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他转学消失,成了她青春里一道不敢触碰的疤。6年后他为救重病的母亲天下他递来的结婚协议。“江太太,记住,这只是场交易”。他大概不知道,这场交易里,她早已赔上了一整个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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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毫无章法,冰冷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也毫不留情地打在林溪廉价伞面单薄的塑料布上,发出沉闷又恼人的噼啪声。深秋的寒意透过湿透的裤脚,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她站在市中心一栋气派的写字楼外,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玻璃幕墙,隐约能看到里面光鲜亮丽的人影匆匆来去。空气里是潮湿的尘土味和汽车尾气的混合气息,吸进肺里,沉甸甸的。
又一次面试结束了。
结果毫无悬念。HR脸上公式化的笑容在看到她简历上“暂无相关领域国内经验”那一栏时,就彻底冷却成了审视。对方礼貌地收下简历,说了句“请等候通知”,但那眼神,林溪太熟悉了——一种混合着惋惜和“何必浪费彼此时间”的疏离。
她捏紧了手里那张薄薄的A4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简历上“林溪”两个字下面,罗列着国外名校的硕士头衔、几个含金量不低的专业认证项目经历,在业内或许能博得几声“小有名气”的认可。可这些漂亮的履历,此刻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
口袋里那只用了多年的旧手机震动起来,屏幕幽幽地亮起,是医院护工张阿姨发来的信息:
“林小姐,今天阿姨的药费单子催得急,医院那边说…最迟后天早上得交上。还有你妈妈这两天胃口更差了,医生让再做个检查看看,费用…唉。”
文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林溪指尖一缩,心脏猛地被攥紧,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她几乎是仓皇地按灭了屏幕,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逃避那串冰冷的数字和母亲苍白憔悴的脸。
雨更大了,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扑在她脸上,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单薄的棉质外套根本抵挡不住这深秋的寒意。头顶这把从街边便利店随手买的伞,骨架软塌塌的,在风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要罢工的样子。鞋袜早已湿透,每一步踩在积水的路面上,都带起一片冰凉的水渍。
她需要钱,很多很多钱。母亲持续恶化的病情像个无底洞,每个月天文数字般的进口药费、住院费、检查费,还有家里那笔为供她出国读书而欠下的、利滚利的沉重债务…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
六年前,她攥着那张来之不易的全额奖学金通知书,站在异国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陌生的灯火,心里除了对未来的憧憬,更多的是背水一战的孤勇。她拼了命地学习、打工、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像一颗种子在贫瘠坚硬的石缝里拼命汲取养分,只为了有朝一日能破土而出,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她以为学成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现实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海归的光环在缺乏强大人脉和初始资本的现实壁垒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引以为傲的专业能力,在那些更看重“资源”和“经验”的雇主眼中,似乎总差那么点火候。那些曾经在异国他乡支撑她熬过无数个通宵的信念,此刻在冰冷的雨水中,正一点点被冲刷、瓦解。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往前走,经过一个公交站台。广告灯箱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眼睛发涩。上面正轮播着某高端楼盘的广告,画面里是笑容完美的精英男女,身后是奢华的客厅和落地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侧影在画面中一闪而过,那模糊的轮廓,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和骨子里的疏离感,像一根尖锐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林溪尘封的记忆深处。
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一股带着陈旧灰尘气息的酸涩感,瞬间弥漫了整个胸腔。
她猛地停住脚步,伞檐滑落更多的雨水,冰凉的液体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激得她一颤。视线却死死地钉在那个模糊的广告画面上,仿佛要穿透那层炫目的光晕,看清那早已褪色的过往。
高一,九月,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的燥热。
新班级闹哄哄的,陌生的面孔带着新奇和试探。林溪习惯性地找了个靠窗、不太起眼的位置坐下,摊开崭新的课本,努力让自己融入这喧闹的背景音。然后,教室门口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
“江野!这边!”
