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咆哮。
那声音像是千万头受伤的野兽同时嘶吼,扑面而来的黄泥汤拍打着已经溃不成军的堤岸。十一岁的王文飞蹲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看着远处最后一段堤坝在洪水中土崩瓦解。他下意识抱紧了自己怀里那支破旧的汉阳造步枪,枪管上还残留着硝烟和血腥味。“快跑!”树下有人尖叫。王文飞低头看去,几个衣衫褴褛的农民正拼命往高处跑。他们身后,黄色的洪水像一堵移动的墙,吞噬着沿途的一切。一个背着婴儿的妇女摔倒了,还没等她爬起来,洪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腰际。王文飞咬了咬牙,从树上跳下来想要去救,却直接扭到了脚踝,等他缓了过来,刚才那妇婴二人早已不知所踪。他心里一阵酸楚,顾不得疼痛,撒腿就往北边的土坡跑。他随身携带的那点干粮早就吃光了,只剩下半块发霉的饼和一个小布包,那是从南京把自己扒出来的老兵临走前塞给他的,除了知道那老兵姓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洪水追着他的脚跟,王文飞回头望去,刚才那棵树已经只剩下树梢在水面上摇晃。远处,兰封方向的天空被黑烟笼罩,不时有爆炸的火光闪现,活似个地狱。
“小崽子,把枪交出来!“一个满脸血污的国军士兵冒了出来,伸手就要抢王文飞怀里的汉阳造。王文飞本能地后退一步,枪口不自觉地抬了起来,大声喝骂:“滚开!“王文飞听到自己沙哑的吼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士兵显然也没料到一个半大孩子会有这种反应,愣了一下。就这一愣神的功夫,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两人同时转头,看到一队日本兵正在河堤上朝逃难的人群射击。子弹打在水面上,激起一排排水花,然后是人体倒下的闷响。“操他妈的鬼子...“士兵咒骂着,却转身就往反方向跑,完全顾不上抢枪。
王文飞咽了口唾沫,喉咙火辣辣的疼。他猫着腰钻进一片芦苇荡,腐烂的淤泥没过他的脚踝,每一步都像踩在烂棉花上。三八式步枪的枪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日本人叽里呱啦的叫喊。芦苇丛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王文飞差点叫出声来。他低头看去,一个满脸血污、身形枯槁的国军军官正仰面躺在淤泥里,胸口有个血洞,随着呼吸往外冒着粉红色的泡沫,嘴里不断往外冒血。“小...小兄弟...“军官气若游丝,“给...给老哥一个痛快吧...“
王文飞僵在原地,他认得这身军装,和村里驻扎过的国军一个样。军官腰间的皮带上还别着一把漂亮的勃朗宁手枪,枪把上缠着红绸。远处传来日语喊叫声和芦苇被拨动的沙沙声。王文飞的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膛,他颤抖着举起步枪,牙齿上下打着架,却怎么也扣不下扳机,那军官的眼神渐渐涣散,最后用尽力气说:“走...往…北...“那军官的手突然垂了下去。王文飞呆立了几秒钟,直到日本人的声音近在咫尺。
他转身就往芦苇深处钻,身后传来几声枪响和惨叫,不知又是哪个倒霉的被发现了。他在芦苇荡里钻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太阳西斜时,王文飞终于钻了出来。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一阵抽搐——河滩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有军人也有平民,几只野狗正在撕咬一具女尸,咬开胸膛就奔着内脏而去,听到动静,警惕地抬起头,沾血的獠牙在夕阳下闪着红光。王文飞举起汉阳造,上了刺刀,学着杨大哥教的动作摆出拼刺的把式,野狗们低吼着退开,但没走远,只是在不远处徘徊,等待这个不速之客离开它们的“盛宴“。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残缺不堪的尸体,但腐臭味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鼻孔。
突然,一具“尸体“动了一下。那是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约么十七八岁,左腿血肉模糊,一脸的泥土血水,他看到王文飞,虚弱地抬起手:“水…“少年犹豫了一下,从腰间解下水壶——那是他最后半壶水。但他还是蹲下身,扶起年轻人的头,小心地喂了几口。“谢谢...“年轻人虚弱的咳嗽,“你是...哪部分的?”
