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锈骨上的仪式

酸雨像腐蚀性的眼泪,啃噬着城郊废弃化工厂的钢铁骨架。铁锈混合着陈年化学药剂残留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试图呼吸的肺泡上。警戒线黄得刺眼,在灰暗的背景下勒出一片令人窒息的禁区。警灯旋转的红蓝光割裂雨幕,短暂照亮堆积如山的废弃反应釜和扭曲的管道,投下鬼魅般晃动的影子。

“妈的,这地方……”新调来的刑警王涛忍不住骂了一句,把防水外套的领子又往上拽了拽,似乎想隔绝那股无孔不入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隐约甜腥的怪味。他跟着痕检科的老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泥泞、遍布瓦砾的地面上,手电光柱在弥漫着粉尘和水汽的昏暗空间里徒劳地穿刺。

老张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似的倒抽冷气。手电光柱颤抖着,定格在巨大反应釜投下的那片浓重阴影里。

王涛顺着他凝固的目光看去,胃袋骤然痉挛。

一个人。

更准确地说,是一具男尸。

尸体被摆放在一片相对干净的水泥地上,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双膝跪地,上半身却挺得笔直,头颅微微向上扬起,空洞的眼窝对着锈迹斑斑、不断滴落污浊液体的反应釜穹顶。双臂向前平伸,双手掌心向上摊开,仿佛在无声地承接来自头顶那巨大钢铁怪物的“恩赐”。他全身赤裸,皮肤在冷光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如同沉入深水太久。而最刺眼的,是那双手腕处深可见骨的环形切口,以及左胸心脏位置,被用某种锐器生生刻下的一个扭曲符号——两个套叠的三角形,外缘被不规则的锯齿环绕,像一只撕裂皮肉的邪恶眼睛。

“呕……”王涛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弯腰干呕起来。他办过不少现场,但这种刻意营造的、冰冷到极致的仪式感,比血腥本身更令人头皮发麻。

老张的手电光死死钉在那个符号上,声音干涩紧绷:“…报告指挥中心,现场发现一具成年男性尸体…姿态异常…有仪式性痕迹…请求痕检、法医立刻支援!通知陆副队!”

陆野推开那扇挂着歪斜“咨询事务所”木牌、玻璃蒙尘的旧门时,一股浓烈的廉价威士忌和烟草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皱了皱眉。门轴发出濒死的呻吟。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台嗡嗡作响的老旧冰箱,以及吧台后一个男人指间夹着的香烟头,那一点猩红在昏暗中明灭不定。

男人陷在一张磨破了皮的旧沙发里,一条腿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头发有些凌乱,下巴上泛着青黑色的胡茬,身上那件灰色衬衫皱得像是刚从行李箱底掏出来的,领口随意地敞着。他面前的矮几上堆满了空酒瓶和吃剩的快餐盒,一片狼藉。他眼皮都没抬,只是对着空气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任由它在浑浊的光线里缓慢扩散,像一团化不开的阴云。

“顾临?”陆野的声音打破了这颓废的寂静,带着公事公办的硬朗。

沙发里的男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慢吞吞地转过头,眼神透过烟雾扫过来。那眼神初看是懒散的,甚至有些浑浊,但陆野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瞬间闪过的、如同剃刀般锐利的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顾临的目光在陆野崭新的警用夹克和肩章上停留了一秒,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带着宿醉的沙哑:“条子?走错门了。这儿不办身份证。”他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指间那点即将燃尽的烟头,仿佛那才是宇宙的中心。

陆野压下心头升起的不适,上前一步,靴子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市局刑侦支队副队长,陆野。”他掏出证件打开,举到顾临眼前。“周正明局长让我来请你。”

“周局?”顾临嗤笑一声,终于正眼看向陆野。那点锐利的光又出现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像冰锥刺人。“他的忏悔,赎不了我的罪。”他抬起夹着烟的手,指了指门口,动作带着一种虚脱般的随意,“门在那儿,警官。慢走,不送。”说完,他拿起矮几上一个半空的威士忌瓶子,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酒精的灼烧感似乎让他舒服地眯了下眼,然后彻底陷回沙发里,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

