑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肮脏的窗户上结着冰花,藤蔓似的顺着窗户爬进了屋墙。他从棉袄里抽出一只指甲缝乌黑的手,边扣着墙上的冰渣子,边在心里琢磨着那几声枪响。
今天不会有人来换狍子肉了,王久保想。
突然响起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引得王久保抬头看向窗外,一个褐色身影正背着猎枪牵着马车往大路上走去。
王久保说:“娘的……”,便迅速翻身下炕,戴上毡帽,拿上挂在墙上的猎枪急奔出屋。
一出门,寒风像粗粝的巴掌,扇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王久保边费力压住帽檐,边朝风雪里喊:“全哥!哥!上哪儿啊你?!”
张大全回头看眼他,做了个“快回去”的手势,自己转身继续向前走。
王久保急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张大全的方向赶:“真要去?你是嫌命长了?黑子!黑子!”
马车上跳下来一条半人高的大黑狗,绕着王久保兴奋地狂吠。
张大全不得已停下来,他用得着黑子,但黑子一向更听阿保的话。
张大全对王久保说:“你回去。”
王久保拽住他背后的枪带子:“你当就我们听见枪声了?肯定早就有人给鬼子报信去了,我的个哥啊!”
“宪兵队离这儿远,我会更快。”
“你能知道到底发生了啥?这世道,咱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
“我自己去,你看家。黑子,回来!”
黑子凑到王久保脚下,亲昵地咬着他的鞋。
王久保叹了口气,把毡帽系紧,说:“我就知道,你早活腻了。走吧。”
林地里,王久保和黑子分头寻找着踪迹。张大全站在高处望风,林外是看不到头的雪原。
黑子突然狂吠起来,两人都跑过去查看,发现一处平地里兀自隆起个雪丘。王往雪丘里踹了一脚,一个血迹斑斑的男子仰面翻了出来。
张大全问:“死的?”
王久保将手探向梁朔鼻息,又检查了下浑身伤势,惊道:“这人脑子中枪了,但竟然还有气!”
张大全蹲下来,往梁朔身上衣物里摸索了一阵,只翻出一把匕首和几块弹匣。“奇了怪了……”他边念叨边起身,皱着眉盯住他的脸。
“怎样?”王久保有些急。
不远处,马开始焦躁地跺脚,重重喷着鼻息。张大全跑向马,一边“嘘——”着安抚,一边催王久保:“阿保,快!有人来了!”
王久保咬咬牙,跪下来捞起梁朔的肩膀,黑子也咬住裤脚帮忙。兄弟俩快速将梁朔打捞上马车,立即甩鞭离去。
片刻后,雪原上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一队日本宪骑兵勒马停在树林前,他们大声交流,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一名士兵无意识地向密林里张望了一眼。
张大全一脚踹开门,背着梁朔走进。王久保在他身后用力顶上门将风雪拦在外面。他烧上炉子,架起铁锅烧水,又给张大全及时递上一把大剪刀。
张大全已将梁朔安置在炕上,他拿起剪刀,小心剪开梁朔血肉模糊的上衣,一阵烤肉味儿在屋内弥漫,一个仓促包扎过的右肩伤露了出来。
张大全着重检查了梁朔后脑勺的枪伤,总结道:“头左侧和右肩胛都是枪伤。”
王久保一边舀起热水一边啧舌:“这小子运气不是一般的好,我第一次听说脑袋开了瓢还能喘气。”
张大全神色凝重:“头上伤这么深,子弹取不出来的。”
王久保用热水打湿毛巾,给炕上昏迷的梁朔擦拭起身体。梁朔苍白如纸的脸渐渐恢复了点血色。他小心地提醒张大全:“哥,听村里人说日本人也在找他,我们留着不会……?”