“我...我不是当兵的,这身衣服是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王文飞隐瞒了自己自从南京城破就跟着中央军的事实,低声说,“我们村被炸了,我和…和我哥哥走散了。”年轻人眼神黯淡下来:“往北走吧...郑州...也许还没...”手突然松开了。
王文飞呆坐着,直到月光照亮河滩。他轻轻合上年轻人的眼睛,拔了些草给他盖上,就当安葬。王文飞起身时,发现不远处有具日军尸体,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扔下那支没子弹的破汉阳造,拿了那死尸身上的三八式步枪,拉开枪栓检查了一下,黄澄澄的子弹跳了出来,落在旁边的水坑里,激起一个水花,冰冷的污水溅在他脸上,使他哆嗦了一下。他急忙伸手去捞那颗子弹,用衣服擦干,拿嘴吹了吹,擦去残留在上面的沙土,装了回去,将枪栓复位,大拇指顶着枪栓尾部圆圆的旋钮一转,关好保险。
他顺便从那日本兵的死尸上抽出一把刺刀,装在枪上,刺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刀柄上刻着几个日本字,又翻了翻他背包,没找到吃的。
夜风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王文飞紧了紧包袱,把三八式扛在肩上,朝着北方蹒跚而行。
背后的河滩上,野狗们重新围了上来。
王文飞在一片金黄色的麦田躲了整整一天,因为时不时就有日军陆航的战斗机飞过。太阳像团烧红的铁球,烤得他后背火辣辣的疼,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但他不敢动——田埂上,两个日本兵正押着一队民夫往东走。民夫们用粗绳绑成一串,像待宰的牲口。“太君,天太热了...“领头的汉奸点头哈腰地凑到一个日本兵跟前,日本兵二话不说,一枪托砸在汉奸脸上,汉奸捂着血流如注的鼻子倒在地上挣扎,日本兵哈哈大笑,狠狠踢了他一脚,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快快的!你们…耽误军务,就死啦死啦的!“王文飞屏住呼吸,看着队伍从不到二十米外经过。一个白发老人踉跄了一下,立刻招来两个日本兵的殴打,老人倒地时,正好面朝王文飞的方向。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间,老人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直到队伍消失在远处,王文飞才敢活动僵硬的四肢。他爬出麦田,去查看那老人,发现早已死去多时,突然觉得自己胯下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发现裤裆湿了一片——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尿了裤子,他羞愧地咬了咬嘴唇,但很快被更强烈的饥饿感取代。
他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
夕阳西下时,王文飞摸进一个废弃的村子。大部分房屋都被烧毁了,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他在一处相对完好的院子里发现了一口井,打上来半桶浑浊的井水,顾不得里面有漂浮的灰烬,埋头就喝。水刚入口,他就听到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王文飞僵住了,缓缓抬头。月光下,一个黑影站在院门口,手里举着什么——是枪!“别开枪!“他本能地举起双手,水桶“咣当“一声掉进井里。黑影没动,也没说话。王文飞这才注意到,那人的姿势很奇怪,像是靠在门框上。他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终于看清——那是个已经死去的国军士兵,步枪用绑腿固定在身前,远看就像个活人在站岗。士兵的胸口有个碗口大的伤口,蛆虫在里面蠕动。王文飞强忍恶心,取下他的中正式步枪背在身上,虽说沉了一些,压的他瘦小的身躯像个耄耋老人一样佝偻。正要离开时,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王文飞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声音来自院子角落的柴房,门虚掩着。他握紧步枪,用刺刀挑开门,只见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靠坐在柴堆上,右手握着把日本武士刀,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看样子已经断了。老兵脚边躺着两具日军尸体,都是被刀砍死的。“小鬼...过来...“老兵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王文飞犹豫着靠近,发现老兵腹部有个可怕的伤口,肠子都流出来一截。“水...给一口…“老兵说。王文飞赶紧解下水壶,老兵喝了两口,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从嘴角不断溢出。“听好了,小子...“老兵抓住王文飞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往北...三十里...有个叫马家集的地方...29军在那设了收容站...”
“我、我要找我哥哥...“王文飞结结巴巴。老兵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找亲人?”他苦笑了一声,虚弱的说:“这年头...能活命就不错了...“突然压低声音,“会打枪吗?”王文飞点点头,又摇摇头。那老兵挣扎着坐直一些:“把你背的两条枪给我看看。”他递过去。老兵似乎恢复了神志,迅速检查完枪械,居然露出满意的表情:“听着小子,这枪虽然精度不差...”他突然又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鲜血。“我教你个口诀...'一慢二快三平'...记住没?”
王文飞茫然地点头。“瞄准要慢...击发要快...枪身要平...“老兵的声音越来越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别让鬼子...摸清你的位置...“月光从柴房的破屋顶漏下来,照在老兵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上。他最后一句有气无力:“能活下去......记着咱......当兵的人......千万别......欺负老百姓......”