“野哥,暑假浪得飞起啊?”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少年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T恤,单肩松松垮垮地挎着书包带子,顶着一头似乎刚睡醒、略显凌乱的黑色短发,逆着门口涌入的光线走了进来。他很高,肩膀的线条已经有了少年的利落感。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丝若有若无、近乎挑衅的笑意,眼神扫过闹哄哄的教室,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打量,像巡视自己领地的某种大型猫科动物。
那是一种与周围规规矩矩的学生气格格不入的、原始而张扬的生命力。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教室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女生的。
林溪的心跳,在那个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是擂鼓般的加速。她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课本上密密麻麻的铅字,手指却不自觉地捏紧了书页边缘,指尖微微发白。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耳根也热了起来。
那就是江野。一个名字在她入学第一天就如雷贯耳的风云人物。家世好,长得好,球打得好,带着点离经叛道的“坏”,成绩却意外地不差。是老师又爱又恨、女生偷偷议论、男生羡慕追随的存在。
整个高一高二,林溪都像活在江野巨大光晕边缘的一道影子。他们是同班同学,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银河。她是永远坐在前排、笔记工整、成绩名列前茅却安静得近乎透明的“好学生林溪”。他是活跃在教室后排、篮球场中心、各种热闹场合核心的“江野”。
她记得他打球时飞扬的发梢和汗水浸透的球衣后背;记得他偶尔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那带着点痞气却又总能答到点子上的样子;记得他趴在课桌上睡觉时,阳光落在他侧脸上细小的绒毛;甚至记得他习惯把笔夹在修长指间灵活转动的样子,偶尔笔掉落在她脚边,她帮他捡起时,指尖那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都能让她心跳失序半天。
她像个虔诚的朝圣者,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关于他的一切碎片。那些无人知晓的注视,那些压在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悸动,是她贫瘠青春里唯一隐秘而盛大的风景。她甚至习惯了这种仰望的距离,觉得能这样安静地待在他的光芒之外,已经是命运格外的恩赐。
直到高三上学期,那场毫无预兆的变故。
传言像风一样在校园里刮过:江野家里出大事了。具体是什么,没人说得清,只说是足以让整个家族震动的巨大风波。紧接着,他就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中。
那段时间,林溪第一次在课堂上走了神。她看着身边那个空了很久的座位,心里也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地漏着风。那道她仰望了快三年的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熄灭了,只在她心底留下了一道隐秘的、结了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疤。无疾而终的暗恋,成了她青春仓促收尾时,一个苦涩的注脚。
叭——!
一声尖锐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粗暴地将林溪从遥远潮湿的记忆里猛地拽回现实。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脖子里,激得她一个哆嗦。她茫然地抬头四顾,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个陌生的街角,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加阴沉晦暗。
那份窒息感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母亲的药费、医院的账单、催债的信息…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靠在湿漉漉的、贴着各种小广告的电线杆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外套渗入肌肤。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恐慌席卷了她,视线因为强忍的泪意而变得模糊。怎么办?她还能去哪里?
就在这时,口袋里那只旧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不是短信,是电话。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林溪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痕混合的水迹,颤抖着手指划开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疲惫沙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但略显公式化的女声:“您好,请问是林溪林小姐吗?”
“是我。”林溪的声音有些紧绷。
“林小姐您好,我这边是‘启明人才服务’的顾问。之前您在我们平台登记过求职信息,也备注过急需工作的意向,对吗?”对方语速平稳,“这边刚刚收到一个非常紧急的家教需求,待遇非常优厚,按小时结算,日结。雇主指明要求数学基础扎实、有耐心、能快速稳定孩子情绪的辅导老师,我们筛选后觉得您的背景非常匹配。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有时间,方便立刻沟通一下具体细节?”
家教?优厚待遇?日结?
这几个词像黑暗里骤然亮起的微弱烛火,瞬间攫住了林溪全部的注意力。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心脏因为骤然升起的希望而狂跳起来,暂时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和绝望。
“有!我有时间!请问具体是辅导什么?孩子多大?”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一些。
“是一个初三的男生,主要辅导数理化和考前冲刺。雇主情况比较特殊,要求老师今天下午就能立刻开始试课,地点在南山半山的‘云栖苑’。如果您方便,我现在就可以把具体地址和雇主联系方式发到您手机上,您直接联系雇主江先生确认时间就好。”
“南山…云栖苑?”林溪的心猛地一沉。那是这座城市最顶级的豪宅区之一,象征着难以想象的财富和地位。一种本能的、对巨大阶层鸿沟的畏惧感悄然升起。但“日结”、“优厚待遇”这几个词,此刻如同救命稻草,压倒了所有迟疑。
“好的,麻烦您发给我吧,谢谢!”她几乎是立刻答应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挂了电话,几秒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一条短信进来。里面清晰地写着地址:云栖苑A区7栋。以及一个简短的联系人:江先生。
下面附着一个手机号码。
林溪的手指悬在那个号码上方,冰冷的雨水顺着手机边缘滑落。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心,按下了拨号键。
听筒里传来等待接通的、单调而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雨水顺着她额前的湿发滑落,滴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她看着那片模糊,等待着电话那端的未知。
“嘟…嘟…”
声音还在继续。
突然,电话被接通了。
“喂?”
一个低沉的、带着些许慵懒磁性的男声从听筒里传来,穿过冰冷的雨幕,清晰地钻进林溪的耳朵里。
那个声音…像一道穿越了漫长时光的闪电,带着旧日记忆里模糊却深刻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她所有混乱的思绪。
林溪握着手机的指尖瞬间冰凉,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雨点密集地敲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无限拉远。
听筒那头短暂的沉默后,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