张大全低头继续检查着梁朔的伤口,默然不语。
王久保叹了口气:“还不知道救过来的是人是鬼。眼下我倒宁愿是救了个汉奸。”
“放什么狗屁!”张大全怒斥。
树林里,无数束手电筒的光在晃。日语交流声过分密集而嘈杂。
茂木一久拄着士官刀,面色阴沉地盯着眼前惨烈的车毁现场。医务兵们抬着五副白色担架在旁等候,等待法医的鉴定结束。
一个宪兵举着照相机靠近现场,拍摄下这辆已经完全损毁的斯蒂庞克轿车。轿车的后备箱呈打开状态,后备箱中一台电台已经被砸坏。
除了驾驶员外,车外横陈着三具尸体。一个身着皮袄马褂五短身材的秃顶男人右手握着枪,头部中弹侧毙;一个手戴镣铐的中年男子胸口中弹,仰面而毙;其余一人一袭特务黑衣,身中两枪,手扶步枪倒在悬崖不远处的岩石旁。
一名宪兵向茂木一久敬礼:“报告队长,初步统计,死亡四人,报告书上说是一行五人,第五人下落……仍旧不明。”
茂木一久扫视着雪地上的扭打痕迹,红色的血迹隐隐绰绰一直蜿蜒到悬崖边上。
他拿过一边宪兵的手电走向悬崖,举起照射崖底。悬崖下是漆黑的密林。
副官凑过去看了眼,立刻缩回脖子:“天太黑了,但根据打斗痕迹判断,剩下那个应该已经摔下悬崖,宪兵已经在搜寻尸体。”
茂木一久转身,手电的光照亮死去的秃顶男人青黑的脸。他表情阴鸷道:“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立即通知大佐,四尸五命带人搜索周边,务必找到凶手的下落。”
“是!”
机动车发动,一波又一波日本宪兵朝山下各处村庄开去。
猎户家中。
“体温恢复了。”张大全如释重负:“多谢先生了。”
郎中模样的老人将打开的药盒慢条斯理地盖上,说:“只能先这样了……要只是轻微外伤还可以辅以开窍通闭的药物……这枪伤入脑,我也不敢妄动。”
梁朔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他身上各处伤口都已被仔细包扎,面上也有了点血色。
王久保挠了挠头:“取出弹片不就好了?”
老郎中冷哼一声:“你来取?脑袋是能胡乱动手的?就算是外面的大医院,日本人的医院,这种伤也不是随便能治的。弄得不好,人痴呆了怎么办?”
王久保龟缩起脑袋。
郎中想了想:“只能姑且用老方子试一试了。”他拿出纸笔开方。
张大全担忧地看了梁朔一眼,问郎中:“放任弹片不管……这还能恢复吗?”
老郎中笔下不停:“不好说,这个伤情,只能等醒来看看情况。我先开个凝神静心的方子。”写好后,他捏住梁朔的下巴仔细端详:“这位后生长相周正,脑子坏了未免太可惜。让他好好休息,舒缓心情,禁忌饮酒、劳累,勤给他换药。”
郎中走后,张大全在桌边检视从梁朔身上收集来的物品,王久保跪在炕边给他擦拭身子,擦到右手时发现了异样。
“诶,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看着梁朔紧握成拳的右手,攥得发白的指节间隐隐露出些什么。
王久保用力去掰梁朔的手,却掰不开。两只手齐上,依然纹丝不动。那拳头简直就像是冻在了一起。
张大全听到身后的声响,转头训斥:“别硬来!”。他走过去蹲下,在梁朔小臂上有技巧地揉捏。过了会儿,梁朔右手一松,一张拼图掉了下来。
“什么东西……”王久保捡起拼图好奇地端详。一块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拼图,似乎是某个摩登建筑图画的一角,绘着爱奥尼亚式双柱的大理石柱底。
他正检视着,没注意到沉睡中的梁朔已骤然苏醒。清醒的瞬间,梁朔条件反射般一脚踢倒了炕边的王久保,又一个擒拿式锁住了张大全的脖子。
张大全立刻后肘击反击,却被梁朔轻易控住。他稍一用力,张大全立即感到喉咙压力骤增,急忙举起手做投降状,呼吸粗重道:“朋友……冷静!”
