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叶飞扬(四)

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着自己的心思,也在想着秀这次来的目的或者根本就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发呆。枝是在这里出生的,她的父母前后去世,扔下她一人留在世上活受罪。柱子是她在外流浪时认识的。那时她的舅舅和叔叔已经管教不了她了,失望之余只好放手让她自生自灭,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很少再顾问她的生活,因为枝的三天两头玩失踪,叫大伙深更半夜的寻找已经让大家头痛不已,她的玩劣不逊不服管教的性格早已让村上人的心冷淡下来,只好随她去了。她在外那几年里,很快跟着柱子他们几个学会了干活,认识了后来成为他丈夫的男人,其实她和他并没有真真结婚,只是睡在一起多时了,自然被大伙儿认可了,他们是夫妻,再后来就糊里糊涂的有了儿子,枝就在家里照看儿子,她男人出外干活。但几年后,儿子也失踪了,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闲而寡淡无味,就好象两人从没过儿子那样,每天除了逛街吃饭睡觉,男人像往常那样,嘴里骂骂咧咧的,一边刁着香烟,眼睛却四下里找机会干活。大部分时间里,她就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别人家的小孩在太阳底下街道旁边,欢快地玩耍嬉闹着。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正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受苦受难,被人欺凌、打骂或挨饿着大声哭叫,受了委屈无处撒娇,也可能也在到处寻找着她,要她抱跟她要吃要喝,跟她耍着赖皮。那会儿儿子在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搂着她的脖子,或一定要在他的小嘴里塞进一颗奶糖,或在小手里心抓一片饼干后才肯闭眼假装入睡,但不久也真的睡着了,并发出匀称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耳朵旁脖子后,暖烘烘痒痒的,使她感到无比舒服、幸福和满足。此时,她感到天下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交换这一时刻。但这种时刻已经不再。自从男人出走以后,连打骂她的人都没有了,屋子里空落落的,剩下的就是无尽的冷寂,到了夜里,这份孤独寂寞的感觉,冷水般的包围着她,尤其在那漫漫的冬夜里,这种感受像是寒冻腊月里的冰雪,冻结着她的心灵。就是柱子和秀几年来难得来此落脚或看望她,也只是像冬季里的阳光,稍许给她一点慰藉,一点热量。听了秀说话,才能了解一点外界的一些事情,使她冰结的脸色,缓和一些。自从男人走后,枝已经很少出外走动了,靠着当初自己攒下的一笔可观的私房钱过活着。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天里会死去而不为人知,她让自己就像一条被人丢弃的野狗一样生活着,不再像以往那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外,穿行在人群中,寻觅着猎物,以色相勾引那些好色之徒,寻机下手干活。

秀喝着那锅巴水,慢声吞气地告诉枝,那天早晨,柱子在旅馆里实在憋不住了,说是感到气闷,就拉着秀出外散心。秀拗不过柱子,就随着柱子四处闲逛着。在一个菜市场里,柱子职业性的看见一只肥羊,就是那种很有钱或看上去很有钱的人,被称之为肥羊。那个走在他们前面的男人,长得白白胖胖,黑黑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穿着非常讲究,深色西服的左胸前部分,鼓鼓的。柱子感觉到秀的手指在不由自主地颤动着。柱子见了,也心动不已,秀的习惯性的动作告诉柱子这是一条大鱼。但这次秀努力地克制自己也很想阻止他,秀用急促的手势对柱子说该收手不要做了,钱快让我俩走投无路了。直觉使秀嗅出了这个男人身上有股子说不出的味儿,觉得这次不能做。但柱子这次没有听秀的,还是出手了。没想到这真是个雷子,就是便衣或眼线。他敏捷而强有力的一下子反手抓住了柱子的一只左手,柱子急了,一边挣扎一边伸出右手从路旁的摊位上抓了一把菜刀,胡乱地砍向这个人的头部,也不知道砍了多少刀,那男人终于放手倒了,边上的人不敢上前帮忙,都跑得远远的看热闹,怕被疯狗似的柱子也砍了他们。

秀拉起柱子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发疯一般地跑了起来。跑到路口,柱子和秀站住了:前面有三辆警车和一帮子警察正拦在路口,是那没死的便衣招来的。柱子楞了片刻,把秀往旁边推了一把,用手势叫秀从旁边的小弄堂里穿过去,那里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有大型超市和云集的行人,警察再要抓人就难了。秀也知道柱子的意思叫她分开跑,不能叫他们抓双的。秀听话地跑开了,她知道柱子一个人能有办法跑脱。她一口气跑过了长长的小巷,来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正午的阳光有些晃眼,秀不觉闭了一会眼才适应,她觉得后面并没有追兵,四处看看,不知自己该往那里去。这么多年来,她很少和柱子分开,因为她是柱子的影子,柱子是她的影子。直觉在告诉她,这次和柱子分开有些不妙。

秀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感到肚子有些饿了,就走进路旁的饭馆里,买了一份快餐,胡乱吃着。边上的饭桌上在说着一件事,说是早上在菜市场里抓到了一个瘦高个哑巴,从他身上搜出了很多钱,这个哑巴还砍伤了一个警察。秀听了,心往下一沉。

她知道柱子的脾性很倔,牛脾气发作起来,谁也拉不回头的。以前,柱子就犯过这个毛病。想到柱子会受到很多磨难,而且凶多吉少,秀就很后悔没和柱子在一起,柱子一个人能承受得起那些难熬的日子吗?想到柱子以后的日子,秀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扔下才吃一半的饭菜,黯然离开了饭馆。