陆野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环视着这间充斥着颓败气息的屋子,目光扫过那些蒙尘的文件柜、墙上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角落里一个积灰的拳击沙袋,最后落回顾临身上。这个被警界私下称为“锈蚀的天才”的男人,此刻看起来就像这屋子的一部分,陈旧、破损,散发着被遗弃的气息。但陆野来之前看过档案,看过那些被他亲手破解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悬案卷宗。那锐利眼神的惊鸿一瞥,像暗夜里划过的冷电,印证了某些传闻。

陆野深吸一口气,压下被轻视的不快,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的透明证物袋。袋子里装着一小撮颜色深褐、夹杂着细微木纹的碎屑。他走到顾临的矮几前,俯身,将证物袋“啪”的一声,轻轻放在那些空酒瓶中间,位置恰好能让顾临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内容。

“城西,废弃红星化工厂。”陆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房间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今天早上发现一具男尸。姿态…很特别。手腕被割开,胸口刻了个怪符号。”他顿了顿,目光紧锁顾临骤然定格的侧脸,“法医初步清理尸体时,在他左手食指的指甲缝里,发现了这个。”

顾临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夹着烟的手指停在了唇边,那点猩红几乎要烫到皮肤。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从陆野的脸上移开,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证物袋上。昏暗中,他的瞳孔似乎在收缩,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

陆野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身体微微前倾,加重了语气:“尸检报告还没出,但经验丰富的老法医说,这东西看着像……”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檀木屑。”

顾临的呼吸声消失了。房间里只剩下冰箱低沉的嗡鸣和窗外隐约的雨声。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视线死死钉在证物袋里那撮不起眼的碎屑上,仿佛那是来自地狱的请柬。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猛地吸了一口几乎燃尽的香烟,灼热的烟蒂烫到了手指也浑然不觉。他甩掉烟头,身体前倾,一把抓过那个证物袋,凑到眼前。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如同淬了火的寒冰,锐利得惊人,一寸寸地扫描着袋中的碎屑,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陆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顾临周身骤然竖起的无形屏障:“周局的原话是——‘告诉他,锈迹盖不住真相,债主上门了。’”他盯着顾临骤然绷紧的下颌线,一字一顿地问,“现在,有兴趣走一趟了吗,顾先生?”

顾临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低着头,死死盯着那袋檀木屑。昏暗的光线在他低垂的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绪。过了足有半分钟,久到陆野以为他又要拒绝时,顾临才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矮几上一个空酒瓶,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狼藉,一把抓过搭在沙发背上那件半旧的黑色夹克,胡乱套在身上。拉链拉到一半,他停下动作,终于抬眼看向陆野。那双眼睛里,之前的颓废和浑浊被一种近乎凶戾的清醒彻底撕碎,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带着血腥味的警觉。

“带路。”顾临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钢铁。他抓起矮几上那个银色的、边缘已经磨损得发亮的打火机,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机身上两个细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母刻痕——“LY”,然后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再次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它嵌入骨血。金属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废弃化工厂内部比外围更加阴森压抑。巨大的钢铁结构在岁月和湿气的侵蚀下扭曲变形,如同巨兽的骨架。探照灯惨白的光束刺破昏暗,切割着弥漫的粉尘和水汽。空气里的铁锈味、化学残留的刺鼻气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败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鸡尾酒”。

尸体依旧保持着那诡异的跪姿,像一尊献给黑暗的祭品。现场已经被初步清理过,但那股浓重的死亡气息并未散去。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员在更远处拉设警戒线、拍照,刻意避开了中心区域,目光偶尔扫过那具尸体,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和生理性不适。痕检人员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在尸体周围小心翼翼地提取痕迹,动作谨慎得像在拆除炸弹。

陆野带着顾临穿过外围的警员,径直走向核心现场。两人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目光落在陆野身上是带着询问和一丝敬畏,而落到顾临身上时,则瞬间变得复杂难言——有好奇,有探究,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戒备,甚至一丝敌意。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

“他怎么来了?”

“那个‘污点’?周局疯了吗?”