梁朔惊疑、迷茫地打量四周,宛如惊弓之鸟:“你们干什么?!这是哪?!”
王久保摔在地上一时起不来,指着桌上的纱布嚷嚷道:“刚醒来就耍横,你受了伤!也不看看是谁救了你!”
梁朔目光游离,扫了眼绷带,紧张地绷直了身体,手依旧死死卡住张大全的脖子:“你们……是什么人!”
张大全被掐的脸色紫涨翻起白眼,用手掰着梁朔的胳膊:“猎户……蓟县……猎户!松手!”
王久保站起来,急去扯他的手臂:“放开我哥!”
梁朔仔细打量周围环境,冷静下来放开了对方,喃喃:“猎户……”
张大全弯下腰摸着脖子咳了好一阵。王久保一边上前扶住张大全,一边揉了揉自己被踹的小腹,喃喃道:“娘的,受了伤还这么大力,你要是好好的,老子不得被你踢死?”
梁朔冷漠地略过他们,目光锁定放着匕首和子弹的桌子走去。
张大全摸着脖子,边大口喘着气边急解释:“朋友……是误会了,我们……没有恶意。是,是你倒在雪地里,我和、我和我兄弟救下了你。”
梁朔已经摸上了放在桌面的匕首。瞬间,一股剧烈的痛意从额间袭来,梁朔痛苦地弯下腰,手不自觉抚上头上的伤口:“我……我怎么了?这……这到底是哪?”
身后,张大全和王久保交换了下眼色:“兄弟,这里是御龙山。你从哪里来?”
我从哪里来?
张大全又问:“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
梁朔露出迷茫又僵硬的表情,声音飘渺如鬼魂:“我?我叫什么……”
窗外的雪原。紧绷。车内的对话。几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枪响。一地雪光。
地上的秃顶男子口吐鲜血,满脸狰狞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他的名……
这问题像是榨干了梁朔的所有气力,他腰一软,直直坐倒在地,又昏了过去。王久保眼疾手快地护住他的头,求助地望向张大全:“哥……这……”
烛光照耀下,张大全脸上的疤痕像一条趴着的壁虎。他皱起眉,脸上第一次出现恐惧的神色:“这个人……一定大有来头。阿保,我们怕是真惹上麻烦了。”
“那要不……咱们把他……”
“不,不!你现在快去岭北那带打探消息,查查他到底是什么人。快去!趁风雪还大。”
王久保抓起帽子就出了屋。张大全神色凝重地看着炕上的梁朔,自言自语道:“尽人事,听天命。”
此时,梁朔两眼紧闭,眼皮底下的眼珠不安地乱动着,像是陷入梦魇。
他梦见自己深陷一片白色漩涡。扭曲的雪光中,梦中的他单手向前攀爬,似乎有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在他手里……。
他爬到一块大石边惊惧地喘息,随即挥匕割下身上衣料,嘴里咬住割下来的布条,将匕首扎进中弹的肩膀。他咬住牙,疼得目眦欲裂。子弹粘着血肉被撬出,没进雪地里消失不见。
鲜血横流。体温急速下降。
他颤抖着掏出弹匣,拿出一颗子弹,撬开子弹壳,将火药倒上右肩伤口,火石点燃,枪伤处火星四射,很快焦糊成一片。他终于忍不住呻吟起来。回头看,一个胸口被血染红的长衫男子却在风雪中对着他微笑……是谁?
