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丧鼓(五)

离湖边的渔火很近了。黑驹远远地汪了两声,它感觉得出是主人回来了,汪出一种伢子般的亲意。夜里,这湖野之地从来冇有来过生人。我咳了一声,黑驹又汪了两声,远处便传来嗖嗖的声音,由远而近,由小而大,是黑驹快速穿过草丛的声音。当黑驹一口咬住我的裤脚时,我像一个受了委屈的伢子到了家门,眼雨打湿了眼眶。

我今儿是怎么了,为么子突然这么脆弱了?真冇得出息。

我悄悄地抹去眼雨。

幺姑嫂子竟然还冇有困,还在清油灯下绣着土家的西兰卡普。

西兰卡普是土家话的发音,它是土家族的一种织锦。在这种织锦上绣上五彩的花纹,是土家女子最漂亮的女红。织锦是去年入冬前石柱哥带过来的,他还带来一个消息,说是那个覃老二的恶气还冇有消,还在找幺姑崖崖的碴儿。他叫幺姑、骄哥,还有我,这一两年不要进山,省得惹出麻烦,我们得要多过上几年,等覃老二找到堂客了,或等他的气消了,才能去长阳山里进行正常的亲戚往来。这样一来,平原与山里的联系,这几年主要还是要麻烦石柱哥这位土家族朋友。去年,幺姑嫂子再三托付石柱哥,一定要说通桂妹子的父母,将桂妹子许给我,为此,她还自作主张请银匠打了一套银锁链、耳环和镯子,买了两块山里人冇有见过的绸缎布料,让他带给桂妹子的父母,说是我送给他们的礼物。

现在,我们都在盼着石柱哥的到来,盼着桂妹子的消息。

见我直直地看着土锦,幺姑嫂子笑道,这是跟我将来的弟媳绣的,你放心,桂妹子的家人,主要是担心她嫁到这里来后,会过得不好,石柱哥把平原水乡的富足和你的为人已告诉了他们,他们会同意的。他们最不放心的,其实还是嫁得太远,要来往一趟确实不容易。而且,我们山里人虽说吃穿不愁,但真是冇得么子钱,也不习惯挣钱和攒钱,山里人要出来一趟,连路费都难凑。幺姑嫂子说,我崖崖毕竟是个出名的鼓师,我们寨子里,也就他会有一滴存钱。石柱哥学木匠虽说已经出师,但还冇有攒到么子钱,他每次到这儿来的路费,都是我崖崖给的。所以,桂妹子的家人也真舍不得她嫁得这样远。不过你放心,我敢保证一定会有好信儿的。还有,桂妹子非你不嫁,我姑崖姑妈最终也不会强制她的。

我说,多谢嫂子了!

幺姑嫂子笑道,我也是为着自己呢,桂妹子嫁过来,我就多了一个伴儿。我们山里山外两家,经常有人来人往多好。快了快了,等到年底,我们就可以把桂妹子娶过来了。我今年在湖边喂了四头猪,八条猪腿就足够作我们土家人的聘礼啦。幺姑嫂子自嘲地说,倒是你骄哥啊,他一条猪腿都冇有花,就把我拐过来了!

我嘿嘿地直笑,脸也红了,心更热了。喂四头猪,抓猪仔就要不少钱,可是骄哥这个鼓迷,他连鼓都还冇得一只呢!

能遇上骄哥这一家人,我不晓得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幺姑嫂子问骄哥,师父怎么说?

骄哥摇了摇脑壳。

唉,这老人家,其实心也挺好的,就是有些固执,把脸面看得太重。

我生气地说,随他去,他把鼓楼和鼓都败掉更好!

幺姑嫂子说,也不能这么说,这鼓我们不能输!哎——我来煮条鱼,再用咸菜炒几个野鸭蛋,你们兄弟俩边喝酒边商量办法。

我说,我们把金丝楠乌木大鼓运出垸子,要毁,也只毁得了鼓楼。老实说,我也舍不得那鼓被人赢去,何况还是被侉老东赢去。

骄哥说,那不是赢,是夺。我注意看了,出垸子的路都给封了,侉老东这是逼着要跟我们比鼓,先把我们羞辱一番,再把我们的鼓夺走。骄哥停了片刻,又说,鼓虽然出不了垸子,但人出去倒是冇得蛮大的问题。

我说,人出去有么子用,他们要的是鼓,不过,要是能和马队长他们联系上,让他们来……我举起拳头做了个揍的手势,小声地说,骄哥,你说呢?

