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刻度。
只有剧痛和寒冷,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交替啃噬着陈默残破的躯体。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垛上,维持着那个扭曲如濒死虫豸的姿势,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撞击断裂的肋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的伤口,带出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汗水早已流干,混着污泥和凝固的血痂,在单薄的破衣上结成一层硬壳。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从浸透污泥的裤腿、破烂的衣襟缝隙钻入,贪婪地吸吮着他体内最后一丝可怜的热量。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带来新的、撕裂般的痛楚。
但他没有动。
全部的意志,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一个点上——小腹深处那片虚无的区域。意念如同无形的钻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狠狠地向那黑暗虚无的深处钻凿!沉下去!像一块石头沉入最深的海沟!像一颗种子埋进冻硬的死土!
“沉!沉下去!”
无声的咆哮在意识深处震荡,对抗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昏沉与剧痛的拉扯。每一次意念的下沉,都像在推动一座无形的山岳,沉重得让他灵魂都在呻吟。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老道士那破碎的词句:“气……沉……眠……”还有册子上那扭曲的人形图案——“蛰”、“藏”。
没有心法,没有指引,只有这近乎自虐的姿势和笨拙到极点的意念引导。他像一个在无尽沙漠中爬行的瞎子,唯一的方向是前方那海市蜃楼般的“沉眠”幻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整整一天。天空从铅灰变成更深的墨蓝,稀疏的寒星再次浮现。乱葬岗的风呜咽着卷过枯草,带来更深的寒意。
就在陈默的意识被剧痛和寒冷反复拉扯,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边缘时——
嗡!
怀中紧抱着的油腻册子,再次传来那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震颤!比上一次更微弱,但更……真实!
紧接着,小腹深处那片被意念死死锁定的、冰冷虚无的黑暗里,那颗被冻土深埋的“种子”,再次搏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再是幻觉般的悸动。它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微弱的气流感!如同一缕即将被风吹散的游丝,从冻土的缝隙里,极其艰难地钻了出来!
这缕“气”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它没有带来温暖,也没有驱散寒冷。它带来的是一种……存在感!一种超越了这具残破躯壳、超越了无边痛苦、在冰冷死寂的虚无中顽强点亮的一粒萤火!
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如同错觉。那微弱的气流瞬间就消散在身体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陈默蜷缩的身体,却猛地一僵!那双紧闭的、被血污糊住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睁开!
没有光亮,只有一片模糊的黑暗。但他能感觉到!那绝对不是幻觉!
希望,如同一点被狂风暴雨反复扑打却始终未曾熄灭的微弱火星,在这一刻,骤然明亮了一瞬!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中那本散发着恶臭的册子,仿佛那是他灵魂的锚点。意念的钻头,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狂热,再次狠狠地向那片虚无深处凿去!
……
当陈默再次恢复对时间流逝的感知时,天光已经大亮。惨淡的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这片污秽之地。寒冷依旧刺骨,但身体内部的剧痛似乎……钝化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撕裂灵魂的锐痛,而是变成了一种沉重的、遍布全身的麻木钝痛。
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蜷缩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腿。剧痛立刻袭来,但似乎……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他咬着牙,一点点松开那如同被焊死的蜷缩姿势。骨骼和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个关节都像生了锈的铰链。他花了比模仿姿势更长的时间,才勉强将自己摊平在冰冷的草垛上,像一具刚从坟墓里拖出来的尸体。
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但最致命的伤口,那些被王癞子他们殴打断裂的肋骨、手臂的骨裂、后背的淤伤,似乎没有继续恶化的迹象?这具身体的自愈能力……似乎比想象中强一点?还是那微弱到几乎忽略不计的“气感”,真的起了作用?
他不敢确定。但他知道,自己暂时死不了了。
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强烈的饥饿感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噬着空瘪的胃袋。他需要水,需要食物。
陈默挣扎着,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右臂支撑起上半身。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环顾四周。水沟的恶臭依旧浓烈,水面漂浮着腐烂的杂物。他盯着那污黑的水,胃里一阵翻腾。但干渴最终压倒了恶心。他拖着身体爬到沟边,避开明显的漂浮物,用手捧起一点相对“清澈”的黑水,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猛地灌了下去!
