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浔阳城,是被长江浑厚悠长的号子唤醒的。浓白的水汽如同巨大的纱幔,沉沉地自江面上升腾、弥漫,温柔地包裹住这座千年古城。青石板铺就的街巷湿漉漉的,倒映着两旁黛瓦粉墙的朦胧影子,行人寥寥,只有油纸伞顶着一小片天空,在氤氲的水汽里缓缓移动。远处,庐山巨大的轮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洇了水的淡墨山水,只余下深沉雄浑的剪影,沉默地俯瞰着江流奔涌、人烟辐辏的浔阳。
“文华斋”那块乌木老匾,在湿润的空气里颜色显得愈发深重,几道细微的裂痕如同岁月的年轮。管怀瑾推开吱呀作响的店门,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墨锭、灰尘和淡淡霉味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于他,熟悉得如同呼吸。
“掌柜的,早。”少年清朗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店堂里响起。
柜台后面,须发皆白的掌柜赵老慢悠悠抬起头,从一副玳瑁老花镜上方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又埋首于手中一本纸页泛黄的账册,手指在算盘珠子上无意识地拨动着。管怀瑾早已习惯,径自走到临窗那张巨大的书案前。案上堆积着昨日尚未整理完的书籍,高的矮的,新的旧的,散乱地占据着桌面,像一座座等待梳理的知识丘陵。窗棂半开,带着水腥气的江风钻进来,轻轻掀动书页,发出细碎的声响。
管怀瑾深吸一口气,这书墨的气息总能让他纷乱的心绪沉静下来。他拿起一本厚重的《江州府志》,指尖拂过书页边缘的毛边,感受着纸张特有的韧性与微凉。他小心地翻开,目光掠过那些记载着浔阳古称“柴桑”、“浔阳”、“江州”的沿革文字,仿佛能触摸到脚下这座城池两千余年沉淀下的厚重脉搏。书中描绘的“南峙庐山之奇秀,东涵鄱阳之浩渺,北揽长江之奔涌”,此刻正透过窗外的雨雾,隐隐与他眼前的实景重叠。他尤其爱读那些关于庐山的篇章——“天下眉目之处”,何等磅礴又灵秀的赞誉!云雾缭绕的峰峦,飞流直下的瀑布,白鹿隐现的洞天……都成了他贫瘠生活里最绚烂的想象底色。
然而,这份沉静并未持续太久。店堂角落里,几位常客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飘了过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不安的调子。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王老七家的渔船回来,网里全是翻着白肚皮的鱼!一条活的都没有!”一个粗哑的声音说道,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接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就泊在琵琶亭那边的江面上,黑压压一片,肚皮都朝了天!那鱼眼睛,啧啧,都泛着层灰气儿,邪性得很!老七吓得当场就把网扔回江里了,直说晦气,撞了水鬼!”
“水鬼?我看不像……”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透着忧虑,“打渔几十年,啥风浪没见过?可这阵子,江上那股味儿就不对!腥气里混着股说不出的……焦糊?还有,你们觉不觉得,这江风刮到脸上,有时凉飕飕的,不是清爽,是往骨头缝里钻的那种阴冷!”
“还有城西头张屠户家,”粗哑声音又起,“他家的看门狗,养了七八年的好狗,前天夜里突然疯了似的狂叫,最后自己一头撞死在院墙上!那血……流了一地,渗进砖缝里,第二天都擦不干净,透着股黑气!”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老者的叹息沉重地落下,像一块石头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这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像压着块乌云,闷得慌。连庐山那边,云雾都比往年沉,看着……不吉利。”
管怀瑾整理书籍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奔流不息的长江。江面上,雾气似乎更浓了些,翻滚涌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感。那些茶客描述的景象——翻着灰白眼珠的死鱼、发狂撞死的黑狗、渗入砖缝的黑血……如同冰冷的碎片,拼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图景。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与他指下书页传递来的历史温凉形成了刺骨的对比。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府志。书中那些歌咏浔阳壮美、庐山灵秀的词句,此刻在现实的阴霾映衬下,显得遥远而脆弱。这座浸润在诗酒文章里的古城,似乎正被某种看不见的阴影悄然笼罩。那阴影无声无息,却沉重得让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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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雨势渐歇,空气依旧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怀瑾告了假,匆匆穿过浔阳城略显冷清的街巷,朝着城南的“揽秀坊”走去。青石板路上残留的积水映着他有些急促的身影。坊前的小广场上,人头攒动,远比城中其他地方热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期待、紧张和淡淡草药味的特殊气息。这里是今日仙门“云霞宗”设点遴选弟子的地方。
