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璃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山巅的风卷着雷暴的腥气灌进领口,她能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尾椎处的灼痛已蔓延至整条脊椎,像是有把烧红的刀正顺着脊骨往上挑。
金芒从皮肤下渗出来,在她周身织成半透明的光茧,连眼尾那片鲤尾状的金鳞都在发烫——这是母妖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过的,鲤妖血脉觉醒时才会有的征兆。
“青璃儿!“
山脚下传来柳絮带着哭腔的轻唤。
小狐妖缩在老槐的树后,灰白的狐尾缠紧自己的腰,怀里那只染血的信鸽还在扑棱翅膀,鸽腿上的血字被风掀起一角,像道渗着毒的伤疤。
青璃儿想笑,想告诉她躲好,可喉咙里涌上来的腥甜让她只能抿紧嘴唇。
第一声炸雷在头顶炸开时,她本能地蜷起身子。
雷光劈碎云层的刹那,她看见道熟悉的身影破空而来——谢砚之的青衫被雷风掀得猎猎作响,腰间断剑嗡鸣出鞘,幽蓝剑气在两人之间筑起屏障。
“你...“
“闭嘴。“谢砚之的声音比雷暴更冷,可握剑的手却悄悄往她身侧挪了半寸,“妖修的天劫,何时轮到你独自受着?“
青璃儿突然想起三百年前的雨夜里。
那时她还是尾巴掌大的红鲤,缩在破瓦罐里被顽童踢来踢去,是这个总板着脸的剑修蹲下来,用剑尖挑起瓦罐,说“脏死了“,却在转身时把瓦罐塞进了自己的储物袋。
第二道雷比第一道更沉。
雷光劈在剑幕上,炸出刺目的白光。
谢砚之的虎口裂开细缝,血珠顺着剑脊往下淌,滴在青璃儿脚边的岩石上,很快被金芒染成淡粉。
“谢首徒!“柳絮在树下急得直跳脚,狐耳都耷拉下来,“那信上...那信上写着魔宫要引妖修去剑鸣池!“
谢砚之的睫毛颤了颤。
他想起那行血字在风里翻卷的模样,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可此刻他余光瞥见青璃儿额角的冷汗——她的金芒光茧正在慢慢收拢,裹住那些从皮肤下渗出来的血丝,像在修补什么破碎的东西。
第三道雷落下时,剑幕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
青璃儿突然伸手按住他持剑的手背。
她的掌心滚烫,金芒顺着他的血管往上爬,在断剑的裂纹里流转,竟将那些缝隙填得透亮。
“你...“谢砚之转头,撞进她满是金芒的眼睛里。
那双眼底没有妖修惯有的狡黠,只有团烧得极旺的火,和三百年前瓦罐里那尾小鲤鱼仰头看他时的眼神,分毫不差。
“别说话。“青璃儿的声音轻得像片被雷风吹散的云,“我能引动雷灵。“
接下来的七道雷仿佛商量好了似的。
第四道裹着冰碴,第五道夹着赤焰,第六道竟是成串的雷珠,炸得剑幕上的金蓝光芒此起彼伏。
谢砚之的手臂早已麻得没了知觉,每挥一次剑都像举着座山。
他能尝到嘴里的铁锈味越来越浓,可每次雷光熄灭后看见青璃儿的脸——她眼尾的金鳞随着雷暴明灭,嘴角却勾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就觉得这山,还能再举举。
第十道雷落下时,连山巅的岩石都裂开了缝。
谢砚之的断剑“当“地坠地,他踉跄着往前栽,却被团暖融融的光托住。
青璃儿的金芒不知何时裹住了两人,她的手按在他后心,灵力顺着经脉涌进来,替他梳理那些被雷力震乱的气海。
“谢砚之。“她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你...疼吗?“
谢砚之想骂她“蠢问题“,可抬眼就撞进她的目光里。
金芒褪尽后的眼睛是清亮的琥珀色,尾角的金鳞还泛着微光,像滴落进泉水里的蜜。
他突然想起池底石壁的铭文:“当金鲤衔露,归墟重开。“而此刻,青璃儿身上的气息正在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妖修,更像某种被岁月封存的古老血脉,正在苏醒。
山脚下传来柳絮抽抽搭搭的哭声。
小狐妖终于从树后跑出来,怀里的信鸽早没了动静,血字被雨水晕开,模糊成团红雾。
谢砚之的断剑在脚边轻轻嗡鸣,剑身上的金蓝光芒仍未消散,像道连天劫都劈不断的纽带。
青璃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手背的血痕。
她的体温透过皮肤渗进来,比灵露更暖,比雷火更烫。
谢砚之望着她沾着草屑的发顶,突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原来不是剑鸣,是他的心跳,在替那把断剑,说着些没说出口的话。
她仰起脸时,他看见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
不是金芒,不是雷光,是...