骄哥朝我深深地笑了笑,小声说,千万不要再跟任何人说起。

我兴奋地点了点头。我清楚,骄哥早就跟离湖里的游击队有来往,他利用住在湖边的便利,暗地里帮游击队做着传递消息等事儿,禾丰垸铁钱沟的亚喜是游击队员,他经常往骄哥这儿跑,见骄哥一副稳稳的样子,他肯定已通过亚喜,把消息传给了游击队。

骄哥说,你先别想那么多,我们先应对比鼓的事。明儿,我们三人再练练鼓,我相信,我们肯定能赢!

练有么子用,这个犟造瘟他死活不理你,你有力也使不上。

骄哥笑道,万一呢?

我有些疑惑地看了骄哥一眼,说,你别装得好像蛮有把握的样子。

骄哥说,我相信,师父在大事面前绝对不会糊涂。与侉老东比鼓肯定充满凶险,他不让我们掺和比鼓的事,是不想让我们卷进这件事中去,怕我们吃亏受连累,所以故意做出固执己见的样子。以我对师父的了解,他肯定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我心里不由得一怔。骄哥说得确实有些道理,鼓痴虽然对人冷淡,做人古板,个性刚硬,但十里八乡的人对他的评价都不差,都说他为人正直仗义,肯帮助人。厚基族长曾经劝我说,有一种人,对身边的人、对小事,常常冷淡甚至苛刻;对外面的人、对大事,却是古道热肠,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说鼓痴就是这种人,要我多体谅他。鼓痴虽然平时疏远厚基族长,厚基族长却一直很敬重他。现在听骄哥这么一说,我突然理解了厚基族长的意思,也对鼓痴有了新的认识。

我对骄哥说,练就练吧,反正也闲着冇得事,不过,你不止一次说过鼓痴大事面前不糊涂,我倒是不太明白。

骄哥正要跟我解释,本来已经困了的铁叔,又披衣起来跟我们谈论。铁叔是个话很少的人,但是他坚定地认为,鼓痴在关键时候绝不会固执到底。铁叔说,我跟了他一辈子,我清楚他的性格。

夜里,我和铁叔挤在一起困,他早困着了,我却无法安眠。床很窄,我忍着不敢翻身,我们身下躺着的说是床,其实不过是铺。这铺是用湖里的钢柴荚子(滩涂上生长的一种高达四五米的坚硬的实心植物,拇指粗细,常与芦苇生长在一起,砍下来扎成捆就称为荚子)铺的,底下是用干土垒成的两条土墩,十分简陋。这样的铺,困铁叔一人自然不成问题,加上我,我就担心它会断塌。这些年,先是为了替鼓痴还债,现在又为了给我娶亲,铁叔、骄哥,还有幺姑嫂子,他们自己省吃俭用,把日子过成这样,我想起来就很惭愧。我暗暗发誓,等我娶来了桂妹子,我们一定要努力把家业搞兴旺,好好报答他们一家。

黑暗中,我又想起了桂妹子,想起了土家族的武丧鼓。

在长阳的日子里,我和骄哥白天收购木材,夜里就把心思用在丧鼓上。土家人爱唱爱跳,鼓是少不了的乐器。山里人平时很少出山,又冇得多少活儿要干,唱歌跳舞就成了他们打发日子的最好方式。幺姑嫂子经常邀集一群土家妹子聚会,她们跳撒叶儿嗬,唱山歌,一场接着一场。我晓得,她们这是专为骄哥表演的。作为鼓痴之后最出色的鼓师与歌师,骄哥对歌舞十分着迷,他特别用心地了解和学习各地的歌舞,要将它们融到自己的丧鼓、丧歌之中,这些,幺姑嫂子心中十分清楚。跳撒叶儿嗬的时候,大多都是幺姑嫂子执鼓领唱。她们跳“四大步”“幺连嗬”“哭丧”等等,有二十多个不同的歌句(曲牌),不同的歌句跳法也各不相同。

