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碧窗有鬼杀人

晨光熹微,穿透窗棂上的薄尘,落在青芜纤细忙碌的手指上。她并未在病榻前守候,而是在这间弥漫着陈旧草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偏厅里,专心侍弄着窗台上几盆长势奇特的药草。指尖拂过一株叶片边缘带着锯齿状银线的紫色小草(紫线蓟),又轻轻调整了旁边一盆形状扭曲、如同枯骨般的深褐色根茎(鬼爪藤)的朝向,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昨夜那具在祠堂暗格里发现的、面容扭曲发青的尸首不过是场噩梦。

偏厅里还站着三个人,神色各异地看着青芜这不合时宜的“雅兴”。主位上坐着的是苏家大夫人秦氏,面罩寒霜,紧抿的嘴唇透出压抑不住的怒火与痛楚;她下首立着的是死者苏三爷新纳的宠妾芸娘,此刻正用手帕掩着口鼻,肩头微微耸动,露出的眼睛红肿,却难掩一丝惊惶;另一位是苏府的老管家福伯,花白胡子微颤,眼神闪烁,满是惊魂未定和深深的忧虑。青芜慢条斯理地将“阎罗债”令牌的发现和死者明显是中毒而非暴毙的推断告知了秦氏,秦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她的丈夫,苏家的顶梁柱,竟是在自家祠堂被人毒杀!凶手还故布疑阵,留下那枚象征着索命诅咒的“阎罗债”令牌!芸娘则像是被这消息再次刺伤,呜咽声更大了些。福伯搓着手,欲言又止。而青芜在陈述完这些令人心悸的真相后,只是平静地问了句:“福伯,烦请给我一个干净的陶钵?”随后,她便仿佛卸下了重担,开始全神贯注地照料起她的宝贝药草。

刚踏入偏厅的沈追(一位与苏家有旧、恰在府中做客的年轻官员),目光越过门槛,落在青芜那在药草丛中显得格外从容的背影上,一时怔住。昨夜他几乎彻夜未眠,将祠堂凶案的重重迷雾反复梳理,才勉强理出几个关键的疑问:第一,凶手为何选择“牵机引”这种罕见且发作缓慢的剧毒?第二,三爷的尸身为何会被藏进祠堂暗格?第三,那枚“阎罗债”令牌是如何在戒备森严的祠堂内出现的?第四,案发当夜,巡夜家丁听到的祠堂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诡异吟唱声是怎么回事?第五,凶手是如何避开重重耳目进入祠堂下毒的?第六,动机是什么?苏三爷素来谨慎,与人结怨也多半是生意场上的龃龉,何至于引来如此狠辣的杀身之祸?第七,留下“阎罗债”令牌,除了恐吓,是否另有所图?这七个疑问,沈追能想通其中一两个已是勉强,而那个似乎能解开所有谜团的人,此刻却在摆弄花草。就在他眉头越锁越紧之际,青芜忽然拿着那个刚洗净的陶钵转过身来,对着秦氏微微一笑,晨光在她清秀却略显苍白的脸上镀了层柔光:

“日头起了,老夫人昨夜受惊,想必也未安寝。青芜医术粗浅,虽无法挽回三爷性命,若能替老夫人调制一碗安神定惊的汤药,也算不负苏家款待。大夫人可允我试试?”

她问得谦和,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秦氏此刻心乱如麻,悲愤交加,青芜展现出的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和主动提出为老夫人诊治的提议,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纵有万般疑虑,她此刻也下意识地点头:“有劳青芜姑娘费心。”芸娘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带着哭腔:“妾身……妾身有些不适,先回房了。”青芜温和地点点头:“芸娘子请便,需静养为好。”

秦氏亲自引着青芜前往老夫人的居所“静心苑”。苏府庭院深深,回廊曲折,雕梁画栋间显露出豪富之家的底蕴。青芜的目光偶尔掠过廊柱上镶嵌的玉饰或是花圃中名贵的花木,眼神平静无波。沈追默默跟在后面,心中疑团非但未解,反而更重——这女子,面对如此惨案与苏家的滔天权势,为何能如此镇定?

静心苑内,苏老夫人半倚在榻上,形容枯槁,眼神涣散,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秦氏低声说:“自从昨夜得知噩耗……母亲便成了这般模样,不言不语,水米不进,请了几位大夫来瞧,都说是惊吓过度,伤了心神,有个年轻大夫诊脉时竟突然手脚抽搐起来……”她隐下了后半句:下人们已在窃窃私语,说是冤魂作祟。

青芜走到榻前,俯身细细观察老夫人空洞的双眼。她从随身携带的素布小包里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里面是长短不一的银针。她捻起一根细如牛毫的银针,手腕稳定得惊人,针尖缓缓地、极其靠近地移向老夫人浑浊无神的右眼瞳孔。秦氏和沈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哪是治病?沈追几乎要出声阻止!就在针尖距离眼球毫厘之遥时,青芜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并未刺入,只是保持着这个令人窒息的姿势,观察着。老夫人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老夫人心神受创,郁结深重。”青芜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沈追和秦氏对视一眼,眉头锁得更紧。

