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入乱世

>沈虾仁穿越西晋,成为洛阳郊外的流民首领。

>他默默改良农具,推广沤肥法,在荒芜土地上种出奇迹。

>士族豪强盯上他的高产农田,朝廷税吏也闻风而至。

>“这田里的粮食,够养活一支军队了!”暗探回禀。

>深夜,沈虾仁的炉火照亮弩机零件,流民工匠悄悄铸造铁甲。

>当公文与打手同时抵达营地时,他摊开地图:“该让天下尝尝科技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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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洛阳郊野,一片肃杀。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把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彻底碾碎。干冷的风,裹挟着细碎的沙尘,卷过荒芜的旷野,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像无数亡魂在旷野上徘徊哭嚎。

举目望去,只有无尽的枯黄。曾经膏腴的土地,如今龟裂开丑陋的伤口,纵横交错,如同大地被反复鞭笞后留下的疤痕。几簇枯槁的蒿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是这片死亡画卷上唯一的点缀,却更添凄凉。

就在这片死寂的边缘,紧挨着一条浑浊、几近断流的小河,密密麻麻地挤着数百个低矮的窝棚。它们用枯枝、烂泥、破草席,乃至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残破陶片、碎布勉强拼凑而成,歪歪扭扭,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们彻底吹散,回归这片荒芜的尘土。这里没有炊烟,只有一种混合着绝望、汗馊和泥土腥气的沉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蜷缩在窝棚阴影里的胸膛上。偶尔,几声撕心裂肺的干咳从某个角落传出,撕破死寂,又很快被呜咽的风声吞没。

沈虾仁猛地睁开眼。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烂草席和人体污浊汗酸的气味粗暴地灌入鼻腔,呛得他差点背过气去。身下是冰冷坚硬、带着潮湿土腥的地面,硌得骨头生疼。他茫然地转动眼珠,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头顶那个巨大的破洞,透过破草席和枯枝胡乱搭成的棚顶,能看到一小片灰蒙蒙、毫无生气的天空。

不是实验室洁白的天花板,也不是宿舍窗外那棵熟悉的银杏树。

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无数破碎、混乱、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裹挟着陌生的恐惧、饥饿和彻骨的寒冷,蛮横地冲撞着他的意识壁垒,试图占据主导。一个名字在混乱中沉浮:沈虾仁……沈虾仁……还有“剩下来的人”?荒谬的谐音让他头痛欲裂。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体却像散了架,沉重得不听使唤。胃里空得发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的钝痛。喉咙干得像要裂开,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砾摩擦的痛楚。

“虾仁哥?你醒了?”一个嘶哑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少年声音在身旁响起,小心翼翼,又饱含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

沈虾仁艰难地侧过头。一个瘦骨嶙峋、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蹲在窝棚口,身上裹着看不出原色的破麻布,脸上糊满了泥垢,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混杂着饥饿的绿光和对他的依赖。记忆碎片瞬间拼凑出一个名字——石头。一个在流亡路上失去所有亲人,像块石头一样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孤儿。

“水……”沈虾仁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石头立刻手忙脚乱地从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罐里,用一片洗净的大树叶小心地舀起一点浑浊的河水,递到他唇边。那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入口还有细微的泥沙感,但对此刻的沈虾仁来说,却甘冽胜过琼浆。他贪婪地吮吸着树叶卷成的勺窝里那一点点浑浊的液体,冰凉的触感顺着喉咙滑下,稍稍浇熄了胃里的灼烧感,也让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

水喝完了,石头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眼巴巴地看着他,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那声音在死寂的窝棚区里显得格外刺耳。

“虾仁哥,俺……俺饿……”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压抑着,怕给他添麻烦。

饿。这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沈虾仁最后一点浑噩。这不是梦。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农学博士,真的被一股无法理解的力量抛进了这个名为西晋永平五年(公元294年)的炼狱。成为了一个挣扎在生死边缘、名叫沈虾仁的流民头领。一个带着数百张嗷嗷待哺的嘴,在这片被战乱、饥荒和豪强彻底榨干的血色土地上苟延残喘的“首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但下一秒,一股源自灵魂深处、属于现代知识分子的倔强和属于“沈虾仁”这个乱世求生者骨子里的狠戾,如同冰河下的暗流,轰然碰撞、交融。

绝望?不。知识,就是力量!哪怕是在这最黑暗的时代。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坐直身体。目光穿透窝棚低矮的入口,投向外面那片广阔而荒芜、如同巨大坟场的土地。龟裂的缝隙张着狰狞的口,枯死的蒿草在风中无力地摇晃。

“石头,”沈虾仁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他抬起手,指向棚外那片死寂的荒原,“看见那片地了吗?”

