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暮色巴黎

暮色如一张巨大的、浸透了灰紫色颜料的幕布,沉沉地笼罩在巴黎郊外蜿蜒的土路上。埃里斯特·戈蒂埃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愈发孤峭冷硬,仿佛一柄刚刚出鞘、还带着异域寒光的黑刃。他身后那座破败的农舍,连同里面那些不堪的回忆和面目可憎的亲人,已被他决绝地抛入身后的阴影。然而,心头的重负并未减轻分毫,玛格丽特的下落,如同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比这暮色更令人窒息。

一辆租来的四轮马车在路边等候,车夫裹着厚呢外套,昏昏欲睡。埃里斯特一言不发地登车,车厢内弥漫着陈旧的皮革和尘土混合的气味。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鞭梢轻响,马车碾过碎石路,颠簸着驶向那座他既厌恶又不得不深入的城市核心——巴黎。

车轮滚入香榭丽舍大街时,华灯初上。煤气路灯洒下昏黄暧昧的光晕,勾勒出街道两旁宏伟建筑的轮廓。空气里飘荡着香水、雪茄和马车扬起的微尘。衣着光鲜的男女如同精致的提线木偶,在铺着红毯的剧院门前、在灯火通明的咖啡馆露台上,上演着浮华的交响乐。丝绒礼裙窸窣作响,手杖轻点地面,空气中充斥着矜持的笑语、浮夸的恭维以及关于最新歌剧、赛马结果或是某位公爵夫人沙龙的闲谈。

“……亲爱的,今晚的《茶花女》据说那位新角儿唱得感人肺腑……”

“噢,我更期待周末在布洛涅森林的野餐,听说德·N伯爵弄到了几匹纯种阿拉伯马……”

“嘘,小声点,看那边马车里下来的……那身段,啧啧……”

这些声音,像一群聒噪的蚊蝇,透过车窗缝隙钻进埃里斯特的耳朵。他靠坐在车厢角落,深邃的眼眸映着窗外流转的流光溢彩,却只余一片冰冷的漠然。无聊透顶!他在心底嗤笑。这些浸泡在蜜糖和香槟里的寄生虫,谈论着风花雪月、犬马声色,仿佛世间疾苦与他们毫无干系。这场景,与他记忆中殖民地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苦力、硝烟弥漫的商战、尔虞我诈的谈判桌,形成了何其荒诞而刺眼的对比!一股混杂着鄙夷与厌恶的浊气在他胸中翻腾,让他对这所谓的“花都”更添几分憎恶。这里的光鲜,不过是建立在无数像他和玛格丽特这样的人的血泪之上。

“停车。”他低沉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车窗外奢靡的喧嚣。

马车在靠近协和广场一隅停下。埃里斯特利落地下车,将一张面额不小的钞票塞进车夫粗糙的手里,动作干脆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车夫受宠若惊的感谢被他抛在身后。他站在喧嚣的路口,高大挺拔的身影与周围华丽却轻佻的氛围格格不入。他需要一处落脚点,一个暂时的据点,而非那艘漂浮在水上的、象征着他漂泊身份的“塞纳”号。

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灯火辉煌的建筑,最终落在一座气派非凡的酒店门前。巨大的拱门下,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如同雕塑。门楣上,“旺多姆大酒店”的金字招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就是这里了。埃里斯特整了整黑色风衣的领口,步履沉稳地走了进去。

酒店大堂金碧辉煌,水晶吊灯倾泻下璀璨的光芒,映照着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和镀金的装饰线条。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茄和鲜花的芬芳。衣着考究的客人们低声交谈,侍者托着银盘穿梭其间。当埃里斯特踏入这片奢华领地时,一位穿着黑色燕尾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大堂经理立刻注意到了他。并非因为他尚未展露的财富气场,而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无法忽视的异质气息:古铜的肤色、冷峻的轮廓、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以及那身剪裁精良却带着明显实用主义风格、与巴黎最新潮流微妙错位的着装——尤其是那顶深色的贝雷帽,在满堂礼帽中显得格外突兀。