秀毫无目的的走着,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枝的住处。枝看到的秀的时候,秀就像一条丧家犬,丧魂落魄衣杉不整,头发散乱脸色憔悴,一双时尚的花式高根皮鞋上粘满了泥土,右脚还掉了一只鞋跟。前几天来时的那副神采飞扬衣着光鲜趾高气昂的模样,已荡然无存。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枝拉亮了灯火,走出去关上了白坯院门,随手把小屋的门关紧,用一根坚实的木棍支住,做完这一切,她默默的走到灶前,往锅里加了一些水,烧起了起来。近几年来好些人家早就用上了煤气灶,但枝坚持用拣来的木材枯草烧饭,她认为用材草烧出来的饭才香才可入口好吃,虽然她的饭菜很简单。枝常常想起以往的日子,也告诉别人,她在风光的时候,经常在城市的饭馆里吃大餐,那些所谓的山珍海味,除了取些花色的名称糊弄人,绝对没有她灶上烧出来的饭菜好吃。

水烧开了,枝拿出一只红色的大塑料浴盆,叫秀洗个澡。秀也觉得好久没洗澡了,就一声不吭地扒光了衣服,坐到浴盆里,很快把自己洗刷了一下,擦干了身子,换上了枝拿过来的衣服。枝把一盆浑浊如泥浆般的水泼到门外,很快又把门顶紧。枝说她现在穿不上这些衣服了,人已经走样了,眼睛瞎了一只,脸也塌陷了一半,跟鬼似的,配不上这些衣服了。

秀默默地听着枝的话,看了一眼鬼一样的枝,再想着柱子现在的状况,心里感到一阵寒冷,不禁抱紧了肩膀,缩了一下头。刚洗完了澡,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披在后面,把后肩的衣服也搞湿了一块。枝正在准备着床铺,她在原本自己的床板前又加了一块板和两条板凳,铺上棉胎,这样俩人挤着睡不至于掉下来。

进入深秋的夜晚越来越显得漫长难熬。建强像往常那样扒光了衣服,早早地上了床,钻进冰冷的被窝。那台别人送他的旧的黑白电视机又坏了,在此地它只能收到一二个台,他想看但也舍不得电费,最主要的是,他认为电视里拍的讲的都是假的,要看也只看唱歌跳舞,但后来听说连唱歌也在假唱,就索性不看了,现在电视坏了,干脆熄灯上床睡觉,在黑暗里胡乱地想着心思,想着以前的事情,想着柱子和秀。在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狗吠声中,建强迷迷糊糊地进入了乱梦颠倒的梦乡。

建强的熟睡中,梦到自己被一条大狼狗追咬着,跑到一条河流旁边正为自己不会游水而感到无计可使的时候,被一阵短而急促的敲门声。建强嘴里嘟囔着,只好从刚被捂热被窝里爬出来,踢拉着鞋子,打开了那扇快要被敲得散架的破门。

建强被眼前的柱子吓坏了,借着淡淡的月光,只见柱子这件淡灰色的衣服上粘满了血迹,他的一只眼睛高高肿起,脸上和脖子里还划了几道血口子,有一道口子正往下滴着血。建强刚想张嘴说话,但很快被柱子一把推进门内,又将门紧紧地关闭,自己自顾自地走进建强的里屋,建强看见柱子走路时,一条腿一拐一拐的。

建强一步一回头看门口,跟着柱子屁股后面进了屋子。柱子坐倒在建强家唯一的一张吱吱作响的椅子里,大口地喘着粗气。建强刚把灯拉亮,柱子嘴里一阵呜里哇啦,挥着手让建强把灯拉灭。柱子等缓过一口气后,就打着手势问建强要吃的。

建强披了一件衣服,翻找吃食,他在杂乱无章的厨房里找出两个硬得就像石头的馒头,那还是建强留着做明天的早饭。建强拿出一只碗,把坚硬的馒头用手扳碎,放在碗里,用壶里的热水泡上,又拿出一双筷子,端到了柱子的面前。柱子看着碗里馒头,这馒头里包着的是咸菜馅,咸菜在水里飘浮着,勾起了柱子的食欲。柱子用手捧起碗,筷子都没用,胡噜胡噜喝着,又用手拿起碎馒头往嘴里塞。建强呆呆地望着柱子,他想着,柱子一定是饿坏了,这吃相就像已经三天没吃过一顿饱饭。

饿肚子的滋味,建强早就体会过。那还在父母相继去世后,一时衣食无靠,年幼的建强就靠给别人看牛放羊,有时还帮人家田里除杂草,打些小工来维持过活,吃了上顿想着下顿,口袋里永远没有一分钱。后来建强实在熬不过了,跟着别人一起出外游荡,因为年纪太小,打工都不要他,他只好混在同乡中吃喝,想到老是吃别人的就感到不好意思,就独立出外找事情,在一次找活时,正赶上中午吃饭时间,在一家公司门里,建强被一个嘴里喷着浓烈酒味的老板骂着一把推了出来,他一个跟斗栽到在坚硬的街沿石上,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那老板还不依不饶,走上来还要踢他,建强就像狗一样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他跑出很远的时候,心里也就产生了一个计划。他也要做个有钱人,他想把所有的有钱人家里钱财全部拿过来,装在自己的兜里,这样,他也就是个有钱人,不用再低三下四地求人,看别人的脸色过活了,也要像个人一样活着。

建强从那天开始就没再回同乡那里,更没有回过家乡,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设想。他想等自己有了钱后,一定要好好报答曾经对自己好过的人,那些给过他饭吃的村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