广场中央临时搭起了一座丈许见方的木台,铺着素色毡毯。一位身着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的中年修士端坐其上,神情淡漠,目光如电,扫视着下方排成长队的少年男女。他便是负责此次遴选的云霞宗外门执事,姓吴。木台边缘,摆放着一块约莫半人高的奇石,通体莹白如玉,隐隐有光华流转,这便是测试灵根资质的“通灵玉髓”。此刻,那玉髓正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将靠近它的一个少年笼罩其中。
“王虎,土木双灵根,根骨中等!”吴执事身旁一个年轻弟子高声唱喏,声音在嘈杂中清晰传出。那名叫王虎的少年脸上顿时涌起狂喜的红晕,激动得浑身发抖,在旁人羡慕的目光中被引到一旁登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和议论。
管怀瑾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排在队伍中段,看着前方或欣喜若狂或垂头丧气的同龄人,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这已是他第三次尝试。天生绝脉,无法引气入体,更遑论储存炼化——这是前两次遴选时,云霞宗的修士探查后给出的冰冷判词,像两根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他卑微的期望里。每一次测试前,他都抱着近乎渺茫的侥幸,或许上次是弄错了?或许……会有奇迹?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每一次唱喏声响起,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终于,轮到他了。
“姓名?”负责登记的年轻修士头也不抬,声音公式化。
“管怀瑾。”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上前,手按玉髓。”吴执事的声音平淡无波。
管怀瑾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迈步踏上木台。毡毯柔软,他却感觉脚下虚浮。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漠然的……他走到那通灵玉髓前,屏住呼吸,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缓缓按在那温润微凉的玉面上。
触感温润,仿佛上好的羊脂。他闭上眼睛,摒弃所有杂念,按照无数次在脑海里演练过的方式,努力去感受,去呼唤,试图引动那传说中存在于天地之间的灵气。
玉髓表面的白光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涟漪。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似乎真的顺着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手臂方向流动了一寸!
管怀瑾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叫出声来!难道……难道真的有转机?他更加集中精神,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用尽全部意念去引导那丝微乎其微的暖流。
然而,那暖流仅仅上行了一寸左右,便如同撞上了一道无形且冰冷坚硬的堤坝,骤然停滞!紧接着,它并未如常人所想被纳入体内温养,反而像是失去了支撑,瞬间溃散、倒流!不,不是倒流,更像是他体内存在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漏斗,所有进入他身体的灵气,无论多么微弱,都如同细沙般无法留存,瞬间便从这个“漏斗”的底部无声无息地漏走了,消散于无形。
通灵玉髓上的白光迅速黯淡下去,恢复成最初那种平静无波的状态,再无一丝涟漪。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瞬息之间。
吴执事一直半闭的眼帘抬了起来,目光锐利如刀,瞬间刺透了李墨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望。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淡漠,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管怀瑾耳中,也传入周围所有人的耳中:
“管怀瑾?又是你。”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习惯性的不耐,“天生绝脉,灵窍如漏,百川归海亦不能蓄其一勺。经脉……更是闭绝不通。此乃天定之缺,非人力药石可补。仙道无门,不必再试了。下去吧。”
“下去吧”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管怀瑾的心口。他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所有的喧嚣瞬间远去,只剩下那句“仙道无门”、“天定之缺”在脑海里反复轰鸣、回荡。脸上刚刚因那丝微弱暖流而泛起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纸一般的苍白。
他僵硬地收回手,指尖冰凉。木台下,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射过来——有毫不掩饰的怜悯,有淡淡的嘲弄,有纯粹的漠然,甚至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住,几乎窒息。
他几乎是踉跄着退下木台,脚步虚浮地穿过人群自动让开的一条缝隙。那些低声的议论像细小的针,扎在他的背上。
“又是他啊……都第三回了。”
“唉,可怜见的,生得一副好模样,可惜……”
“绝脉啊,听说比废灵根还惨,废灵根好歹能练个强身健体,这绝脉……就是个无底洞,塞多少灵气都白搭!”
