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个熟透的巨大柿子,懒洋洋地挂在天边,把西边的云彩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金。篮球场上白天的喧嚣早已散去,只留下尘土微微的焦糊味、干涸的汗渍印记,以及空旷水泥地上残存的热度。王潇一行人拖着疲惫却格外轻松的身躯,嘻嘻哈哈地走在县城略显陈旧的街道上。
目标:县城北街那家有名的“老赵酸菜火锅”。
这条街是王潇他们熟悉的“老地盘”,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小商铺,卖五金百货的、炸油条的、理发修锁的,空气中常年混杂着油烟、糖炒栗子和廉价日化品的气味。高考前,这里不过是两点一线的背景板;考后第一天重新踏上这条街,才惊觉生活的烟火气如此真实、鲜活、唾手可得。
“啊!饿死了饿死了!”王潇揉着震天响的肚子大嚎,那件24号球衣已经干了大半,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下摆塞在球裤的一边,另一边耷拉着,整个人透着一种毫无拘束的懒散劲儿。他故意用力撞了一下走在他旁边的张明,“张明你丫负责请客!今天篮板叫你抢废了,得补偿我精神损失!”
“滚蛋!”张明一个趔趄,笑着回敬他一拳,“是你自己见色忘球,还好意思说!”他刻意把“见色忘球”四个字拖长了调子,眼神贼兮兮地瞟向陈莉那边。
陈莉和林晓晓走在稍后一点的位置。晚风拂过,吹散了白天的闷热,带来一丝清凉。陈莉脱掉了防晒衣搭在手臂上,只穿着那件印着猫咪的白T恤,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她似乎没听见张明的调侃,或者只是懒得理会,正偏着头和林晓晓低声说着什么,白皙的脸上带着温软的笑意。林晓晓也微微笑着,手里还拿着一个吃完冰棍剩下的、洗干净了的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路边偶尔可见的小石子。
李哲走在最后面,双手插在卡其色工装裤的口袋里,步调有些慢,眼神有些飘忽,像在数地上的方砖,又像在打量街边那些熟悉又仿佛久违了的招牌。“老地方”就在不远处了,透过傍晚的薄暮,已经能看到门口熟悉的红底黄字灯箱。
“李哲!走快点啊!酸菜火锅召唤着我们呢!”王潇回头大声招呼,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嘹亮。
“来了。”李哲应了一声,加快了步伐,脸上的表情收束了一些,但还是少了王潇那种彻底释放的亢奋。白天篮球场上那股子连三分都投不进的挥之不去的烦躁,似乎沉了下去,却并没有完全消散,如同水底的淤泥。
“老地方”火锅店里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酸菜香味、肉类油脂的焦香、蒜泥香油刺鼻却又勾人食欲的辛香。老板老赵嗓门洪亮,熟练地在几张桌子间穿梭,看见王潇他们进来,热情地招呼:“哎呦!解放了的小战士们都来了?来来来,里面坐里面坐!老位置给你们留着呢!”
角落那张靠窗的折叠方桌,仿佛是他们这个松散小团体无形的疆域标记。塑料凳被拖拽着发出吱呀声,餐具叮当作响,点单的任务照例落在了擅长安排又不算账(主要负责点)的陈莉身上。
“酸菜锅底!两盘精品五花!一盘肥牛!午餐肉要梅林的!宽粉、冻豆腐、茼蒿……”陈莉点得熟练又果断,末了不忘加一句,“再给这四个饿死鬼一人来瓶冰镇大窑!”
王潇坐在陈莉的斜对面。他偷偷抬眼瞄着她点菜时微微蹙着眉的认真侧脸,看她垂眸拿着铅笔在油腻腻的点菜单上打钩时长长的睫毛在小巧的鼻翼旁投下浅浅的阴影。当服务员端上那冒着寒气、瓶身凝结着水珠的大窑汽水时,陈莉顺手拿过一瓶放在自己面前,又极其自然地将另一瓶推到紧挨着她的王潇面前。
“给。”她简单地说了一声,目光甚至没有特意看他,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重复了千百次的事情。
王潇的心脏又不争气地“突”地一跳。桌上其他人的水都是服务员随机递过去的。陈莉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像一颗小小的蜜糖,猝不及防地丢进他本就荡漾的心湖里。他甚至觉得,刚才张明那句“见色忘球”似乎也变得没那么尴尬了——虽然他还是狠狠瞪了张明一眼。
“谢谢。”王潇的声音不像下午那么慌乱,但还是低了一点。他拿起那瓶冰凉的玻璃瓶,瓶壁的水珠瞬间润湿了他的掌心,驱散了一点点脸上的燥热。他盯着瓶子上透明的液体流下的水痕,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闪过下午指尖那短暂又滚烫的触碰。
铜锅很快端了上来,炭火烧得旺盛,锅底乳白色的汤开始翻滚,酸菜的独特香气随着咕嘟咕嘟的气泡一股股地溢散开来,带着发酵过后的醇厚酸爽和令人垂涎的鲜香。红白相间的五花肉片一倒进去,在酸汤里迅速蜷缩变色,变得油亮诱人。
“开干开干!”王潇率先夹起一筷子颤巍巍的酸菜放进蘸料碗里,迫不及待地呼哧呼哧吹着气。
张明紧随其后,筷子翻飞,不忘揶揄王潇:“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话虽如此,他自己的吃相也强不到哪里去。
林晓晓吃得斯文安静,小口小口地咬着粉条,目光偶尔掠过桌对面正在和酸菜叶子“搏斗”的王潇。看到王潇吃得一脸满足,脸颊鼓囊囊的样子,她嘴角也会不自觉地弯起一点点浅浅的弧度,又飞快地低头敛去。