“晦气……”

顾临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像一截被投入冰海的枯木,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他的目光从踏入警戒线的瞬间起,就完全被那具跪着的尸体攫住了。越靠近,他的脚步越沉,脸色在探照灯惨白的光线下,也愈发显得青白,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走到距离尸体大约五步远的地方,顾临猛地停住。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瞳孔骤然收缩。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瞬间点燃的、冰冷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他的视线死死钉在尸体左胸心脏位置——那个被刻下的、扭曲的双环三角锯齿符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陆野敏锐地察觉到,顾临握着那个银质打火机的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的一声,用力到几乎要将金属捏碎。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顾临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连旁边正在工作的痕检人员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惊疑地看向他。

“顾临?”陆野低声提醒,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顾临没有回应。他像是被那个符号施了定身咒,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他眼中翻涌着陆野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风暴——震惊、暴怒、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刻骨的痛苦,如同旧日结痂的伤疤被再次狠狠撕裂。

“顾临!”陆野提高了音量,同时向前一步,挡在了顾临和尸体之间,阻隔了他那几乎要烧穿尸体的视线。

顾临猛地一颤,像是被从噩梦中惊醒。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风暴被强行压下,只余下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抬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推开挡在身前的陆野,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让开。”他的声音比刚才在事务所里更加沙哑,像砂轮在打磨生铁。

陆野皱了皱眉,但还是侧身让开。顾临一步步走到尸体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尸体散发出的冰冷寒气。他无视了周围所有或惊疑或鄙夷的目光,缓缓地蹲下身。他蹲下的姿势很特别,并非标准的勘察姿态,而更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带着一种原始的危险感。

他没有立刻去看尸体胸口的符号,也没有碰触任何地方。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开始从尸体的脚底一寸寸向上扫描。脚底的泥垢成分、小腿肌肉的僵硬程度、膝盖跪姿形成的压痕边缘、摊开手掌的纹路和污渍、手腕那两道深可见骨、边缘却异常整齐的环形伤口……他看得极慢,极仔细,仿佛要将每一粒尘埃、每一丝纹理都刻印进脑海。

陆野站在他身后,屏住呼吸。他能感觉到顾临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全神贯注的压迫感,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眼前这具冰冷的尸体和他自己。

突然,顾临的目光在尸体摊开的左手掌心边缘停顿了一下。那里沾着一些非常细微的、几乎与皮肤污垢融为一体的深褐色粉末。顾临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他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皱巴巴的夹克口袋里掏出那枚银质打火机。

“你干什么?!”旁边一个年轻痕检员忍不住出声制止,以为他要破坏现场。

顾临充耳不闻。他“嚓”地一声打着了火机。幽蓝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醒目。他没有去点燃任何东西,而是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火机火焰的角度,让那簇幽蓝的火苗靠近尸体左手掌心的位置。

微弱的蓝光映照着那些深褐色的粉末,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下,粉末中极其细微的几颗晶体,竟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绿色闪光!

顾临的呼吸几不可闻地屏住了半秒。他立刻熄灭了火机,动作快如闪电。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冰冷审视,而是燃起了一簇幽暗的、洞悉了某种秘密的火苗。他看向陆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花粉。”

陆野一愣:“花粉?”

“Rafflesia arnoldii,大王花。”顾临吐出这个名字,眼神如同鹰隼般扫过周围巨大的反应釜和锈蚀的管道,“腐尸花。只生长在东南亚特定高温高湿的原始雨林深处,靠模拟腐肉气味吸引蝇类传粉。它的花粉……”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尸体掌心,“极其稀有,且具有独特的晶体结构,在特定角度的强光下…会呈现金绿色反光。”

他站起身,不再看尸体,而是仰头望向这巨大而破败的钢铁空间深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锈蚀的阻碍,投向某个未知的黑暗角落。

“这种花…在本地任何植物园、温室、哪怕是黑市,都不可能存在活体。它的花粉,更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这座废弃工厂里。”顾临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凶手…或者至少是布置现场的人,最近去过东南亚。而且,他把它当成了‘仪式’的一部分,像撒圣水一样,撒在了这里。”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枚冰冷的银质打火机,幽蓝的火焰似乎还在眼底残留着幻影。那个刻在胸口的符号,那熟悉到令他灵魂战栗的檀木屑,还有这来自万里之外腐臭之地的花粉…无数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轮廓。

“债主?”顾临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声音低得只有近在咫尺的陆野能听清,像毒蛇吐信,“不…这更像是…邀请函。”他猛地攥紧手中的打火机,金属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那点幽蓝的幻影在眼底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一场特意为我准备的…地狱盛宴的邀请函。”

回到那间弥漫着劣质酒精和颓败气息的“事务所”,顾临没有开灯。他像一尊石像般站在黑暗里,只有窗外城市霓虹的微光勾勒出他僵硬的轮廓。废弃工厂里那股混合着铁锈、化学药剂和尸体腐败的气息,仿佛还顽固地附着在他的皮肤上、鼻腔里,挥之不去。

檀木屑…大王花花粉…还有那个符号。

那个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灵魂深处、夜夜将他拖入血火噩梦的符号!