“青璃儿。“他哑着嗓子开口,却被她突然的动作打断。
她伸手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指尖在他唇上轻轻一蹭,像在确认什么。
然后她笑了,眼尾的金鳞跟着弯成小月牙:“谢首徒,你刚才挡雷的样子,像...像三百年前替我捡瓦罐时那样。“
谢砚之的耳尖突然发烫。
他别过脸去看山脚下翻涌的云,却在余光里瞥见她沾着血污的裙角——刚才替他挡最后那道雷时,她悄悄把光茧往他那边挪了三寸。
风卷着山岚掠过两人身侧。
青璃儿的银铃发饰突然轻响,声音清脆得像春天的溪涧。
谢砚之望着她被风吹起的发丝,突然觉得,或许魔宫的阴谋、归墟令的秘密,都不如此刻山巅的风,此刻她眼里的光,来得重要。
她的手还搭在他手背上。
他能感觉到她的脉搏,和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像在敲某种古老的节拍。
青璃儿睁眼看着他,
青璃儿的指尖还停在谢砚之唇角,沾着他血渍的指腹微微发颤。
她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雨天——他用剑尖挑起瓦罐时,耳尖也是这样不自然地蜷着,像片被雨打湿的竹叶。
“你不讨厌我了?“她脱口而出,声音轻得像被山风揉碎的云。
谢砚之的喉结动了动,别过脸去看山脚下翻涌的云。
风掀起他额前碎发,露出紧绷的下颌线:“我只是看不得滥杀无辜。“话虽冷硬,却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雷火烧焦的发尾,指腹在她耳后那片金鳞上轻轻蹭了蹭——那里是妖修最脆弱的逆鳞,他竟记得。
青璃儿的心跳漏了一拍。
三百年前他说“脏死了“时,她缩在瓦罐里装死;三百年后他说“滥杀无辜“时,她却从他掌心里,摸到了比雷火更烫的温度。
“轰——“
最后一道天雷的余响还在山谷里回荡,虚空中突然泛起涟漪。
青璃儿瞳孔微缩——那是空间裂隙被强行撕裂的征兆。
待涟漪散尽,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立在十步外,灰布道袍上沾着星屑,手中玉瓶正渗出淡金色的灵露,与她周身未褪尽的金芒遥相呼应。
“灵露已归主,你的血脉......终于觉醒了。“老者的声音像浸过千年松脂,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
他望着青璃儿眼尾的金鳞,眼底泛起几分释然,“老仆风吟,见过鲤君。“
“风吟?“谢砚之的断剑突然嗡鸣,他挡在青璃儿身前,“你是三年前在剑鸣池布下灵露封印的......“
“正是。“风吟朝谢砚之颔首,目光却始终落在青璃儿身上,“三百年前鲤族血脉断绝时,老仆受鲤王所托,将灵露封入剑鸣池。
今日小友化形引动雷灵,灵露自破封印,原来这血脉从未断绝,只是沉眠在小友体内。“
青璃儿后退半步,后背贴上谢砚之的胸膛。
她想起母妖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那句“金鲤衔露,归墟重开“——原来不是遗言,是预言。
金芒从她掌心涌出,在两人身侧凝成半透明的鲤尾虚影,尾鳍轻摆间,山脚下的溪流突然逆着山势往上涌,惊得柳絮抱着信鸽直往树后缩。
“这是......“谢砚之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能感觉到贴着自己后背的温度在变化,不再是妖修惯有的清冷却带着几分侵略性的灵力,而是像春溪融雪般,带着让人心安的温暖。
“九曜归墟令的碎片,选中了她。“风吟抬手,玉瓶中的灵露飘出一滴,落在青璃儿眉心。