经理脸上堆起职业化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好奇的微笑,快步迎了上来:“晚上好,先生。欢迎光临旺多姆酒店,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埃里斯特没有寒暄,径直走到光可鉴人的桃花心木柜台前。他动作流畅地从风衣内袋掏出一本厚实的鳄鱼皮支票簿和一支沉甸甸的金笔。笔尖在支票上划过,发出果断而清晰的沙沙声。他撕下支票,推到经理面前,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最好的套房,一个月。另外,明早九点,派人去塞纳河码头,找到‘塞纳号’游轮,通知我的管家杜邦,让他把我在船上的所有私人物品送到这里。这是预付的定金和额外的服务费。”

经理的目光迅速扫过支票上那一长串令人咋舌的数字和签名——埃里斯特·戈蒂埃。这个名字他或许没听过,但这笔钱的数额和支付时的绝对自信,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疑虑。眼前这位,绝非等闲!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热忱,腰也弯得更低了些,语气充满了恭敬:“当然!当然!戈蒂埃先生!您的意愿就是我们最高的指令!我立刻为您安排顶楼的皇家套房!杜邦先生那边您放心,我一定安排最得力的人去办妥!”

看着经理那瞬间切换的、近乎谄媚的卑躬屈膝姿态,埃里斯特心中并无怜悯,只有一丝淡淡的、早已习惯的无奈。金钱,总是最直接的通行证和最有效的变脸道具。在经理殷勤的指引下,一名穿着笔挺制服的年轻侍者恭敬地引领埃里斯特走向电梯,再穿过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静谧走廊,最终停在了一扇厚重的、雕饰着繁复花纹的橡木大门前。

“戈蒂埃先生,这就是您的套房。祝您夜晚愉快。”侍者动作标准地行礼,准备告退。

“等等。”埃里斯特叫住了他。本意是给小费,但他摸遍口袋,只有大额钞票和支票簿。他没有犹豫,再次拿出支票簿和笔,在侍者惊愕的目光中,飞快地签下一张支票递了过去。

侍者下意识地接过,目光扫过数字——10,000法郎!他的呼吸瞬间停滞,眼睛瞪得滚圆,仿佛手中捏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随即又变成了足以砸晕他的金砖!巨大的狂喜让他全身都颤抖起来,他再次深深鞠躬,几乎要把额头碰到膝盖,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谢……谢谢您!戈蒂埃先生!上帝保佑您!您有任何需要,随时吩咐!”他紧紧攥着支票,倒退着离开,仿佛怕这从天而降的财富会飞走。

埃里斯特看着侍者消失在走廊拐角,微微摇头,伸手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就在他即将拧开房门的一刹那,隔壁套房虚掩的门缝里,清晰地飘出了一男一女的谈话声,带着上流社会特有的、漫不经心的刻薄:

“……亲爱的,你听说了吗?我们那位‘茶花女’玛格丽特·戈蒂埃,似乎又灰溜溜地滚回巴黎了。”一个油滑的男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哼,肯定是跟那个叫什么阿尔芒的乡下小子私奔,结果发现爱情填不饱肚子,山穷水尽了呗!这不,又回来重操旧业,继续过她那放荡快活的日子了。真是本性难移!”

“可不是嘛!”一个娇嗲的女声立刻附和,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她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一个妓女,居然还妄想着当清纯玉女,真是可笑至极!”

“玛格丽特”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埃里斯特的耳膜!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门把的手停在了半空。血液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又疯狂地冲向头顶!他强压下立刻冲过去的冲动,侧耳倾听,试图捕捉更多信息。

紧接着,那男声更加肆无忌惮,污言秽语如同毒液般喷溅而出:“……说到底,玛格丽特就是个高级妓女!一个供人取乐的玩物!装什么清高?当初德·N伯爵对她青眼有加,那是她天大的福分!她倒好,不识抬举,竟然拒绝了伯爵!现在好了吧?落魄得像个丧家犬一样滚回来!她以为她是谁?还妄想找到真爱?真是天大的笑话!她骨子里流的,就是下贱的血!只配……”

“砰!”