它回来了。以一种更扭曲、更挑衅的姿态回来了。

顾临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股暴戾的劲风。他冲到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皮文件柜前,粗暴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没有文件,只有几个陈旧的牛皮纸档案袋,随意地堆叠着,像被遗忘的墓碑。他颤抖着手,抓住其中一个袋子,用力扯了出来。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簌簌飞扬。

他踉跄着退到那张破沙发边,重重坐下。档案袋上没有任何标记,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蓄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勇气,然后用近乎撕裂的动作扯开了袋口的绕线绳。

几张放大的现场照片滑落出来,掉在布满污渍的矮几上。

照片是同一个地点,不同的角度。同样扭曲的钢铁废墟背景,同样冰冷的水泥地。只是照片中央跪着的,是另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警服被鲜血浸透,呈现出暗沉的黑褐色。他的姿势…竟然与今天化工厂里那具尸体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同样是跪姿,上半身挺直,头颅微扬,双臂前伸。唯一不同的是,照片中男人的胸口没有刻符号,而是被一枚警徽深深钉入,只留下边缘一点冰冷的金属反光。警徽下的制服上,浸开一片巨大的、深色的血渍。

照片的角落,一处被爆炸冲击波撕裂的扭曲铁皮上,用似乎是焦炭或者凝固的血迹,涂抹着一个模糊的图案——两个套叠的三角形,外缘是断续的、不规则的锯齿!虽然被烟熏火燎得残缺不全,但那核心的结构,与今日尸体胸口刻下的符号,同源同宗!

顾临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模糊的符号,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左手——就在刚才的化工厂,他蹲在尸体旁,借着打火机幽蓝的火苗观察那些花粉时,他的指尖曾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无意识地拂过尸体摊开手掌边缘的水泥地面。

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深褐色碎屑,粘在了他的食指指腹上。

在事务所这片绝对的黑暗里,借着窗外霓虹灯变幻的光影,顾临缓缓抬起手,将指腹凑到眼前。不是错觉。那点碎屑混杂着灰尘和皮肤的油脂,静静地待在那里。与证物袋里发现的、从死者指甲缝里提取的檀木碎屑,颜色、质地…几乎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不是凶手撒在现场的花粉…不是挑衅的仪式…至少,不仅仅是。

这檀木屑…是标记。是凶手留给他的,专属的签名!

“呼——”顾临猛地向后仰倒在破旧的沙发靠背上,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沉重喘息。黑暗中,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倒映着窗外流动的、冰冷的霓虹光影,如同燃烧着来自地狱的幽火。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一间弥漫着浓郁松节油和油画颜料气味的画室里。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低垂的、光线昏黄的落地灯照亮房间中央。画架上覆盖着一块厚重的黑布,遮住了下面的作品。

林修哲站在画架前,背对着房间。他穿着一件沾满各色油彩的亚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苍白而结实的小臂。他手里没有画笔,而是拿着一个老式的、带着旋钮和天线的晶体管收音机。收音机里没有播放音乐,只有一片持续而稳定的、如同潮汐般的沙沙白噪音。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极其专注地聆听着这片毫无意义的噪音,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专注。

突然,那持续的白噪音中,极其短暂地插入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电子干扰声——“滋啦”。像一根针掉进了棉花堆里,转瞬即逝。

林修哲的嘴角,在阴影中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艺术品时流露出的、纯粹而冰冷的满足。

他抬起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收音机冰冷的外壳,指尖停留在调频旋钮上,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嘴唇无声地开合,对着那一片沙沙的白噪音,吐出几个没有声音的音节,口型清晰:

“…找到你了。”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霓虹闪烁。巨大的落地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林修哲苍白而专注的侧影,以及他身后那幅被黑布蒙住的、巨大而沉默的画作轮廓。收音机里,沙沙的白噪音依旧平稳地流淌着,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异响,只是一个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