金芒骤然暴涨,映得整座山巅都成了金色。
待光芒散去,青璃儿的身形已彻底稳定——不再是半人半妖的模糊轮廓,而是完完全全的少女模样:月白裙裾绣着金鲤暗纹,眼尾金鳞流转如活物,发间银铃轻响,连指尖都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归墟令?“青璃儿摸着眉心残留的灵露,声音发颤,“母妖说过......那是能逆转时空的上古神器。“
“正是。“风吟的目光扫过谢砚之紧攥的断剑,又落在青璃儿腰间未化形时总缠着的红鲤玉佩上,“小友身上的玉佩,本是归墟令第七片碎片。
今日化形引动血脉,碎片与灵露共鸣,这才让老仆寻到踪迹。“
山风突然转急,卷着柳絮的哭腔撞上山巅:“璃儿姐!
那信鸽......信鸽的血字是魔宫的标记!
他们说要引妖修去剑鸣池,说是要......“
“够了。“谢砚之突然打断她,反手握住青璃儿的手腕。
他的掌心还沾着未干的血,却将她的手攥得极稳,“先回听风楼。“
青璃儿望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方才天劫时他替她挪了三寸的光茧。
那些被雷火劈碎的剑幕碎片,此刻正悬浮在两人身侧,像被某种力量串起的星子。
她反手扣住他的手指,指尖轻轻挠了挠他掌心的薄茧——这是她作为妖修最擅长的小把戏,专用来试探人心。
谢砚之的耳尖瞬间红透到脖颈。
他猛地抽回手,却没像往常那样冷着脸呵斥,只低头用剑鞘拨了拨脚边的断剑:“走了。“
风吟望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忽然低笑:“小友可知,当年鲤王与剑修共抗天劫时,也是这样......“
“风前辈。“谢砚之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断剑“唰“地入鞘,“青丘城的结界该修补了。“
风吟抚须而笑,身影渐渐融入山岚:“老仆自会去处理。
小友的未来之路,才刚刚开始。“
山脚下的柳絮终于敢往山巅挪步,怀里的信鸽却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带起几片染血的羽毛。
青璃儿望着那抹血痕消失在云里,又转头看向谢砚之——他正弯腰替她捡起被雷火烧焦的银铃发饰,动作轻得像在捡一片雪花。
“谢首徒。“她踮脚替他理了理被雷风吹乱的发带,“下次......“
“下次别擅自行动。“谢砚之打断她,转身往山下走,声音却飘在风里,“妖修的天劫,本就该有剑修护着。“
青璃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笑出声。
山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腰间那枚红鲤玉佩——此刻玉佩表面浮起细密的纹路,像极了谢砚之剑幕上未散的金蓝光芒。
她摸了摸发间的银铃,想起他方才替她捡发饰时,指尖在铃舌上轻轻碰了碰,分明是想让银铃响得更清脆些。
“谢公子。“她对着他的背影喊,“下次请你喝桃花酿。“
谢砚之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
青璃儿望着他耳尖更红的侧影,忽然想起听风楼后园那株三百年的老桃树——今年春天开得格外好,她该去折几枝,酿一坛最甜的酒。
山岚漫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将那句“好“,和未说出口的“只准你请“,都埋进了即将到来的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