黎明时分,王文飞用井绳把两具日军尸体沉到了井底。他在柴房后面挖了个浅坑,埋葬了老兵和那个站姿诡异的士兵。没有墓碑,只插了两根树枝。包袱里多了两盒日军子弹和一本染血的地图册。临走前,王文飞对着两个土堆磕了三个头:“大叔,你我萍水相逢,谢谢您教我保命的本领,我记住您的话了!”。太阳升起时,少年已经走在向北的小路上,中正式步枪大背在肩上,端着那支三八枪,刺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他的步伐比几天前稳了许多,眼神也不再是那个惊慌失措的南京少年,远处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王文飞抬头看了看,迅速钻进路边的玉米地。他记得老兵的话:“听见飞机声,先找掩护,别管它是不是冲你来的”。玉米叶子刮在脸上,留下细小的伤口。王文飞不在乎,他正按照地图册上的标记,计算着到马家集的距离。杨大哥可能在那里,也可能不在。但此刻,活下去,成了比寻找亲人更迫切的念头。
枪声从东南方向传来,像年节时炸开的爆竹,只是每一声响都意味着有人倒下。王文飞把三八枪抱得更紧了些,枪管硌得肋骨生疼。
“轰——“
天空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王文飞抬头,看见三架涂着血红圆点的战斗机正掠过泛黄的云层。他像只受惊的野兔般窜进路旁的玉米地,干枯的叶片刮得脸颊火辣辣的疼。
“别动!“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玉米丛深处传来。王文飞僵在原地,汗珠顺着眉骨滑进眼睛。他眯起眼,看见三道人影正蜷缩在玉米秆的阴影里。最壮实的那个端着一支汉阳造步枪,枪口正对着自己胸膛。
“小鬼,把枪放下。“壮汉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他左臂缠着渗血的绑腿布,军服领口敞着,能看到里面结实的肌肉。王文飞没动。他认得这人领章,是个中士,另外两个二等兵就要瘦弱得多,一个戴眼镜的像是学生,另一个佝偻着背,右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明显是被拉壮丁拉来的。“李哥,是个孩子。“戴眼镜的轻声说,他手里攥着把刺刀,刀刃缺了口。被叫做老李的壮汉眯起眼,悄声道:“小鬼,哪部分的?”王文飞撒了个谎:“我......我不是当兵的,这衣服是从死尸身上扒的。“老李一把夺过他的武器,摆弄了两下,冷笑道:“放屁!不是当兵的会使枪?知道三八大盖的保险怎么开关?”
“最后一次机会,哪部分的?枪哪来的?”王文飞结结巴巴:“我......一个当兵的大叔教我的,他死了,我埋的。”
玉米地外突然传来日本人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夹杂着皮靴踩断秸秆的脆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王文飞透过玉米叶的缝隙,看见五个土黄色身影正在田埂上移动,钢盔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眼镜兵哆嗦着道:“四个...都有枪...”
那驼子道:“后面没人,就四个。”王文飞感觉脊背发凉,他亲眼见过日本人怎么对待俘虏,在南京,自己和杨大哥躲在废墟里,见他们把十几个战俘绑在树上当靶子练习刺杀,有一个国军士兵还没断气就被领头的军曹用短刀开了膛,内脏都被扯出来了,血流了一地,当时杨大哥捂着自己嘴,自己才没叫出声来。
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王文飞突然悄声道:“他们肯定有吃的。”三个溃兵同时转向他。老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王文飞感觉自己的胃正像被火烧一样绞痛,两天的饥饿让他丢掉了对日本兵的恐惧,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做掉这四个日本兵,抢食物。
老李的眼睛亮了起来,像黑夜里的狼,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鬼,你想怎么干?”
王文飞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玉米地往北有条干沟,是排涝用的。他们肯定要经过那里。“他想起小的时候,父亲带他抓野兔的陷阱,“我们可以...“
“你他妈疯了?“驼子开口,声音嘶哑,“我只有四发子弹!“
“闭嘴。“老李低声骂道,转向王文飞,“继续说。“
他们像地老鼠一样在玉米地里穿行。王文飞带路,手掌被玉米叶割出细小的血痕。干沟就在前面二十米处,是黄河决堤时冲出来的,现在只剩下一道两米深的土沟,里面堆着枯枝和牲畜粪便。那四个日本兵果然朝这边走来,他们大概是觉得国军主力已经溃逃,这里没有威胁,因此走得很放松,相互聊天,不时的发出笑声,完全没意识到死亡近在咫尺。王文飞趴在沟坡后,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老李埋伏在对面,从王文飞手里夺来的三八枪架在土坎上。眼镜兵和驼子藏在拐角处,各自握着汉阳造。
当第一个日本兵踏入干沟时,老李开火了,领头的日本兵胸口绽开血花,仰面倒下。剩下三个立即散开,把出战斗姿态,可狭窄的沟渠直接成了死亡陷阱,眼镜和驼子躲在反斜面后开枪,没打中,他俩打过一枪直接躲了回去,避开了日本兵精准反制,1938年的日本士兵个个都是精锐,枪法极准,一旦露头就会被射杀。
其中一个最胖的日本兵正往王文飞躲着的沟坡上爬,结果背包带挂在灌木枝上,王文飞发觉,不由多想,直接举起自己背着的中正式步枪扣动了扳机,却只听到撞针空响的声音,他心里暗暗叫苦:“只顾着拿枪,子弹没拿!自己的三八枪偏僻还在那老兵油子手里!”