“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管怀瑾紧紧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不去看任何人,只想快点逃离这片喧嚣之地。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出了“揽秀坊”的广场,将那些嘈杂的人声和复杂的目光远远甩在身后。
冰冷的、带着江腥味的雨丝又飘了下来,无声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浔阳城熟悉的街巷在眼前模糊晃动。他没有回“文华斋”,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失了魂的躯壳。绝脉……天定之缺……仙道无门……这些词句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仅存的尊严和幻想。
不知走了多久,当他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竟站在了琵琶亭附近。雨水顺着亭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打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江风更大了,带着刺骨的寒意,卷着雨丝抽打在身上。他下意识地望向浑浊奔涌的江面,想起早晨茶客们描述的、那翻着灰白眼珠的死鱼群。一种同病相怜般的冰冷绝望,伴随着江水的腥气和雨水的湿寒,一同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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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浔阳城在细密的雨帘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倒映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晕染开一片模糊而迷离的光海。管怀瑾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文华斋”,浑身早已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店门口的青石板上汇成一小滩水渍。
“回来了?”掌柜赵老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情绪。他抬眼看了看怀瑾狼狈的样子,又低头翻弄着手中的账册,“灶上温着姜汤,自己去盛一碗灌下去。别把病气过给店里的书。”
“是,掌柜。”管怀瑾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堵住了喉咙。他没有立刻去厨房,而是径直走向那堆满了古籍的书案。仿佛只有这些沉默的书卷,才能给他冰冷的躯壳和破碎的心绪带来一丝熟悉的慰藉与遮蔽。
他点亮案头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一小圈温暖的光域,勉强驱散了四周沉沉的黑暗。灯影摇曳,将他孤单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身后堆叠的书墙上,微微晃动。
他默默地脱下湿透的外衫,搭在一旁的椅背上,只穿着半湿的中衣。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他却浑然未觉。目光落在下午尚未整理完的那堆书上,最上面一本,是那部厚重的《江州府志》。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湿气和凉意,轻轻抚过书页,仿佛在汲取某种无形的力量。
整理工作机械地进行着。他将府志小心地放回书架上属于地方志的那一格。然后开始整理剩下的杂书。大多是些旧书摊收来的残卷、零本,内容驳杂,品相也良莠不齐。一本讲花鸟虫鱼的《南岭百草图》,一本缺了封面的市井话本,一册字迹模糊的《浔阳竹枝词》抄本……管怀瑾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指尖拂过那些或粗糙或细腻的纸张,感受着不同的年代和故事留下的痕迹。这细微的触感,这书卷特有的气息,是他对抗内心冰冷绝望的唯一武器。
突然,他的指尖在碰到一本异常破旧的书册时停了下来。
这本书夹在一堆品相尚可的书中间,显得格外突兀。书页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焦黑的褐色,边缘磨损得厉害,如同被虫蛀鼠咬过无数遍,卷曲着,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封面早已不翼而飞,只留下几缕残破的装订线,倔强地维系着里面同样残破不堪的纸张。整本书散发着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陈腐、灰尘、霉变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般的古老气息,沉重得几乎凝成实质,扑面而来。
管怀瑾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这书……太旧了,旧得超越了文华斋里绝大多数古籍的岁月感。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从书堆里抽出来,动作轻柔得如同捧起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书册入手的感觉异常轻飘,又异常沉重——轻的是它腐朽的实体,重的却是它承载的、无法估量的时光。
他屏住呼吸,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极其谨慎地翻开第一页尚能辨认的残页。上面的字迹极其古拙,不是常见的楷体或行书,笔画转折处带着一种刀刻斧凿般的棱角,透着一股苍莽洪荒的气息。墨色也非纯黑,而是透着一种暗沉的、仿佛干涸血液般的赭石色。他勉强辨认出几个残缺的字:“……庐山……秘……白鹿……洞藏……”
白鹿洞?管怀瑾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那是庐山脚下,天下闻名的白鹿洞书院!浔阳文脉之渊薮!书中竟提到“洞藏”?莫非是书院不为人知的秘辛?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更加小心地翻动着脆弱的书页。纸张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簌簌”声,每一次翻动都像是在挑战时间的极限。后面的内容更加残破难辨,夹杂着许多怪诞的插图和难以理解的符号:扭曲的山脉走向图,一些形似星斗又似阵纹的复杂标记,还有描绘着云雾缭绕的山洞、以及形态模糊、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奇异存在……
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墨香,但这墨香被那浓重的腐朽气味死死压制着,几乎难以察觉。
突然,当他的手指拂过其中一页描绘着山洞内部景象的插图时,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奇异的触感——不是纸张的粗糙或脆弱,而是某种坚硬、冰冷、光滑的异物!
他动作一顿,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极其轻柔地挑开那页纸已经有些粘连的边缘。借着摇曳的灯火,他看到在那页纸与下一页纸的夹缝深处,紧贴着书脊装订线的位置,静静地躺着一枚……碎片。
它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形状极不规则,边缘参差。材质非金非玉,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内敛、仿佛蒙尘的乳白色,却又在核心处隐隐流动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极其微弱的温润光泽。这光泽极其黯淡,如同风中之烛,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碎片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纵横交错,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开来。
就在怀瑾的目光完全被这枚奇异的碎片吸引,指尖下意识地想要触碰它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窗外传来!不是寻常的雷鸣,那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一种撕裂大地的蛮横力量,仿佛源自大地深处。紧接着,脚下坚固的青石板地面,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令人站立不稳的震动!