头钻心的疼,意识渐渐模糊,求生的本能接管一切。梁朔神色茫然,却毫无理由地心如刀绞。
……
重庆,军统南峰训练营。
“滴滴答答——”电波声在狭小空间内此起彼伏。
军统南峰特训班副官古承春戴着眼镜,身着笔挺的军装,紧张注视着电报员发报。电报员停了下来,手微微发抖,回头对着古承春摇了摇头。
古承春锁眉,沉声:“我去向老师汇报,你继续发,一刻也不准停。”
南峰墓园坐落在重庆郊区,翠柏苍松环抱住这一方英魂之地。四下空旷,寂无人声,唯有虫鸟哀鸣不休。
谢峻安一身国民党少将军装,孤立于这群山默哀的墓园之中。
墓碑成林,悲凉莫名。
谢峻安缓缓给每一个墓碑放上一份祭品。每一个名字他都记得,每一个他都亲口在入学仪式上念过,每一个他都亲手在阵亡花名册上删去。
每路过一个名字,记忆中就跳出一张年轻的面孔热切地向他敬礼,唤他一声——“老师”……
“老师!”身着军装的古承春快步走入,缓步立正面向他敬礼。
谢峻安目光沉静地看着他。古承春摇摇头,又羞愧地低下头去。
谢峻安没有说话,从身边的副官手上接过手帕,蹲下身,擦了擦面前墓碑上的污渍。
古承春在他身后担忧道:“两天了,老师,可能真的出事了……”
谢峻安打断他:“情报务必精确,我要的不是‘可能’。”
“可宪兵封锁了御龙山,我们的人进不去……老师……他……”
谢峻安沉吟了会儿,淡淡道:“人固有一死。”
身后副官递上大衣,古承春接过替谢峻安披上。二人缓步向墓园外走去。一路沉默。
“老师,或许您可以联络上海方面,学生想,一定还有办法的。”
谢峻安停下脚步,语气严厉道:“亡羊补牢罢了!”他顿了顿,又平静地补充:“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你了解他,也应当比我有信心。”
古承春苦笑:“是。我了解他……”
“好了——严玖被抓和死亡都已是事实,最重要的是那批炸药的下落,要是被日本人掌握,我们的行动就功亏一篑了。承春,通知‘书生’,随时待命。”
御龙山。
是夜,月色星光齐喑,唯有林场边缘的猎户柴房里还亮着暖黄火光。
屋内,张大全将一柄匕首,几颗子弹、弹壳和拼图摆在梁朔面前:“都是从你身上拿的……兄弟你看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梁朔拧眉盯了会儿,脑海中一无所获。他拿起那片拼图,混沌黑暗的意识中似乎有白光划过,但依然是一片支离破碎。
他攥紧拼图,脸部肌肉抽搐:“只能记得一些片段,却想不起来任何和身份、名字有关的事。嘶……”疼痛迫使他摁住眼睛。
张大全忙递给他一碗中药:“你这枪伤入脑,能保住命已是奇迹。记忆的事可以慢慢来。”
梁朔接过碗,眼神闪过片刻的犹疑,还是一饮而尽。舌尖的苦涩似乎提醒了他什么。他放下碗,抱拳道:“张兄弟,救命之恩,相助之德,没齿难忘。”
张大全笑着说:“不必客气。小兄弟,你就先好好静养几天,然后找一家医院……”
“没有时间了。”
“什么?”
梁朔扫视着眼前的物件,困惑像面纱一样遮蔽住他的脸:“我不知道,我记得有一件事很重要……很着急……我得走……”
“走?你现在这样能去哪?”
此时,王久保带着风雪突然推门而入,脸冻得通红,眼睫毛上挂着冰霜。他一屁股坐在火炉边开始烤火。梁朔和张大全的目光顿时被他吸引过去。
张大全站起来关上门:“有消息没?”