那日本兵发现了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孩,端着刺刀就扑了过来。王文飞闻到一股混合着汗臭和枪油的味道,他往旁边一滚,刺刀扎进泥土,他趁机抓起一把沙土扬向对方眼睛,趁鬼子捂脸叫骂时,明晃晃的刺刀已经插进对方胸口,他想拔出来再捅一刀,而刺刀似乎卡在了肋骨上,怎么用力都拔不出来,那日本兵嘴里喷出血来,溅了他一身,嗬嗬的惨叫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另外那两个直接朝着王文飞这边射击,王文飞眼见拔不出来,急忙撒手卧倒在地,子弹全打在那被自己刺中的日本兵身上,埋伏的三人见日本兵的注意力被王文飞吸引,趁势开枪,结果了两个日本兵。
日本兵的尸体在沟底横七竖八躺着,驼子正挨个搜刮口袋,眼镜跪在一旁呕吐。
“干得不错,小鬼。”老李拍拍王文飞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踉跄,“叫什么?”
王文飞道:“王...王小虎。”他所言非虚,这是他的乳名。王文飞盯着那个被自己捅到的日本兵,对方眼睛还睁着,像两颗浑浊的玻璃球。
驼子哆嗦着从一具尸体上解下背包,倒出几个油纸包。打开后,冷饭团的香气让所有人喉咙发紧。还有两盒罐头,包装上刻着看不懂的字。
老李道:“先离开这儿,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鬼子,要是听到枪声,很快就过来了!”他抓起两个饭团塞进嘴里,米粒粘在胡茬上,噎的他翻白眼。他们像一群得手的豺狼,带着战利品钻进玉米地深处。王文飞分到半盒罐头和两个饭团,白米饭的甜味让他想哭,他已经大半年没吃过白米了,上一次,是南京城破之前,姐姐给自己煮了一小碗白米饭,还拌了一点猪油,此刻他小口小口地咬着饭团,生怕吃太快会吐出来。
老李道:“按规矩,枪归我,子弹也是。”他把几条三八大盖背在身后,也不嫌沉。眼镜正在研究缴获的南部十四式手枪,闻言抬头:“有一支三八式是小虎的,他那支中正式没子弹。”
“放屁!要不是老子开枪,你们早——”
“要不是小虎带路,你连鬼子的影子都摸不着。”眼镜突然强硬起来,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按出力多少分,我们仨一人解决了一个,小虎解决了一个...”驼子阴恻恻地笑了:“小子读书读傻了?这世道,谁拳头大谁说了算!”他摸出刚搜刮的怀表,银链子在指间晃悠。王文飞紧张起来,慢慢后退,把剩下的饭团塞进衣襟。在南京撤退的路上,他见过两个兵为了一个快发霉的玉米面饼子大打出手的模样,而眼前是能让人活命的粮食和武器。
老李突然抡起枪托砸在眼镜的头上,碎裂的声音像冰面开裂,学生兵一声不吭地栽倒。驼子扑向罐头,被老李一脚踹开。
驼子像条毒蛇般弹起来,怀表的银链子缠住老李的脖子。两个男人滚作一团,枯黄的玉米秆被压得噼啪断裂。王文飞蜷缩在阴影里,看着驼子的指甲抠进老李的眼眶,看着老李张口咬住驼子的耳朵撕下一块肉,最后是刺刀结束了这场搏斗。老李摇摇晃晃站起来,脖子上一圈紫痕,左眼成了个黑洞洞的窟窿。驼子仰面躺着,刺刀柄露在胸口,像地里长出的铁苗,不断吐着血。老李喘得像破风箱:“小子,把...把吃的拿来...”王文飞没动。他看见赵大膀的肠子从撕破的军服里滑出来,像一截粉红色的绳子。老李又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像截烂木头般栽倒。玉米地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风掠过干枯叶片的声音。
王文飞颤抖的跪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砸进泥土。他颤抖着从老李身上摸出最后两颗子弹,从驼子紧握的手心里抠出那块染血的怀表。当夕阳把玉米地染成血色时,王文飞揣好所有能带走的食物,包括那盒吃了一半的罐头。
王文飞最后看了一眼三具尸体,想起杨大哥和自己说过的话:乱世的人不如太平盛世的狗活的舒坦,他把三八枪扛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玉米地尽头。在他身后,成群的乌鸦盘旋而下,享受着它们的盛宴。