石头茫然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眼中只有麻木的饥饿和不解。

“那,”沈虾仁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在冻土上砸下第一个楔子,“就是我们的粮仓。”

**永平五年,冬十月廿一。晴,北风刺骨。**

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刀,刮过洛阳北郊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钻进每一个窝棚的缝隙,撕扯着流民们身上单薄褴褛的衣衫。营地中心,一小片被简单清理过的空地上,却聚集着稀稀拉拉几十个还能勉强站立的汉子。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只是在长久苦难中形成的、对“沈头领”那点微薄信任的惯性驱使下,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围拢过来。

沈虾仁站在人群前面,身上裹着一件同样打满补丁的旧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像淬过火的铁,锐利而坚定。他脚下,放着一件东西——一把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木犁。犁辕断裂过,用草绳和木楔子粗暴地捆绑固定着,犁铧是一块边缘磨损严重的薄铁片,黯淡无光,布满了深褐色的锈迹。

他弯腰,吃力地将那把破犁扶正。粗糙的木柄硌着他掌心磨出的水泡,带来一阵刺痛。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

“乡亲们!”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但在一片死寂的寒风中,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看看这把犁!看看我们脚下的地!靠这破玩意儿,靠我们这把子快饿没的力气,想在这片被老天爷和官老爷们榨干了的地里刨出活命粮?那是做梦!”

人群一阵死寂,只有风声呜咽。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有石头等几个半大孩子,睁着茫然的大眼看着他。

“活路,得自己挣!”沈虾仁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决绝。他不再看众人,俯下身,将破犁的铧尖用力插进脚下板结、冰冷得像石头的冻土里。“来几个人!按住它!”

几个反应稍快的汉子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用尽力气死死按住了犁身。沈虾仁双手抓住犁柄,腰背弓起,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他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脖子上青筋暴起,脚下猛地蹬地!

“嘿——哟!”

破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犁铧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一小寸,只刮开一层薄薄的、混合着冰碴的土皮。冻土坚硬如铁,巨大的反震力让沈虾仁双臂剧痛,几乎脱臼。他踉跄一步,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有冰渣刮过喉咙。

“虾仁哥!”石头惊叫一声,想上前扶他。

沈虾仁抬手阻止了他,喘息稍定,再次俯身。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发力,而是指着犁铧与地面接触的那个点,声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看……看见没有?它……它在打滑!它吃不住力!它根本……撬不动这该死的冻土!”

他猛地直起身,环视众人,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这破犁,得改!不改,我们就得死在这里,烂在这里,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他不再解释,径直走向旁边一堆早已准备好的、被砍削过的杂木棍。他挑出两根相对粗直坚韧的,比划着破犁的辕架结构,又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燧石片,开始用力地刮削木棍的一端,将其削成特定的角度。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专注和娴熟,仿佛手中不是粗糙的木棍,而是精密的仪器零件。汗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木棍上,瞬间凝结成冰。

人群依旧沉默,但死水般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涟漪。几个老农皱起了眉,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沈虾仁手中那两根被不断修整的木棍,似乎在努力理解着什么。石头和另外两个半大孩子,则下意识地靠近了些,好奇地看着。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这片沉默的空地。只有燧石刮削木头那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在死寂的营地里顽强地回响,像一颗不甘沉沦的心在冻土下艰难搏动。

**永平五年,冬十月廿三。阴,风稍缓。**

冰冷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灰蒙蒙地笼罩着营地。营地边缘,靠近那条浑浊小河的低洼处,几个用树枝和破席勉强围拢起来的角落,正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浓烈到刺鼻的酸腐气味。

