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砂沉海

炉膛里的火焰,如同永不餍足的凶兽,贪婪地舔舐着暗红的耐火砖,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窑内温度已臻极致,空气滚烫粘稠,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苏瓷独自守在仿佛地狱之门的窑口,父亲苏茂生被那阵几乎撕裂胸膛的咳嗽折磨得脱了形,最终在女儿近乎蛮横的坚持下,才踉跄着被扶去后间歇息。昏黄的油灯在扭曲翻滚的热浪中苟延残喘般摇曳,将她孤寂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如同一个被钉在墙上的、无声控诉的幽魂。

她摊开手心,掌心躺着一小撮刚从密封的乌木匣钵中取出的、色泽驳杂的琉璃原料。其中,零星混杂着几粒闪烁着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星芒的砂砾——这是苏家秘不外传、近乎禁忌的“引子”,“星沉砂”。传说来自九天之外坠落的星辰残骸,研磨成砂,蕴藏着不属于此界的幽秘力量。父亲视若性命,藏得极深,只在关乎家族存亡的关键作品上,才颤抖着手,吝啬地撒入几粒。

苏瓷鬼使神差般,用指尖捻起一粒最不起眼、星芒也最黯淡的星沉砂。它落在她的掌心,触感微凉,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静谧感。炉火跳跃的光晕中,那一点微弱的星芒,竟如同垂死的心脏,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连日来的沉重、压抑、刻骨的怨愤、啃噬心肺的担忧……在这奇异的冰凉触感下,竟诡异地松弛了片刻。心神被那一点摇曳欲熄的星芒牵引,飘离了这炼狱般的作坊。几乎是无意识的、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茫然,她将指尖那粒星沉砂,投入了旁边盛放着粘稠灼热、如同岩浆般翻滚的琉璃液坩埚中。

“滋……”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炉火轰鸣掩盖的轻响。星砂如同坠入熔岩海的冰晶,瞬间被那片橘红近白的光之深渊吞噬,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就在星砂彻底消融、那点星芒熄灭的瞬间——

轰隆——!

并非耳膜捕捉的巨响,而是源于灵魂最深处的、足以撕裂认知的宇宙大爆炸!

眼前的景象——跳动的炉火、布满烟尘的墙壁、沉重的工具——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镜面,骤然扭曲、崩解、化为齑粉!感官被彻底剥夺、重塑!苏瓷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拽离了躯壳,抛向无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虚空!

冰冷!

一种绝对零度般的、非人的浩瀚视角蛮横地降临。她(或者说承载着她意识的某个存在)悬浮于九霄之上,超越了凡尘所能理解的极限高度,以一种漠然的、如同观察蚁穴的姿态,俯瞰着下方那片灰暗死寂的——凡尘!

那不是她记忆中的青州烟雨,亦非锦绣山河。视野所及,是一片广袤无垠、覆盖着厚重铅灰色雾霭的贫瘠大地。亿万生灵在其中如同微尘般挣扎、劳碌、生息。然而,这并非最恐怖的景象!

无数条!无数条近乎透明、散发着粘稠冰冷气息、形同巨大魔物血管或腐烂植物根须的能量脉络,如同活物般,从灰暗大地的每一寸角落——从喧嚣的城池到死寂的村落,从龟裂的田野到阴暗的陋巷,从每一个蹒跚行走到每一个倒卧病榻的凡人躯体上——狰狞地穿刺而出!

它们贪婪地、无声地、精准地扎入凡人的天灵盖、心脏、丹田、脊椎!像亿万条最恶毒的水蛭,疯狂地吮吸着生命本源!

她“看”得无比清晰!

一个脊背佝偻如虾米的老农,在龟裂的田埂上艰难喘息,一道粗壮得如同毒蟒的“根须”狠狠扎入他嶙峋的脊骨,他脸上仅存的血色如同退潮般急速消逝,眨眼间只剩下一片死尸般的蜡黄与深陷眼窝里的绝望。

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在面黄肌瘦的母亲怀里微弱啼哭,一道细如发丝却歹毒无比的“根须”精准地刺入他幼嫩的胸膛,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生命的光晕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分!