王文飞像只无头苍蝇,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已经开始馊了的饭团酸味还在舌根蔓延,王文飞却连一粒米渣都舍不得吐出来。他蹲在小溪边,把最后一点发绿的饭团渣子倒进手心,像只护食的猫一样小心翼翼地舔食。包袱里没开封的日本牛肉罐头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白天贴着胸口焐着,晚上枕在头下,连做梦都闻得到铁皮缝里渗出的油脂香。“再走半天...“他对着溪水里的倒影说。水中的小男孩颧骨凸出,眼窝深陷,活像个蒙了层人皮的骷髅。军装早就看不出本色,袖口磨成了流苏状,只有肩上那条三八枪还擦得锃亮——虽然只剩下两颗子弹。西北方向的山峦像驼峰般起伏。王文飞刻意避开大路,专挑荒草丛生的野径走。这样走了多少天?他掰着脏兮兮的手指算了算,自从玉米地那场厮杀后,至少要过了七个日出日落,奇怪的是自己再没遇到过日本兵,只有偶尔从云层中掠过的飞机尖啸提醒着他战争仍在继续。黄昏时分,天色像掺了沙子的粥,稠乎乎地糊在天边,他望见了一个村子,十几间土坯房歪歪斜斜地趴在黄土坡上,像一群相互搀扶的醉汉,村口的打谷场上堆着些没脱粒的麦秸,整个村子穷得连条像样的土狗都没有。王文飞蹲在土坡后的草垛里,看着袅袅炊烟,舔着干涩的嘴唇。
有人来了。
王文飞缩进草垛缝隙,土路尽头扬起一片烟尘,七八个穿灰布军装的汉子晃荡着走来,领头的歪戴着青天白日徽的军帽,腰间别着把盒子炮。
“老乡!我们是国军!”领头的一脚踹开村口第一家的篱笆门,“赶紧给弟兄们弄点吃的!”
王文飞眼睛一亮。是国军!他差点就要站起来,却马上想起玉米地里的那场火并,让他再也不敢轻易相信穿军装的人——哪怕是和自己一样的溃兵。只见那当兵的抡起枪托砸翻了迎出来的老汉,更多穿军装的人涌进村子,像一群发现羊圈的狼。
“老子们在徐州跟鬼子拼命,保你们平安,就这待遇?“一个麻子脸揪住老妇人的发髻,把她怀里的瓦罐抢过来,发现是空的就砸在她头上。尖叫声像刀子般划破黄昏。王文飞浑身发抖,指甲抠进草垛的泥巴里。他看见麻子脸拖着个扎辫子的姑娘往磨坊里钻,姑娘的布鞋在土路上刮出两道挣扎的痕迹。“这不是...鬼子才干的?“王文飞喉咙发紧,南京城破时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些挂在电线杆上的肠子和首级,那些被汽油烧焦的妇女和婴儿,那些在被机枪扫射的俘虏...
可眼前施暴的明明是国军!
王文飞想起自己和杨大哥的连长老张,那个用身体卧住手榴弹的河南大汉,最后看见他时,他半边身子都被炸没了,还死死攥着打空的手枪。
“跑啊!快跑!“村里突然炸开一声哀嚎。王文飞看见个穿长衫的教书先生被按在碾子上,两个兵用刺刀划开他的长衫,从内袋里抢出几块大洋,先生挣扎着去抢,被一枪托砸碎了眼镜片,玻璃碴子扎进眼睛里。磨坊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王文飞突然想起了姐姐——南京城破后的最后一面,姐姐把仅有一对的银镯子塞给他一个当盘缠,结果一场混战还丢了。后来他在码头的人堆里,看见过一条相似的镯子,戴在一具被江水泡胀的女尸手腕上。
王文飞怀里的三八枪突然变得滚烫。他哆嗦着摸出那两颗子弹,黄铜弹壳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枪声炸响的瞬间,王文飞自己都吓了一跳,子弹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但磨坊门口的麻子脸像被烙铁烫了似的跳起来,裤带都没系好就扑倒在地。“有敌人!“戴着军官帽的头目一个翻滚躲到碾盘后,盒子炮胡乱指向四周。
王文飞的心脏快要撞破肋骨。
他深吸一口气,用日语嘶吼起来:“包围起来!敢反抗的全杀掉!”嗓子还带着变声期的尖锐,在暮色中格外刺耳。从小学来的日语此刻派上用场,他继续吼着:“蠢货!在这里!”同时抓起块石头砸向远处的草垛。溃兵们顿时乱作一团。此刻王文飞心道:“从小被逼着学日语真他妈有用!”