沈虾仁站在一个“池子”边——那其实只是一个被简单挖深、边缘拍实了的土坑。坑里填满了厚厚的、颜色深褐近乎发黑的腐烂杂草、落叶,还有营地所有人排泄的秽物,以及河边捞起的淤泥。这些东西被一层薄土覆盖着,又在表面泼洒了浑浊的河水。此刻,坑里正缓缓升腾起带着浓烈氨味的、带着热气的白烟,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盘旋,气味中人欲呕。

石头捏着鼻子,小脸皱成一团,瓮声瓮气地问:“虾仁哥……这、这沤肥池……味儿也太冲了!真能……真能让地有劲儿?”他身后的几个负责挖坑填料的汉子也露出深以为然的痛苦表情,强忍着胃里的翻腾。

沈虾仁却像没闻到那令人窒息的气味,反而蹲下身,伸手从坑边捻起一小撮覆盖在最上层的泥土。那泥土颜色深黑,带着湿气和暖意,与营地周围那些灰白、板结、毫无生气的土壤截然不同。他用力搓捻着指尖的泥土,感受着那份粘稠和其中蕴含的、正在发酵分解的有机质。

“臭?”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研究员式的笃定,“臭就对了!石头,你闻到的不是臭,是生气!是地力!是明年能长苗、能结穗、能让我们活命的‘粮食精’!”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记住!人畜粪溺,落叶杂草,河底淤泥,乃至沟渠里的臭水……只要是能烂掉的,都是宝贝!”沈虾仁站起身,指着另外几个正在挖掘或刚刚开始填料的土坑,语气斩钉截铁,“统统给我收集起来!照这样沤!盖土,浇水,让它热起来,烂起来!开春之前,我要看到十个……不,二十个这样的‘生气池’!”

一个负责挖坑的老汉,叫王老栓,终于忍不住,用豁了牙的嘴嘟囔着,声音不大不小:“沈头儿……这……这玩意儿埋汰不说,味儿这么大,万一……万一招来邪祟,或是惹得官差老爷、附近庄子上的贵人们不快……”

“邪祟?”沈虾仁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电,直刺王老栓,“饿死鬼才是最大的邪祟!官差贵人不快?”他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他们什么时候对我们这些烂命快活的人快活过?我们饿死冻死烂在这里,他们只会嫌我们碍眼挡路!想活命,就别管那些虚头巴脑的忌讳!听我的,干活!”

王老栓被沈虾仁眼中那股近乎狰狞的求生意志慑住了,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吭声,低头默默抡起了手中的木锹。那股浓烈而“不祥”的沤肥气味,在沈虾仁不容置疑的命令下,开始在营地边缘顽固地弥漫开来,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挑战着这片土地上固有的秩序和认知。

**永平五年,冬十一月十五。晴,难得的暖阳。**

连续数日的阴沉终于被驱散,冬日的阳光虽然稀薄,却带着久违的暖意,慷慨地洒在营地边缘那片新开辟的、被翻整过的土地上。这片地不大,只有一亩见方,但在这片广袤的荒芜中,却显得格外醒目。冻土被强行翻开,虽然翻得深浅不一,但大块的土坷垃已被敲碎,松散地暴露在阳光下。

地头,聚集的人比上次多了一些。几十双眼睛,带着怀疑、麻木,还有一丝被沈虾仁连日来的“折腾”和今日阳光勾起的微弱好奇,都聚焦在地中间那个身影上。

沈虾仁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侍弄着一把模样古怪的犁。那犁的主体依旧是营地那把破旧的老犁,但关键的辕架部分已经被彻底改造。原本平直笨重的长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弯曲如弓、弧度经过精心计算的曲辕!辕头巧妙地缩短、弯曲,与犁架连接处,还增加了一个可以灵活转动的、用硬木削成的转向装置(评注:后世称为犁槃或犁箭的雏形)。那根磨损严重的旧铁犁铧,也被重新打磨过,边缘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寒光。

“石头,扶稳了!”沈虾仁低喝一声,将一根粗糙的麻绳套在自己肩上,绳子的另一端连接在曲辕前端新加的一个牵引环上。他深吸一口气,腰背下沉,双腿如同生根般扎进松软的泥土里。

“走!”

一声低吼,沈虾仁猛地发力向前!肩上的麻绳瞬间绷紧!

奇迹发生了!