青芜收针入盒,目光扫过静心苑窗外葱郁的花园:“大夫人,贵府花园生机盎然,倒有几味难得的宁神奇药。不知可否容我采摘些许,为老夫人调制一剂‘清心引’?”秦氏一愣,苏府花园是她亲自打理,种的无非是些牡丹、芍药、兰草等观赏名品,哪里有什么“奇药”?莫非这些花草真有自己不知道的药性?她压下疑惑,点头道:“姑娘自便。”

青芜走出静心苑,目光在庭院中逡巡。她忽然提起裙摆,轻盈地踏上旁边一处假山的矮石,踮脚四下张望了一下,随即又下来,径直走向静心苑墙角背阴处一丛不起眼的、叶片狭长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深绿色小草(断肠草)。她俯身,小心地折下两片叶子。

沈追看得分明,脸色微变,忍不住低呼:“青芜姑娘,那是断肠草……剧毒之物!”

青芜指尖拈着那两片蕴含致命毒性的叶子,神色不变:“无妨,药性相生相克,运用得当便是良药。”她抬眼看了看墙角上方紧闭的窗户,“这是……”

“是间闲置的库房,堆放些杂物。”秦氏答道。

青芜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身走向不远处一片开得正盛的牡丹花圃。她并未欣赏那国色天香,目光反而在花丛根部搜寻,很快便锁定一株匍匐在地、叶片呈锯齿状、开着不起眼小黄花的野草(狼毒花)。她熟练地将其连根拔起。秦氏和沈追面面相觑,看着她又在花园的不同角落,陆续采摘了另外四种形态各异的杂草。沈追认得其中两种:除了断肠草,还有一种叶片肥厚、顶端结着黑色浆果的(龙葵),也是微毒之物。其余三种,他闻所未闻。

正当青芜将最后一种散发着奇异辛辣气味的草叶(迷魂蒿)收入怀中时,她口中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咦?”。

沈追心头又是一紧,立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在静心苑通往旁边小径的、被清晨露水和青芜早前浇灌花圃时溅湿的青石板路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脚印!那脚印只有前半个脚掌部分,湿痕犹新,显然是不久前有人从这花圃边缘匆匆踏过一步,便又缩了回去。

青芜俯身,从旁边拾起一块白色的小石子,在那个不完整的脚印边缘轻轻画了个圈,做了个标记,然后才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沈追盯着那个脚印,又猛地抬头望向脚印指向的小径深处:“是谁……”

秦氏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厉色一闪:“是芸娘!”她冷哼一声,“自打老三出事,她就赖在府里不走,口口声声说与老三情深义重,要为他守灵!哼!她不过是仗着几分姿色,想攀附……罢了!”她瞥了一眼沈追,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沈追脸上顿时浮现尴尬之色。

青芜又“咦?”了一声,这次带了些许恍然和微妙的叹息。她没对苏家的内宅纠葛发表评论,转向沈追,声音压得极低:“沈大人,能否劳烦你帮个忙?”

“何事?”沈追立刻凑近。

青芜微微踮脚,在他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沈追眼睛猛地睁大,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你如何得知?”青芜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猜的……”随即她又急促地补充了几句。

秦氏内力不弱,凝神细听,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火……你去……老夫人是……真相……”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开!难道这女子只是在府中转了一圈,采了几把杂草,用银针比划了一下,她就……知道了这桩扑朔迷离凶案的真相?

“青芜姑娘!”秦氏再也按捺不住,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急切,“你……莫非你已洞悉杀害我夫君的凶手是谁?这苏府重重迷雾背后的真相?!”

青芜“咦?”了一声,这一次秦氏清晰地听出那声音里的意味——并非回答,而是一种被打断思绪后惯常的、带着点茫然和心不在焉的气息。果然,青芜转过头,眼神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困惑,看向秦氏,茫然地问:“啊?大夫人方才……问我什么?”

她一边问着,一边却极其自然地将怀里那六种形态各异、其中不乏剧毒的“药草”递到了秦氏手中,神情认真无比:“烦请大夫人命人将这六味药草洗净,切作寸段,以无根水(雨水)浸泡三个时辰。不必煎煮,连草带水,让老夫人一次服下,”她顿了顿,语气笃定,“保管药到神清,郁结立解。”

秦氏下意识地接过了那捧混合着泥土气息和奇异药草味的“奇药”。她本以为看透了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医师——或许有些医术,但终究是个柔弱女子。然而此刻,看着青芜那双清澈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感受着她言行举止间那份难以捉摸的矛盾——时而专注如医者,时而敏锐如猎手,时而又茫然如迷途之人——秦氏第一次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寒意。这个名叫青芜的女子,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巨大的谜团。

她究竟要沈追去做什么?她递给自己的,到底是救命的良药,还是……致命的毒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