有个瘦子直接尿了裤子,跪在地上高举双手;麻子脸提着裤子往村口狂奔,还摔了一跤,连滚带爬的奔逃;军官的盒子炮走火打中自己人的大腿,惨叫声更添混乱。
“突击!“
王文飞扯着嗓子喊出最后一句,又朝天空放了第二枪。这枪的后坐力撞得他肩膀生疼,却看见那群溃兵像被鬼追似的,你推我挤地逃出村子,那头目那自己那军帽都落在了泥地里,军帽上的青天白日徽反射着诡异的光,显得十分刺眼。
磨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红袄姑娘踉跄着跑出来,衣襟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白色衬衣。她身后跟着个拄拐杖的老者,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王文飞这才发现自己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他拄着步枪站起来,脸上还沾着草垛里的煤灰。当村民们从各个角落聚拢到打谷场时,所有人都愣住了——想象中的“日本军官“竟是个军服空荡荡挂在身上的半大孩子。“是...小老总救了咱们?“抱着婴儿的妇人小声问。
这个称呼像刀子般扎进王文飞心里。他看见红袄姑娘突然跪下,额头几乎触到地面:“谢小老总救命大恩...“她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手指死死揪住红袄前襟。“我不是老总!“王文飞的声音突然破了。他扑通跪在姑娘面前,军裤膝盖处立刻洇出两团湿土。“王文飞道:“我...我跟他们不一样...“
豆大的泪珠砸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老者颤巍巍地走过来,枯枝般的手先扶起姑娘,又去拉王文飞。碰到少年手臂时,老者明显怔了一下——那袖子里的胳膊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娃子,你多大了?“老者问。王文飞抹了把脸,煤灰和泪水混成泥浆,怕众人因为自己年纪太小而不信任自己,于是撒了个谎:“十......十四。“
人群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红袄姑娘突然伸手想碰王文飞的脸,又在半途缩回去,指尖沾了他脸上的煤灰。“你...你也挨过饿吧?“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这句话击垮了王文飞最后的防线。他想起包袱里那盒从日本兵身上搜来的牛肉罐头,一直舍不得吃的宝贝。现在它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仿佛要把包袱扯到地上去。“有锅吗?“王文飞哑着嗓子问,手已经伸进包袱摸索,“炖了一块吃了吧。“
当罐头在铁锅里化开成棕红色的肉汤时,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王文飞蹲在灶台前小心搅动,看着油脂在汤面聚成一个个小月亮。有人贡献出珍藏的干野菜,老者往锅里撒了把粗盐,香气很快弥漫开来。红袄姑娘——现在他知道她叫小荷——负责分粥。轮到王文飞时,她故意舀了块明显的肉丁。少年摇摇头,把肉拨给旁边眼巴巴的小男孩,自己只喝清汤。“他们会回来。“老者突然说。铜勺停在锅沿,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那些兵痞,肯定要带更多人回来报复。“王文飞捧着碗的手一抖,热汤差点洒在军裤上。他想起玉米地里自相残杀的溃兵,想起南京城破时那些专门虐杀俘虏的日本兵。此刻锅里升腾的热气中,他看见几十双眼睛正望着自己——抱着婴儿的妇人、缺了门牙的老汉、胳膊细得像麻杆的少年...“跟我走吧。“话出口的瞬间,王文飞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当他看见小荷红肿的眼睛里突然亮起的光,某种比恐惧更强烈的情绪在胸口膨胀。“我...我们一起走吧...“大家纷纷表示同意。
小荷悄悄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粗布包着的物件。“我爹的褂子,“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你别穿那身了。“王文飞摸着粗布里的棉麻质地,突然明白为什么小荷白天不敢碰他的军装。那不仅是恐惧,还有更复杂的、对“兵“这个字的全部记忆。当他摘下帽子,脱下满是汗臭的军服时,感觉自己同时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在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二十来个村民背着简陋行囊聚集在打谷场。王文飞穿着宽大的粗布褂子,朔风一吹,晃荡得像个晴天娃娃。他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村子,想起杨大哥说过的话:跟那群戴八角帽的兵学的,第一条,你可以死,但别让愿意跟着你的人死。
晨雾像掺了棉絮的粥,稠乎乎地裹着山路。王文飞走在队伍最前头,也不知走了多久,铜哨一直在粗布褂子里发烫,他用弹壳做的,每隔半小时就吹一次特定的调子——三短一长,老者教他的“平安哨“。小荷追了上来,递着竹筒道:“小虎子,喝口水吧。“竹筒里晃着半筒山泉。她红袄的破口处已经补上块蓝布,针脚歪歪扭扭像群蚂蚁——是王文飞在某个雨夜笨手笨脚缝的。王文飞接过竹筒时,指尖碰到小荷结茧的掌心。十六岁姑娘的手比他想象中粗糙得多,虎口处有道新鲜的割痕,是昨天挖野菜时被茅草割的。
王文飞顿了顿:“过了前面山梁就是山西地界。“他指着雾气里若隐若现的灰绿色山脉。他刻意压低声音,让自己听起来更像个大人。“听说阎锡山在那边修了好多工事..“小荷捏了捏他鼻子,说道:“你又不去打仗。“她解下头绳重新扎辫子,发丝间沾着草屑,“像你说的,到了陕北就安生了是吧?“
王文飞重重点头,脏兮兮的后颈露出三道晒蜕皮的印子。他想起杨大哥和自己说的:“小鬼,我见过...官兵穿一样的粗布衣,分一样的伙食..伤员躺担架上还有人给唱山歌...”