李哲也拿起筷子,他夹了片肉放进麻酱碗里蘸了蘸,动作显得有些缓慢。热气腾腾的火锅,映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幕,霓虹灯光透过玻璃在桌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他看着在沸腾酸汤里沉浮翻滚的肉片和蔬菜,眼神有些失焦。白天那种空洞的烦躁被眼前的热闹暂时掩盖,但另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像是刚跑完马拉松后的脱力、被陡然卸下重负后的虚脱、以及对即将揭晓的、既期待又恐惧的未来的惶惑——正无声无息地啃噬着他。他想融入这份久违的、纯粹的、属于当下的快乐,但心却像漂浮在锅子上空的一缕白烟,无处安放。
“哲哥!发什么呆呢?快吃!这五花肉再煮就老了!”王潇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把他从失神的状态里拉了回来。
“哦,好。”李哲回过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用力把那片裹满浓郁麻酱的五花肉塞进嘴里。酱料滋味厚重,肉片软嫩多汁,但不知为何,落进胃里,却像是沾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
“我跟你们说,考完了就得这么过!”王潇几口热辣的酸菜肉片下了肚,额角又开始冒汗,整个人却精神奕奕,恢复了那股子活力,声音也洪亮起来,“啥也别想!玩!吃!睡!打球!”他一拍桌子,震得碗筷哗啦响,“诶,对了!我们组个毕业旅行团怎么样?就后天,近点也行!去爬山?或者周边那个新开的漂流?”
“好啊好啊!”张明第一个响应,嘴里还嚼着食物,“爬山好!漂流也刺激!”
“我都可以。”陈莉从煮好的冻豆腐上抬起眼,吹了吹,表情带着点慵懒的认真,“不过漂流的话,记得准备防晒,不然……”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穿着背心球衣、裸露着大半个肩膀和手臂、已经能看到明显黑白分界线的王潇。
王潇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没事,哥们儿皮糙肉厚!”随即又咧嘴一笑,“莉姐去就行!”
“晓晓你呢?”陈莉笑着问旁边的林晓晓。
“啊?我……”林晓晓似乎有点走神,被点到名才抬头,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羞怯,飞快地看了一眼王潇,声音轻软,“……都听大家的安排。”
这时,王潇看到李哲放下了筷子,伸手到他挂在椅背上的背包侧面口袋里摸索着什么。王潇坐得离他近,眼尖地看到一个眼熟的白色小药板一闪而过,被李哲迅速地掰了两粒下来,就着桌上那瓶已经不再冰凉的矿泉水,仰头吞了下去。
那动作极其自然,快得几乎像错觉。
王潇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李哲身体算不上多健壮,有时容易胃痛头疼。但考试前压力最大的那几个月,他都没见过李哲像现在这样,在热热闹闹、本该放松的聚餐中途吃药。那是什么药?头痛?还是……他心里莫名地有点不安。
“哲哥?你没事吧?”王潇凑过去小声问了一句,脸上带着点难得的关切,冲淡了刚才的嬉闹。
李哲放下水杯,看了王潇一眼。那眼神有点复杂,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王潇觉得,像是被人窥破什么的狼狈。但李哲很快掩饰过去,扯出一个更勉强的笑容,语气轻松地说:“没事,老毛病,胃有点不舒服,吃片马丁啉(他随口报了个常见的胃药名)。你们继续吃。”
说完,他拿起筷子,又主动夹起一大块冻豆腐,塞进嘴里,嚼得很大声,仿佛要用这行动证明他真的“没事”。
火锅仍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气和香气蒸腾着,暖黄的灯光映照着每个人年轻的面庞。张明和王潇已经在讨论漂流的细节,争执着穿速干裤好还是大裤衩子更凉快。陈莉饶有兴致地听着,偶尔插入一两句建议。林晓晓也加入了讨论,虽然声音不大,但明显放松了许多。
酸菜的酸爽在舌尖绽放,油脂带来的满足感熨帖着饥饿的肠胃,少年人暂时无忧的笑闹声在略显嘈杂的店里响起,这是属于高考结束后的、理应最纯粹惬意的第一个夜晚。
只有李哲,静静地坐在喧闹的中心。那块冻豆腐在嘴里化开,带着一股汤底特有的微咸和发酵的酸味。胃里的不适或许暂时被药物压下了,但心头的重负却似乎更沉了。他看着玻璃窗外县城夜晚平凡却明亮的灯火,和灯火下并肩行走的三五人影,感觉自己和这烟火人间隔着一段看不见的距离。高考结束的真空感,并没有带来预想的轻松,反而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茧,将他无声地包裹。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破茧而出时看到什么,又恐惧破茧后面对什么。
他端起还剩下小半瓶的微温矿泉水,又猛灌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喉咙里那莫名泛起的一丝酸涩。那酸涩,竟和这锅里沸腾的酸菜汤,有着某种奇特的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