那架奇特的曲辕犁,在沈虾仁的牵引下,竟异常轻快地“滑”入了泥土!弯曲的辕杆完美地将沈虾仁向前的拉力转化为向下破土的力道,前端缩短的曲辕和灵活的转向装置,更是让操控变得前所未有的灵活。只见犁铧如同切豆腐般,轻松地吃进土里,随即,一块块被整齐切开、深达近一尺的、颜色深褐湿润的土块,被流畅地翻卷上来!泥土被翻开的“簌簌”声,清晰而悦耳,与之前破犁在冻土上挣扎的刺耳“吱嘎”声形成了天壤之别!

“咦?!”人群中爆发出第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来自一个老农。

沈虾仁脚步不停,牵引着曲辕犁在地里走了一个来回。他不再需要像上次那样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动作显得协调而有力。犁过的土地,留下一条条笔直、深沟、土块均匀的犁痕,散发着泥土被翻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阳光洒在湿润的新土上,竟仿佛有了一丝微弱的生机。

沈虾仁停下脚步,解开肩绳,微微喘息,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巨大成就感的红晕。他指着那架沾满新泥的曲辕犁,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看清楚了?曲辕!转向!省力!入土深!这就是我们能活下去的指望!”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脸,最终落在几个眼神发亮、似乎看懂了其中门道的汉子身上:“赵大!李三!还有你们几个!过来!照着我改的这架,给我改!把营地里所有还能用的破犁,全给我改成这样!木头不够,去河边林子找!工具不够,燧石片、断刀头,给我磨!磨锋利了用!”

“是!沈头儿!”被点名的赵大和李三几乎是吼着应声,脸上第一次焕发出一种近乎亢奋的光彩,仿佛握住了神兵利器。他们迫不及待地冲向那架曲辕犁,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弯曲的辕杆和新加的转向木件,眼中充满了狂热的研究欲。

阳光暖暖地照着这片新翻的土地,也第一次照进了这片流民营地某些人死寂的心底。那泥土翻卷的“簌簌”声,如同希望的种子,悄然落下。

**永平六年,春三月廿八。小雨。**

濛濛细雨如烟似雾,无声地滋润着干渴已久的大地。营地边缘那片一亩见方的“试验田”,此刻成了整个流民营地,乃至方圆十数里内,最不可思议的焦点。

田垄被精心修整过,笔直而整齐。地里,不再是枯黄或灰白。一片令人心颤的、浓得化不开的翠绿,正顽强地刺破湿润的泥土,在细雨中舒展着柔嫩的叶片!那是粟苗!不是常见的稀疏、蔫黄,而是密密麻麻,挤挤挨挨,每一株都显得格外茁壮,叶片肥厚,绿得发亮,仿佛饱吸了天地间的精华,在贫瘠的土地上爆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生命力!雨水顺着油绿的叶片滑落,汇聚到根部深色的泥土里——那是被沤肥池里“生气”滋养过的土地,黑得发亮。

“神了……真神了……”王老栓蹲在田埂边,布满老茧、沾满泥巴的手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那些翠绿的苗尖,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盈满了水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老汉种了一辈子地……没见过……没见过这么壮的苗啊!这地……这地真活了!”

他身后,黑压压地挤满了营地的男女老少。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雨水打在破旧衣衫上的细微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黏在那片小小的、生机勃发的绿色上,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是照亮无间地狱的一束光。饥饿带来的麻木和绝望,第一次被一种名为“希望”的强烈情绪冲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有人悄悄咽着口水,仿佛已经闻到了新粟饭的香气;有人用力揉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沈虾仁独自站在田地的另一头,离人群稍远。他没有看田,也没有看激动的人群。他微微仰着头,任凭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渗入脖颈。湿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腥甜。

成了。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湿润的田埂上。雨水汇聚成细小的溪流,无声地流淌。他的眼神深处,那属于农学博士的冷静评估和属于乱世求生者“沈虾仁”的深沉算计,如同两道冰流,在无声交汇。

这片绿意,是生机,更是招祸的旌旗。

他慢慢转过身,目光越过激动的人群,投向营地之外那片被烟雨笼罩的、广袤而灰暗的原野深处。雨幕模糊了远方的轮廓,但沈虾仁知道,那些贪婪的眼睛,很快就会循着这“妖异”的生机,投射过来。