雾突然散了。山梁上赫然立着个简易关卡,两根松木杆子横在路中间,后面影影绰绰晃动着土黄色身影。王文飞浑身血液瞬间冻住——那不是日本兵的土黄色。
王文飞道:“往回走!“他转身推小荷,却听见咔嗒一声枪栓响,惊得他一身冷汗。
“站住!干什么的!”
五个持枪的国军士兵从路障后钻出来,领头的挂着少尉领章,一张马脸上一道疤从眉骨划到嘴角。王文飞下意识摸向腰间,才想起汉阳造早就埋在二十里外的乱坟岗了。“逃、逃荒的...“老者颤巍巍的上前作揖,“老总行行好吧。“
那马脸少尉的视线像剔骨刀般刮过人群,突然停在王文飞肩膀上。少年这才意识到,连日的枪带摩擦在锁骨处留下了深褐色的勒痕,像道丑陋的烙印,他咧嘴狞笑着:“这小崽子扛过枪。“刺刀尖挑开王文飞包袱的刹那,五块银元叮叮当当滚在黄土路上,场面顿时乱了。三个兵扑向银元,另一个拽住小荷的辫子。老者刚举起拐杖,就被枪托砸塌了鼻梁。王文飞想冲过去,后膝窝突然挨了重重-脚,跪地时听见裤裆里左轮手枪撞在大腿上的闷响。“男的都带走!女的送去医护队!“马脸少尉踩着银元喊,“老东西扔路边!“王文飞被反剪双手捆起来时,看见小荷的红袄在挣扎中绽开更大的裂口。她咬住抓她士兵的手腕,换来一记耳光。少年疯狂扭动,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嘴里全是血腥味——他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尖。
“小虎子!“小荷的尖叫戛然而止,某个兵用绑腿布塞住了她的嘴。最后映入王文.王文飞眼帘的,是她被拖进树林时踢起的尘土,和一只遗落的布鞋,上面还沾着他昨天帮她摘的野花。
黑暗袭来时带着霉味和尿骚气。王文飞被扔进某间夯土仓库,后脑勺磕在墙上嗡的一声。适应黑暗后,他看清屋里已塞了十几个男人,有穿长衫的教书先生,也有赤脚的庄稼汉。墙角蜷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眼镜片碎了一块,正用布条包扎流血的手掌。“他们...要把我们怎么样?“王文飞问。没人回答。
远处突然传来女人的惨叫。
王文飞浑身一颤,那声音像极了小荷姐姐,又似乎不像。他拼命往墙角缩,他拼命往墙角缩,大腿内侧感受到左轮手枪冰凉的触感。六颗子弹,他在心里默数,六颗。惨叫持续了很久,渐渐变成微弱的呜咽。仓库铁门突然打开,马脸少尉举着火把走进来,火光在他金牙上跳动。“都听好了!“他踢了脚最近的中年汉子,“明早开拔,谁敢跑就毙了谁!”
黑暗像一桶冷却的沥青,稠密得能摸出形状。王文飞蜷缩在墙角,鼻腔里充斥着尿骚味、汗臭和血腥气的混合味道。二十多个壮丁像沙丁鱼般挤在这间原本存放农具的土坯房里,有人在小声啜泣,有人正用家乡话咒骂。王文飞道:“轻点声!“门外哨兵的皮靴声突然停住,刺刀插进门缝晃了晃,金属刮擦木头的声响让所有人屏住呼吸。等脚步声再次远去,王文飞悄悄活动发麻的腿脚。被抓壮丁时挨的那记枪托还在隐隐作痛,后腰处黏糊糊的,估计是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他假装挠裤裆,手指碰到藏在裤裆暗袋里的硬物——杨大哥给的柯尔特左轮手枪还在,六发子弹一颗不少。“喂。“王文飞用肘部轻推旁边的人,“想活不?“那是个四十来岁的黑脸汉子,被抓住时正给地里送粪。汉子没吭声,但王文飞感觉到他绷紧的肌肉微微颤抖。
王文飞把声音压得极低:“别怕,我带了枪。等会哨兵换岗时,听我信号。“说着把枪口直接顶在他腰间,意思是敢举报,就先杀他。
黑暗中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
王文飞这才意识到,原来周围几个人都竖着耳朵。他慢慢挪动身体,像条蚯蚓似的在人体缝隙间穿行,把计划一个字一个字送进不同人的耳朵。王文飞道:“门口有俩哨兵...西墙根有堆板凳...想见爹娘的就听我数到三...”