冰冷、带着浓烈腥臭和难以言喻的苦涩味道瞬间充斥口腔,滑过喉咙,像吞下了一口混合着铁锈和腐烂物的冰碴。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又灌了几口,直到胃里传来冰凉的胀感,才喘息着停下。
食物……他需要食物。他挣扎着爬向不远处的垃圾堆。恶臭更加浓烈,苍蝇嗡嗡乱飞。他在散发着腐臭的残渣里翻找,用僵硬的手指抠出几根勉强还算完整的、被丢弃的烂菜叶,还有一小块硬得像石头、沾满了污泥和可疑霉斑的饼子碎块。他顾不上了,用脏水胡乱冲洗了一下(心理安慰大于实际作用),就塞进嘴里,用尽残存的力气咀嚼、吞咽。粗糙、发霉、带着浓重土腥味的食物刮过喉咙,像吞下了一把沙子。
靠着这点污秽的食物和脏水,陈默在草垛上又昏昏沉沉地熬过了一天一夜。期间高烧过一次,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在冰冷和灼热的夹击中痛苦呻吟。他只能死死抱着那本油腻的册子,一遍遍在意识模糊中重复着那笨拙的意念下沉。每一次高热的浪潮冲击意识,他仿佛都能感觉到怀中册子那微弱的震颤,和身体深处那几乎熄灭的“种子”搏动。它们成了他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唯一浮木。
第三天,当晨光再次照亮这片污秽之地时,陈默终于感觉自己恢复了一点力气。虽然依旧虚弱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浑身伤痛依旧,但至少,他能扶着土墙,勉强站立起来了。
他必须离开这里。这片靠近乱葬岗的沟边太危险,也太显眼。王癞子那伙人随时可能再来“查看”他们的“成果”。而且,他需要更隐蔽的地方,来研究怀里这本……唯一的希望。
他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像一条被打断脊梁的野狗,在荒草和垃圾堆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避开偶尔出现的野狗和不怀好意的流民目光。凭着前些日子在西市边缘挣扎求生的模糊记忆,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那片由破木板、烂草席和废弃砖石胡乱搭建起来的窝棚区边缘。
窝棚区一如既往的肮脏、混乱,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柴火的烟味、汗馊味和排泄物的臭气。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在这里,像他这样浑身污泥、带着伤、眼神麻木的流民,如同沟边的杂草,再寻常不过。
他找到一个相对偏僻、紧挨着一堵半塌土墙的角落。这里原本的窝棚似乎被风雨摧毁了,只剩下几块腐朽的木板斜靠着土墙,形成一个勉强能挡点风雨的三角形空间,里面堆满了枯草和垃圾。陈默费力地将里面的垃圾清理了一下(主要是些破布和朽木),又拖了些相对干燥的枯草铺进去。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新窝”,算是有了。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不是休息,也不是找食物。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本《蛰龙眠》。
册子依旧油腻乌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但此刻,在陈默眼中,它比任何黄金珠宝都珍贵万倍。他用破衣下摆沾了点早上收集的、相对干净的露水(在一个破瓦罐里),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去擦拭册子的封面和内页边缘。他不敢用力,生怕损坏了那脆弱的、被油污浸透的纸张。效果微乎其微,油污像长在了纸上,只能擦掉一点浮灰。但他依旧固执地、一遍遍地擦拭着,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光线透过木板缝隙照射进来,形成一道狭窄的光柱,正好落在他和册子上。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全身的伤痛和饥饿的眩晕感。他将册子摊开在相对平整的膝盖上,借着光,眯起眼睛,再次投入那如同解读天书般的艰难工作中。
这一次,状态完全不同了。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痛苦,但精神却因为那两次真实的“气感”而高度亢奋和集中。他不再像濒死时那样绝望地刮擦,而是用指甲的侧面,用捡来的尖锐小石片,更加精细、更加耐心地去剔除那些覆盖在关键图案和文字上的顽固油污硬壳。
一点,一点,如同考古学家清理千年古物上的积尘。
时间在专注中无声流逝。窝棚外是窝棚区喧闹又麻木的日常声响:孩子的哭闹、女人的咒骂、男人的争吵、病弱的咳嗽……这一切都仿佛被隔绝在外。陈默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本污秽的册子,和他指尖下一点点显露出来的、承载着唯一希望的痕迹。
他刮擦着,辨认着。
那几个扭曲怪异的姿势图,在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下,轮廓比之前清晰了一些。除了那个极度蜷缩的“蛰藏”式,还有一个像僵死般平躺的“寂”式,一个扭曲如盘蛇的“盘”式,以及一个将头深埋于双膝之间的“冥”式。姿势依旧古拙、诡异,完全不符合人体常理,旁边标注着零星几个篆字:“渊”、“谷”、“深”、“藏”……
而那些支离破碎的文字,也随着油污的清除,显露出更多片段:
“……蛰伏九渊……抱元守缺……”
“……气沉如铅……神眠若死……”
“……引天地微息……入窍养真……”
“……非生非死……蛰龙惊眠……”
这些字句依旧艰涩古奥,断断续续,如同被撕碎的经文,无法连成完整的口诀。但陈默却看得如痴如醉,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刻进脑海。他反复咀嚼着,试图理解其中含义。
“蛰伏九渊……抱元守缺……”是强调隐藏和收敛?
“气沉如铅……神眠若死……”是描述意念下沉和意识沉寂的状态?
“引天地微息……入窍养真……”这“天地微息”是什么?“窍”在哪里?“真”又是什么?难道就是自己感受到的那一缕微弱气流?
“非生非死……蛰龙惊眠……”这似乎指向某种终极状态?
没有具体的方法!没有行气的路线!没有穴位的指引!只有这些模糊的总纲性描述和几个怪异的姿势!