王久保捂了捂冻僵的鼻子,又去锅里舀了一碗热水喝下,这才像灵魂归位似的打开了话匣子:“娘的,几乎不曾冻死!往岭北走了小五里路,你们不知道,小岭子村已经全是鬼子了,拉了杆设了卡,带着二鬼子做翻译,逢人就查。我不敢过去,你猜我碰到谁?牛二!这小子说,有个身手了得的杀手,杀了一车五个汉奸!”他用余光瞥了眼坐在炕边沉默着的梁朔。
“他哪来的消息?”张大全问。
“他说他跟在二鬼子后面听见的,说是悬崖上死了四个悬崖下死了一个,其中有个大汉奸,叫什么马玉鞍的……还是什么日本人从上海派到满洲来的特使……”
“上海的马玉鞍……”梁朔喃喃道。
王久保摘下毡帽抱在胸前,对坐在炕边的梁朔露出崇敬又害怕的表情:“哥们你有种……我们兄弟俩也算是没白救你。可你,可你还是赶紧走吧。为了抓你,一村子的人都被拉出屋站雪地里。这寒天冻地的……”
张大全喝了声:“阿保!”
王久保闭上了嘴。
屋内一阵沉默。
梁朔低声说:“抱歉。我会尽快离开。”
张大全有些尴尬:“小兄弟……”
门外突然传来猎犬黑子的狂吠。
梁朔眼神一凛,迅速俯身到窗户附近探看。张大全和王久保对视一眼,也端起猎枪猫进死角,眼神盯着窗外。
雪原上,一小队宪兵正骑着马向小屋方向过来。
梁朔眯了眯眼睛,看清了被拖在领头马身后的东西——郎中的尸体。
王久保也瞧见了,登时脸色煞白:“郎中遭他们毒手了。咱们……后门?逃?”张大全看向梁朔,他正在凝神倾听着外面的对话。
领头的宪兵大声指挥:“你们去后面……你们俩守着门口。别让屋里的人跑了。”
梁朔立刻说:“走不掉了,他们要把这儿都包围了。”
王久保诧异道:“你听得懂日语?”
梁朔自己也有些错愕。
张大全握紧了枪:“别胡说。先对付日本人!”
屋外,黑子依然狂吠不止,领头宪兵的马因而受惊,不敢上前。宪兵咒骂了一声,跟着便响起一声枪响,狗吠终止。
王久保咬牙切齿,端着枪的手青筋暴起。
梁朔带着两人埋伏在前门门口,回头对他们说:“待会儿掩护我。”
话音未落,一名日本宪兵已经踹门而入。
梁朔箭步上前,左手抓住枪杆子一提,右腿向着宪兵小腿胫骨猛踹,“咔”的一声,宪兵跪倒在地,大声惨叫。梁朔挥起枪杆,枪托猛击在宪兵喉结,对方口中立刻喷射出一道血柱,倒翻出门。
梁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一瞬间陷入恍惚。他本来没想下死手,但这具身体却擅自替他做出了杀人的决定……
门外两名宪兵面露恐惧,端起枪向门内扫射。
梁朔翻掩在门后,随手抓起手边一盏燃油灯,也不探头,直接向外甩了出去。油灯划过一条弧线,重重地砸在领头宪兵头上,他一跤坐倒,火油点着了头发衣服,烫得大呼小叫起来。
剩下三名日本宪兵不约而同地持枪冲向屋门。
此时梁朔已从后门窗子翻身而出,绕到正准备跟着从后门进入的最后一名日本宪兵身后,欺身入怀,左手按住步枪,右拳抡在宪兵的下巴上,宪兵仰天摔倒。屋内的两名宪兵回过身来想看清发生了什么,却被埋伏好的张大全和王久保一人一个扑倒在地,扭打起来。
屋外着火的领头宪兵已经在雪地上滚灭了火,哆嗦着举起步枪对准张大全,张大全余光扫到了对方,一个身位翻滚勉强用日本宪兵挡住子弹,但子弹还是穿过宪兵的身体打中了他。
梁朔一条枪托从横扫而来,狠狠击在开枪宪兵的颚骨上,对方立刻倒地不起。王久保那边也终于了结了对手,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来,眼前是五个日本兵或死或残倒了一地。
梁朔狠狠压住领头宪兵,用日语逼问:“你们在找什么人?”
宪兵队长悄悄伸手摸向腰间的短刀,正要朝梁朔扎去,就被王久保抢先抡起枪托砸破了脑袋。见人没了气息,王久保扔掉枪,奔跪向蜷缩在雪地里的张大全身侧:“哥,哥啊!”