青州城内,熙攘的人群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根须”从他们身上延伸出来,汇聚成一道道粘稠污浊、散发着死气的灰色洪流,无视空间与距离的阻隔,如同万川归海,蜿蜒向上,带着贪婪的呼啸,直刺那高悬九天、散发着虚伪圣洁光晕的琼楼玉宇——

天庭!

那是生机!是精血!是魂魄之火!是凡人赖以存活的命源光华!

这张由冰冷“根须”编织成的、覆盖整个凡尘的死亡巨网,正在一刻不停地、系统性地、高效地掠夺着亿万生灵的生命力!

而巨网的终端,那金碧辉煌、仙乐缭绕的天庭,那些享用着凡间最精美供奉、被愚昧众生顶礼膜拜的仙神们……他们的长生久视,他们的逍遥快活,他们的琼浆玉液、仙果蟠桃……竟是以榨干亿万凡人的骨髓精魂为代价!

一股足以冻结灵魂本源、让星辰都为之熄灭的寒意,瞬间淹没了苏瓷!这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意识最深处、从目睹这宇宙级罪恶的真相中喷涌而出!它瞬间冰封了她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怨愤,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洞悉了终极黑暗后、足以焚尽九天十地的——

滔天怒焰!

冰冷的、足以冻结熔岩的怒焰!

这愤怒如此磅礴,如此纯粹,如此具有毁灭性,甚至短暂地冲破了那俯瞰视角带来的非人桎梏。她的意识如同淬毒的利箭,“看”向那“根须”洪流汇聚的终点!意念穿透层层祥云仙障,直抵那端坐于至高神座上的模糊轮廓——头戴缀满璀璨琉璃珠的帝冕,周身笼罩着不容亵渎的煌煌神光,正是那光芒,驱动着这吞噬众生的恐怖机器!

玉帝!

那顶象征无上权威的琉璃珠帝冕,在苏瓷此刻的意识中,每一颗华美流转的琉璃珠,都浸透了凡间亿万生灵枯竭的血液与无声的哀嚎!珠光每一次闪烁,都映照出一张张被抽干生命、扭曲绝望的凡人面孔!

“呃啊——!”

现实中的苏瓷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如同濒死野兽的嘶鸣!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神罚之锤正面轰中,从那非人的俯瞰之境狠狠砸落回沉重的肉身!眼前的宇宙幻象如同脆弱的琉璃梦境般轰然碎裂!灼热的炉火、窒息的空气、布满尘灰的墙壁——现实的一切带着令人作呕的质感瞬间将她吞没!

她像断线的木偶般踉跄后退,脊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砖墙上,剧痛让她勉强找回一丝神智,没有瘫软在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要挣脱束缚的困兽,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冰凉的湿意紧贴着皮肤,与窑口喷涌出的热浪形成冰火交煎的酷刑。

她张大嘴,如同离水的鱼,贪婪却徒劳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灼烧的痛楚。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亿万“根须”贪婪吮吸的恐怖景象,耳边嗡嗡作响,仿佛亿万生灵生机被抽离时发出的、汇聚成洪流的无声尖啸!

指尖传来钻心的刺痛。她茫然地低头看去。是刚才捻星沉砂的手指,不知何时被坩埚边缘溅出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琉璃液烫伤,鼓起一个晶莹剔透、却蕴含着灼热痛楚的水泡。

水泡很痛,一跳一跳地灼烧着神经。

但比起灵魂深处那被终极真相点燃的、冰冷刺骨又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焰,这点微不足道的皮肉之痛,渺小得如同尘埃。

苏瓷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抬起手,凝视着那个在火光下折射出诡异光芒的水泡。炉火在她眼中疯狂跳跃,但那跳跃的火焰深处,某种东西已经彻底蜕变、凝固、淬炼成形。

不再是懵懂模糊的怨怼,不再是沉重窒息的压抑。

那是一粒星砂沉入熔岩之海后,于无尽的冰冷与黑暗中,骤然引爆的、指向九重霄汉的——

觉醒的、淬毒的、誓要焚尽这虚伪天庭的——

冰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