陈默合上册子,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眉头紧锁。巨大的信息碎片在脑海中翻腾、碰撞。现代灵魂带来的强大逻辑思维能力和分析能力,在这种残缺的古老信息面前,也显得捉襟见肘。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手握藏宝图碎片的人,却不知道宝藏的具体位置和开启方法。
他回忆着那两次成功引动微弱气感的情形。都是在那个极度蜷缩的“蛰藏”姿势下,在精神高度集中、意念死死“沉”向小腹深处、濒临意识崩溃的边缘时出现的!而怀中册子的震颤,似乎也起到了某种关键的……引动作用?
他猛地睁开眼!
关键点!姿势、意念的极致集中(沉)、濒临极限的状态(眠?)、还有……册子本身!
一个大胆的、近乎赌博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型:或许,《蛰龙眠》的核心,根本就不是什么复杂的行气路线!它更像是一种……状态!一种通过特定的、极端违背常理的姿势,配合极致的意念沉寂(沉眠),在濒临某种极限时,被动地引动某种存在于天地间极其稀薄的“微息”,来滋养自身最本源的一点“真”?
这猜想毫无依据,惊世骇俗。但陈默别无选择。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线索。
夜幕再次降临。窝棚区陷入一片相对的寂静,只有风声和远处野狗的吠叫。寒冷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进这个破败的角落。
陈默将册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的火种。他强忍着伤痛和寒冷带来的不适,在冰冷的草堆上,再次艰难地摆出了那个极度蜷缩、如同回归母胎或冬眠蛇类的“蛰藏”式。
剧痛再次席卷全身,比第一次尝试时更甚,因为他身体的伤势并未痊愈。寒冷让肌肉僵硬,每一次微小的调整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痛楚和肌肉撕裂的呻吟。他死死咬住牙关,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破衣。
集中!沉下去!
他摒弃一切杂念,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痛苦感知,都强行剥离、压缩,狠狠地压向小腹深处那片虚无!想象着自己是一块沉入万丈冰渊的石头,冰冷、沉重、死寂!想象着意识如同烛火被吹灭,沉入最深最沉的黑暗!沉!眠!
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着他的神经。寒冷让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意识的壁垒在痛苦和寒冷的双重冲击下摇摇欲坠,昏沉的睡意如同温柔的陷阱,不断诱惑着他放弃抵抗。
他抵抗着。用意志死死抵抗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新的疼痛刺激自己保持那一点清醒的“沉念”。
时间一点点流逝。痛苦和寒冷没有减轻分毫。那微弱的气感,也没有如预期般出现。只有无尽的煎熬。
就在陈默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涛中浮沉,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刹那——
嗡!
怀中紧抱的油腻册子,第三次传来了震颤!比前两次更加清晰!更加……稳定!
紧接着,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却异常清晰的气流感,如同暗夜中悄然流淌的一缕冰泉,毫无征兆地,骤然出现在他意念死死锁定的那片虚无深处——小腹下方,肚脐后方!
这一次,它不再是一闪即逝的悸动!
它微弱,却持续!像一缕细如发丝的冰凉水流,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在那片冰冷的虚无黑暗中……流淌起来!
冰凉!这是陈默最直观的感受!不是刺骨的寒冷,而是一种……清冽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生机的冰凉感!它微弱地冲刷着那冰冷的虚无,所过之处,剧痛似乎被稍稍麻痹、隔绝?不,不是消除痛苦,而是仿佛在痛苦和意识之间,隔上了一层极薄的、冰凉的纱!
这缕气流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流淌的范围也极其有限,似乎只在身体最核心的一小块区域盘绕。但它真实存在!持续存在!
陈默蜷缩在冰冷草堆上的身体,猛地一震!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无法形容的震撼和狂喜!
他成功了!他真的……引动了!
就在这狂喜涌上心头的瞬间,意念的堤坝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懈。那缕刚刚稳定流淌的冰凉气流,如同受惊的小蛇,猛地一颤,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但陈默没有沮丧。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污污泥的脸上,在冰冷的黑暗中,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极其难看、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光芒的笑容!
他找到了!他找到了那条路!虽然它狭窄得如同发丝,虽然它脆弱得随时会断裂,虽然它冰冷得如同寒泉……但它是真实的!
希望的火种,在这一刻,终于不再是摇曳的烛火,而是变成了一颗在冻土深处、顽强扎下了第一缕根须的种子!
他更紧地抱住了怀中那本油腻破烂的册子。册子紧贴着他冰冷的胸膛,那油腻的封面在绝对黑暗中,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贪婪地……吸收着从木板缝隙漏进来的、稀薄到极致的清冷月华?那月华融入深沉的油污,没有反射出任何光泽,却仿佛让册子本身的“存在感”,变得厚重了一丝?极其隐晦,难以察觉。
寒风呜咽着卷过窝棚的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但陈默蜷缩在冰冷草堆上的身体,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抖得如同风中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