当换岗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时,王文飞的手心已经汗湿。新来的哨兵显然是个懒货,靠在门板上打哈欠的声音隔着土墙都听得见。
“一。“王文飞捏了捏左右两人的手臂,感觉有十几具身体同时绷紧。
“二。“他解开裤裆暗袋的纽扣,柯尔特冰冷的握把贴上掌心。
“三!“
最壮实的那个黑脸汉子突然暴起,抡起藏在身后的板凳砸向土墙最薄处。夯土墙轰然破开个窟窿,月光像银箭般射进来。与此同时,王文飞扑向门口,板凳腿带着风声砸在哨兵钢盔上,发出钟磬般的嗡鸣。
王文飞拉起已经吓瘫了的老农道:“跑!西边玉米地!“结果自己却被倒下的哨兵绊了个趔趄,钢盔滚落在地,露出张稚气未脱的脸——那哨兵没比自己大多少,他毫不犹豫,抄起钢盔一把打在那哨兵脸上,又补了几下。
他身后突然炸起一声怪叫:“壮丁跑啦!“原来是另一个哨兵捂着血流如注的鼻子追了出来。王文飞想都没想,举起左轮手枪,转身扣动了扳机。手枪的怒吼在夜空格外骇人,枪口焰像朵橘红色的毒花。子弹不知飞向何处,但效果出奇的好——整个营地瞬间炸锅。
“敌袭!“
“东边!东边有鬼子!“
“操你妈的刘老歪,去年克扣老子饷银...“
先是零星几声枪响,接着像除夕的鞭炮般密集起来了。
王文飞看见两个穿军装的扭打在一起滚进火堆,火星子溅得老高;有个军官提着裤子从帐篷里冲出来,立刻被流弹撂倒;更远处有人抱着机枪无差别扫射,子弹把晾衣绳打成漫天飞舞的布条。
“营啸了...“黑脸汉子脸色煞白。这是军营最可怕的噩梦——积压的仇恨在黑夜中全面爆发,士兵们借着混乱互相清算。王文飞道:“分开跑!”壮丁们像受惊的麻雀四散奔逃。王文飞故意朝反方向又开了一枪,把追兵引向河边。冰凉的河水漫过腰际时,他听见营地里的惨叫已经变成某种非人的嚎叫。
王文飞游到对岸的芦苇丛后,他才发现左手掌心扎着根木刺,可能是砸哨兵时板凳碎裂扎的。他咬住木刺根部猛地一拽,带出丝血肉。这痛楚反而让他清醒了许多——腰间的左轮还剩四发子弹,而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王文飞把浸透的衣衫拧干,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比哭还吓人,活似夜晚野外的狼嚎,自此也只好继续向北而去。
王文飞自己都不知道走了多久,饥饿像一把钝刀,日日夜夜活刮着他的肠胃,起初还能挖些野菜根,嚼出一点苦涩的汁水咽下去,后来连草根都难找了,他就剥树皮,用牙齿磨成渣,混着唾沫硬吞。蚯蚓成了难得的荤腥,他闭着眼咬断那滑腻的躯体,腥土味在喉咙里黏着,让他干呕了好几次,可呕出来的只有酸水。
饮水是最要命的,前几日还能在清晨舔草叶上的露珠,可后来连露水都少了,他渴得眼前发黑,喉咙像被火烤过一样干裂,终于在一处泥洼前跪倒。那泥洼里的水浑浊发绿,浮着虫卵和腐烂的草叶,可他已经顾不上了,埋头下去,大口吞咽,腥臭的泥浆灌进喉咙,他呛得咳嗽,可还是喝干了最后一滴。然后他的肚子就开始绞痛了。
起初只是隐隐的闷痛,他没在意,只拉了一泡稀屎就继续拖着步子往前走。可没过多久,那疼痛就像一把烧红的铁钩,狠狠剜进他的肠子里,疼的他蜷缩在地上,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衫,眼前一阵阵发黑,疼的他想吐,可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干呕,最后连裤子都来不及脱便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疼浑身发抖,头晕目眩,双腿软得像面条,一身的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嘴唇干裂的出血,皮肤滚烫,可四肢却冰凉得像死人一样。
他感觉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黑暗从视野边缘一点点吞噬过来。他趴在泥地上,手指深深抠进土里,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妈的,要死了……”王文飞模模糊糊地想。
突然,他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他的腋下和膝弯,将他从地上托起。
“小鬼,别死啊!”这是他彻底陷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