梁朔扶起张大全,迅速按压止血:“是贯穿伤,锁骨断了。你小心扶他进去,按包扎我头伤的方式给他止血包扎。动作要快。”
王久保手足无措地看了眼一地的尸体:“接下来该怎么办?”
梁朔冷静道:“你照顾他,其余我来处理,不能留下痕迹。”
后半夜,风声渐渐息了,月亮静静地挂上树梢。
树林里,一盏小灯旁,梁朔面无表情地将五具尸体扔进巨大的土坑,再用铲子掩埋,并细细整理平整土堆上的雪,放上各种杂物遮掩。随后,他返回到猎户家,在后院找了处开阔地,把狗也埋了。他在小屋外一圈圈地走,将每一丝血迹和战斗过的蛛丝马迹都清理干净。
等黎明到来时,他走进屋子,疲惫地坐下,说:“外面已经清理干净。狗也……处理了。他身上有弹孔,会被人看出端倪。”
王久保直愣愣地盯着梁朔:“你把黑子埋哪儿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狗埋在后院。”除此外,他无言以对。
张大全脸色依旧惨白,但已经能够坐起来:“兄弟,你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身手,放在哪儿都绝非常人……”
王久保失控地一脚踹翻了炉子,火星四溅。
“这群日本人死在这儿,肯定还会有人来打探他们的下落!这是捅了马蜂窝了,捅了马蜂窝了!你害死了黑子,也害惨我们了,我不管你是谁,赶紧走吧!”
张大全拽住王久保,额头因痛苦沁出豆大的汗珠:“够了。”他转头看着梁朔:“我这个兄弟口无遮拦,别放心上。”
王久指着梁朔:“他还听得懂日语!谁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梁朔摇摇头,站起身:“是我连累了你们。我这就离开。你们也避一避吧。毕竟……你们原本也不是这里的猎人。”
张大全愣住:“你,怎么知道?”
梁朔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枪:“虽然外部有磨损,还缠了绑带,但这不是猎枪,是1891型莫辛纳甘。而且,你们受过军事训练,以前参过军吧。你俩口音也有差别,遇到有经验的特务怕是瞒不过去。”
他看着面面相觑的两人,无奈地补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看出这些。你们和我一起离开吧,他们追查到这儿只是时间问题。”
王久保摇了摇头:“我们不走。这儿是我俩的家,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生是这里人,死也要死在这儿,好替兄弟们魂归故里。”
梁朔微微有些动容:“你们以前是东北军?马占山的部队?”
张大全笑起来,脸上蜿蜒的刀疤像一个神秘的梦:“好了,兄弟。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从没后悔过救你。想好去哪了吗?”
梁朔没有言语,伸手从兜里掏出那张拼图,展在手心。拼图上,大理石石柱巍然而立,希腊式仿古建筑看起来气派又摩登。记忆袭来,一角图案在他脑海里化作模糊的建筑实景,忽而伴随人声鼎沸,充斥着上海话的叫卖声。那是一个人来人往的街头,时髦女郎撑着一把小阳伞,身着改良旗袍款款步上台阶。她正路过那对爱奥尼亚式双柱,步入这座巍峨的西式建筑。那栋建筑的名字……
永安百货。
梁朔抬起头:“最近的火车站是哪?”
雪野茫茫,通身漆黑的火车朝远方开去。站台上似乎发生了什么混乱,一个日本男人拎着皮箱毫无礼仪地对着满洲警察怒吼。可惜一切都迟了。
列车吼叫着提高车速,火车头两旁激起喷洒出水花般的雪烟。
车窗外,雪野和树丛不断地掠过。
梁朔随手将不属于自己的证件扔出窗外,抬头,茫然地看着车窗上倒映出自己的脸,却是那么的陌生。
永安百货,上海。
上海。关于身份的答案会在那里吗?答案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