“哗啦啦——!”书架上,那些码放整齐的书籍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推搡,纷纷跌落下来!灰尘和纸页漫天飞舞。
“哎呦!”柜台后传来赵老一声惊叫,接着是算盘珠子哗啦落地的声音。
管怀瑾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震晃得一个趔趄,身体猛地向前扑去!慌乱中,他本能地伸手想要扶住书案,右手却好巧不巧地,正正按在了那本摊开的、露出神秘碎片的残破古籍上!
掌心,不偏不倚,覆盖住了那枚乳白色的碎片!
“嘶——!”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又仿佛带着滚烫灼烧感的剧痛,如同无数根冰针,瞬间从掌心沿着手臂的经络,狠狠刺入!直冲心脏!
“呃啊!”管怀瑾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呼,眼前骤然一黑!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无数光怪陆离、破碎不堪的景象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翻滚如墨汁的厚重乌云,死死压着庐山蜿蜒的脊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从山体的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光亮……
他看到浑浊的长江怒涛咆哮,江底深处,巨大的、布满诡异鳞片的阴影在缓缓蠕动,搅起污浊的泥沙……
他看到白鹿洞书院那庄严的飞檐斗拱,在无形的侵蚀下变得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败的尘埃,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他看到纵横交错的、原本应流淌着金色光辉的“脉络”,如同大地的血管,此刻却被浓稠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紫色粘稠物质所堵塞、侵蚀,光芒正飞速黯淡、枯萎……
他看到一双巨大无比、冰冷残酷、充满了无尽贪婪与毁灭欲望的血色眼眸,在深渊的尽头缓缓睁开,目光穿透了无尽的黑暗,仿佛跨越时空,死死地锁定了……他自己!
绝望!衰败!腐朽!毁灭!……无数冰冷、死寂、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负面情绪,伴随着这些恐怖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意识!仿佛要将他的灵魂彻底拖入那无边的黑暗深渊!
“嗬……嗬……”管怀瑾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半湿的中衣,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枚紧贴着他掌心的碎片,此刻竟像一块烙铁,冰冷又滚烫,死死地“吸”在了他的皮肉上!
“小子!你怎么了?”赵老扶着柜台站稳,惊魂未定地看向怀瑾,被他此刻惨烈的模样吓了一跳。
剧烈的震动终于缓缓平息下来,只剩下书架倾倒、书籍散落的狼藉和空气中弥漫的呛人灰尘。窗外,传来更远处人们惊恐的尖叫和呼喊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凄惶。
管怀瑾猛地抽回手,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剧烈的痛苦而脱力,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书案腿。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低头,惊恐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枚乳白色的碎片……不见了!
掌心皮肤完好无损,连一丝红痕都没有留下。只有刚才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脑海中残留的恐怖景象,无比真实地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更让他骇然的是,就在刚才碎片“消失”的地方,掌心正中,皮肤之下,似乎……多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乳白色光点?它静静地蛰伏着,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却与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般的微弱感应!
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感知”,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第一缕嫩芽,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悄然萌生。
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雨丝依旧连绵,但此刻,在他的“感知”中,那漫天飘洒的雨线里,似乎混杂着丝丝缕缕极其稀薄、却无比阴冷污秽的……黑色气息!它们如同活物般游弋着,无声无息地融入雨水,渗入大地,钻入行人的口鼻!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浔阳城,这座沉浸在千年烟雨中的“天下眉目之地”,那温婉秀丽的表象之下,正悄然滋生着何等恐怖的阴影?
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本摊开的、残破不堪的古籍。书页上,那些描绘着山洞、奇异存在和诡异符号的插图,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着,散发出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警告。书页间残留的、那丝被腐朽气息死死压制的墨香,此刻似乎也清晰了一瞬,带着一种古老而悲怆的意味。
窗外的风雨声更大了,呜咽着拍打着窗棂,像是无数冤魂在低泣。油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剧烈地摇曳、挣扎,将管怀瑾惨白惊骇的脸庞和书页上那些诡异的图文,投射在身后高高的书墙上,扭曲、放大,如同魑魅魍魉的狂舞。
散落的书页在他脚边铺开,如同祭坛上凌乱的祭品。那枚消失的碎片,带着来自远古的冰冷与沉重,已深深嵌入他的命途。浔阳的烟雨,庐山的云雾,从此再非眼中寻常风景,而是命运巨轮碾过时扬起的、裹挟着不祥尘埃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