那男人恶毒的诅咒尚未说完,他套房的房门就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撞开!一道裹挟着冰冷怒火的黑色身影如同飓风般席卷而入!埃里斯特·戈蒂埃那张英俊却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庞,瞬间占据了那个正唾沫横飞、搂着女伴的贵族全部视野!

贵族脸上的得意和刻薄瞬间僵住,化为一片茫然的空白。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已经狠狠攫住了他丝绒礼服的前襟!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舒适的沙发上猛地提了起来!

“你!说!什!么?!”埃里斯特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冰渣,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暴怒火。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烈焰,那是在殖民地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贵族被勒得几乎窒息,双脚离地,徒劳地挣扎着,惊恐地尖叫:“放……放开我!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德·拉·罗什子爵!我是贵族!你竟敢……”

“贵族?!”埃里斯特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充满极致轻蔑的嗤笑,那笑声如同锋利的冰片刮过骨头,“在我眼里,你这种靠祖上余荫、满嘴喷粪的蛀虫,连殖民地种植园里的一株甘蔗都不如!”话音未落,他紧握的右拳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狠狠地、毫无花哨地砸在了子爵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嗷——!”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骨头碎裂的闷响骤然爆发!子爵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稻草般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铺着厚地毯的地板上,鼻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昂贵的波斯地毯。他捂着脸,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哀嚎。

旁边的女伴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缩到了沙发角落,瑟瑟发抖。

埃里斯特一步步走到瘫软如泥的子爵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冰冷得如同看着一滩令人作呕的秽物。他蹲下身,声音不高,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子爵破碎的神经上:“记住,德·拉·罗什‘蛀虫’。我叫埃里斯特·戈蒂埃。玛格丽特·戈蒂埃,是我的亲姐姐。如果我再从任何一张嘴里,听到一句关于她的污言秽语,尤其是从你这张臭嘴里……”他伸出手,用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侮辱性地拍了拍子爵沾满血污、肿胀不堪的脸颊,“我会让你,和你的家族,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破产’。我在法属圭亚那的种植园里,处理过比你嘴硬得多的东西。相信我,那滋味,你绝对不会想尝试。”

说完,他站起身,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关节上沾染的、属于这位“高贵”子爵的血迹。那动作优雅而冷酷,充满了极致的轻蔑。他不再看地上哀嚎的贵族和角落里吓傻的女人一眼,转身,迈着沉稳却散发着慑人寒意的步伐,离开了这间充满血腥和恐惧的房间。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狼藉。

埃里斯特回到自己的皇家套房,反手锁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刚才那场暴戾的发泄。然而,房间内极致的奢华和死寂,却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紧绷的心弦上。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毯上。刚才在隔壁房间那喷薄的怒火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恐惧和剧痛,如同无数只毒虫在啃噬他的内脏。

他温柔的二姐姐……那个用单薄身体为他挡住鞭子、把仅有的面包让给他、和他约定一起去看海的玛格丽特……真的……真的成为了他们口中那个声名狼藉的“茶花女”?一个……妓女?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席卷了他。他无法想象!无法接受!那个在他心中如同圣洁天使般的姐姐,怎么会堕入如此不堪的境地?是因为他当年的不告而别吗?是因为她被独自遗弃在那个地狱般的家里吗?是因为失去了他这唯一的慰藉,才最终走向了绝望的深渊吗?

“是我……都是我的错……”他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那在殖民地面对枪林弹雨都未曾颤抖过的肩膀,此刻却在无声地剧烈耸动。冰冷的、咸涩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浸湿了他古铜色的手背。

不!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无论玛格丽特变成了什么样子,她都是他的姐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救赎和亏欠!他必须找到她!立刻!马上!他要将她从这污浊的泥潭里拉出来!他要补偿她失去的一切!他要保护她,再也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再不让任何人,用那样恶毒的语言玷污她的名字!

这强烈的、带着赎罪般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驱散了短暂的崩溃。埃里斯特挣扎着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如星河的不夜巴黎。然而,在他眼中,这座光芒万丈的城市,此刻却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蛛网,而他遗失的珍宝——玛格丽特,就深陷其中。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明天,他要动用一切力量,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