他拢了拢身上依旧单薄的破旧麻衣,将双手缓缓插入袖中,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泥土的微凉。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沤肥池,再加三个。”沈虾仁的声音不高,穿透细密的雨声,清晰地传入离他最近的石头耳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位置,挖深些,离营地再远点,用芦苇席盖严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翠绿得刺眼的粟田,“守夜的人,从今晚起,翻倍。暗哨,放到五里外官道岔口的那棵老槐树下。”

石头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被一种孩童不该有的紧张取代。他用力点头,小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细密的雨丝,无声地落在翠绿的粟苗上,落在流民们充满希冀的脸上,也落在沈虾仁冷峻而戒备的眼底。生机与危机,在这片烟雨笼罩的试验田畔,悄然交织。

**永平六年,夏六月廿三。酷热。**

正午的日头像一只巨大的熔炉,悬在头顶,无情地向大地倾泻着灼人的光与热。空气被烤得扭曲蒸腾,吸一口都仿佛带着火星,燎得肺管子生疼。流民营地一片死寂,连狗都热得躲在窝棚最深的阴影里吐着舌头喘气。

唯有营地边缘那片“奇迹田”,在毒辣的日头下倔强地展示着它令人窒息的繁茂。粟杆粗壮得如同小树,沉甸甸的、硕大饱满的粟穗压弯了腰,密密匝匝挤在一起,形成一片金绿交织、望不到边际的厚实“墙”。那饱满的颗粒,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近乎油脂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谷物即将成熟的、浓烈而甘醇的甜香。这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流民来说,是天堂的召唤;但对于某些存在而言,却是最赤裸的诱惑和挑衅。

营地最破旧的一个窝棚里,却透着一股与外界酷热截然不同的闷热。狭小的空间被一个用泥巴和石头胡乱垒砌的小土炉占据了大半。炉膛里,几块捡来的劣质石炭正烧得通红,散发出逼人的热浪和呛人的硫磺烟气。汗水如同小溪,从沈虾仁赤裸的上身不断淌下,在布满新旧疤痕和污垢的脊背上冲出道道沟壑,又迅速被高温烤干,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

他正全神贯注。左手用一把简陋的铁钳(那是用两截断矛杆和几股拧紧的铁丝勉强做成的),死死夹住炉膛里一小块被烧得发白、软化的不规则铁片——那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半截残破铁甲片。右手则握着一把沉重的石锤,锤头黝黑,沾满了炭灰和金属碎屑。

“当!”

火星四溅!沉重的石锤精准地砸在烧红的铁片上,发出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铁片在重击下痛苦地变形、延展。沈虾仁的每一次呼吸都粗重得像风箱,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因极度专注和用力而剧烈贲张、颤抖。他眼神死死锁住铁片变形的轨迹,调整着角度,又是一锤!

“当!”

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用力眨掉,视线片刻不敢离开那一点烧红变软的金属。这是第四块了。前几块,要么在反复锻打中碎裂报废,要么淬火时机不对,硬脆得像块石头,轻轻一敲就断。时间、材料、体力,都经不起无谓的消耗。

“当!当!当!”

单调而沉重的敲击声在狭小的窝棚里回荡,像一颗不屈的心脏在闷罐里搏动。炉火的红光映照着他汗水晶亮、线条紧绷的侧脸,那双眼睛里没有疲惫,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和专注。每一次落锤,都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终于,当那块铁片被反复折叠锻打、延展成一片接近巴掌大小、厚度相对均匀的薄片时,沈虾仁眼中精光一闪。他迅速将铁片浸入旁边一个破陶罐里浑浊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中——那是收集来的动物尿液(评注:古代淬火介质之一,含盐分,冷却速度快)。

“嗤——!”

一股刺鼻的白烟猛地腾起!薄铁片在液体中剧烈地颤抖、变色。

沈虾仁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直到白烟散尽,他才小心翼翼地将铁片夹出。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蓝灰色,边缘锋利。他用石锤的棱角,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铁片边缘!

“锵!”

一声清越的金铁交鸣!铁片边缘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并未断裂!

成了!韧性!强度!远超那些生脆的铁片!

沈虾仁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全身,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一步,扶住滚烫的泥炉壁才勉强站稳。低头看着手中那片微微变形、却透着冰冷坚硬质感的蓝灰色铁片,嘴角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却如刀锋般锐利的弧度。

一片合格的甲叶。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片来之不易的甲叶放到旁边一个铺着干草的破木箱里。箱底,已经静静躺着另外三片同样泛着冷硬蓝灰色光泽的铁片,形状各异,大小不一,边缘都带着反复锻打的痕迹。箱子的角落里,还散落着几根被精心打磨过、带着奇怪凹槽和孔洞的硬木条——那是某种大型弩机上的零件雏形。

炉火依旧在熊熊燃烧,映照着箱子里这几件沉默的、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冰冷造物。窝棚外,是灼热死寂的流民营地和那片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金色粟田;窝棚内,是汗水、炭火、金属与无声凝聚的杀伐之气。酷热仿佛被隔绝在外,又被炉火成倍地放大,闷得人喘不过气。

沈虾仁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炭灰,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木箱。里面的东西还太少,远远不够。但种子,已经埋下。

**永平六年,秋七月十九。晴,风燥。**

收获的季节终于来临。流民营地边缘那一亩“奇迹田”,成了方圆数十里内最刺眼的存在。金黄色的粟浪翻滚,饱满的谷穗沉甸甸地低垂,几乎要触碰到地面。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眩晕的谷物醇香,那是生命和希望的味道,浓郁得化不开。

营地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狂喜和巨大不安的躁动。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自发地聚集在田边,眼神复杂地望着那片金灿灿的海洋。有人咧嘴傻笑,露出残缺的黄牙;有人偷偷抹着眼泪;更多的人则是攥紧了拳头,眼神在狂喜和警惕之间不断切换。石头带着几个半大孩子,手里紧紧攥着削尖的木棍,像一群紧张的小兽,绕着田埂来回逡巡。

沈虾仁站在田头最高处一块微微凸起的土坡上,脸色平静得近乎冷漠。他没有看那片足以让整个营地安然过冬、甚至绰绰有余的丰收景象,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视着田埂周围每一处可能藏人的草丛、土坎,以及更远处那条通往官道的、布满车辙印的土路。

“赵大,李三!”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在!”两个精壮的汉子立刻从人群中挤出,脸上同样没有丰收的喜悦,只有沉沉的戒备。他们手里握着营地仅有的、几把像样的“武器”——磨尖了头的粗木棍和几把豁了口、勉强能砍柴的旧柴刀。

“带二十个人,”沈虾仁的视线没有离开远方地平线,“两人一组,给我散出去!南边官道口,北边李家堡的岔路,西边那片乱坟岗,东边靠近河湾的芦苇荡……所有能远远看见我们这片田的高地、路口,都给我盯死了!看到有生面孔探头探脑,特别是骑马带刀的,立刻放倒!捆结实了拖回来!不准放跑一个!”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赵大李三眼神一凛,用力抱拳:“明白!头儿放心!一只鸟也别想飞过来看清楚!”两人立刻转身,低声吆喝着点人,一群手持简陋武器的汉子迅速跟着他们,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营地周围的沟壑草丛之中。

沈虾仁这才缓缓收回目光,投向那片等待收割的金色海洋。风吹过,粟浪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金币在碰撞。这声音,在他耳中却像是催命的鼓点。

他弯腰,从脚边的泥土里,拾起一块半个拳头大小、棱角锋利的坚硬燧石。石头的边缘,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如同金属般的光泽。他掂了掂分量,粗糙的指腹缓缓摩挲过那锋利的边缘,感受着那足以割破皮肉的硬度。然后,他五指收紧,将这块冰冷的石头死死攥在掌心,粗糙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里,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抬起头,望向洛阳城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看到了那朱门高墙内的觊觎与算计。攥着燧石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来吧。”沈虾仁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只有他自己能听到那低沉的、如同地火奔涌的宣言,“让我看看,是你们的刀子快……”

他的目光垂下,再次落在那块棱角狰狞的燧石上,指间的力量又加重了一分。

“……还是我磨出来的‘牙’,更硬。”

金色的粟田在风中起伏,沙沙作响,如同沉默的回应。营地里的流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带着近乎神圣的仪式感,踏入田中,开始收割这份来之不易的希望。而沈虾仁,依旧如同礁石般矗立在土坡上,攥着那块冰冷的燧石,成为这片金色海洋前,最后一道沉默而锋利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