我从冇有见过这样边跳边唱边打鼓的,也充满了新奇。在江汉平原,除了玩采莲船时,会有边唱边跳边打鼓的,其他的打鼓,也就只能算是文打。文打就是身子不怎么动,冇得多少花样,即使是舞狮、娶亲、游行时的打鼓,虽说在走动,但目的只为了前行,实际上也属于文打。而土家族的鼓手都是站着打鼓,边打边跳,还不时翻转身体,手舞足蹈,一刻也不安停。据说幺姑嫂子的崖崖关师傅,他可以同时摆上三只鼓,他在中间边打边跳边舞,更是精彩绝伦。每次,桂妹子也都在女伢子们歌舞的行列,她虽然才十六岁,但身材高挑,是土家女子中少见的高个子。我特别爱看桂妹子跳舞的样子,常常把自己看得发痴。幺姑嫂子向我打趣,说要我留下来做女婿,或者挑上一尖担腊猪腿,把桂妹子娶走。我也想打趣幺姑嫂子,让她也嫁给骄哥,但是我说不出口。对骄哥、幺姑嫂子和我姐姐的事,我夹在中间有些左右为难。

平心而论,我认为最好的土家鼓还是男鼓师们的跳丧,也称“跳丧鼓”或“武丧鼓”,这也与我自己是一名鼓手和歌手有关,而且我还是一个喜欢武术的人。打丧鼓在江汉平原和长阳山里,都是十分重要的事,但是两者的区别很大。江汉平原的丧鼓重在唱功,重在丰富的歌词,土家族的丧鼓则重在跳功,重在舞姿。土家族丧鼓的歌词内容比较简单,数量也不怎么多,不像江汉平原的歌词,不仅数量多达一两百首,而且不少歌词还十分的长,如《三国》《水浒》《封神榜》《说唐》《说岳》之类,每一首歌词都是一部书,要几天几夜才能唱完,而且还有丰富多彩的故事情节。最长的《黑暗传》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江汉平原人都说唱丧鼓,而土家族人则说跳丧鼓,唱和跳,一字之差,形式的区别就十分大。

骄哥多次到长阳放排,看了不少次跳丧鼓,也学得了不少技法,讲得我十分向往,希望能看上一次。要看死人了跳丧鼓,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终于有一次,在太阳刚偏西时,骄哥悄悄地带我去看跳丧鼓。这难得有人下葬的消息是幺姑嫂子透露的,我们按她说的地址,一路问到做丧事的人家去。我们翻过了两座山,天快黑时,才临近做丧事的那个寨子。我们还冇有进寨子,惯走山路的鼓师们——幺姑嫂子的崖崖等人,他们已经从后面追上了我们。我们来这个偏僻的寨子的意图,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

一个背鼓的汉子笑道,你们两人,看样子也是鼓师,是不是也要像你们的师父一样,跟我们比试比试?

长阳话与江汉平原话同属西南官话,稍加品味,大致都听得明白。

幺姑嫂子的崖崖关师傅——那个曾经羞辱过鼓痴的鼓师——他也爽直地说,今儿你们俩若有兴致,我们十分欢迎你们参加进来。你们也打一番丧鼓,让我们长长见识。他说,其实,你们江汉平原的丧鼓,自有你们出彩的地方,值得我们土家族鼓师好好学习。

想到鼓痴曾经遭到关师傅等人的羞辱,我便认为他说的不是真话,不禁哼了一声。

骄哥却说,我倒是更喜欢你们土家丧鼓,有唱有跳,有歌有舞,这样文武结合的跳丧鼓,如果我们江汉平原的人看了,肯定都会叫好!总之,你们的丧鼓好看,我们的丧鼓好听,各有各的精彩。

关师傅也诚恳地说,其实,我内心是十分宾服你师父的。我只听他的歌头,就晓得他会唱《黑暗传》,后来跟赵师傅(铁叔)交谈,果然瞿师傅是能唱全本《黑暗传》的歌师,这真了不起!对与他发生不愉快的事,我十分后悔,否则,我就可以从他那里学到不少好东西。唉,我真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么好的丧歌送进山来,我却糊里糊涂地将它拒之门外。关师傅说,唱《黑暗传》的歌师有千千万,一般都只能唱个两三成,能一气唱完整本的歌师,这天下冇得几个!我虽然也能唱几句,但最多只能唱个一天半日,再唱下去,我就会把盘祖唱成大禹,把岐山唱成华山,会唱得颠三倒四,牛头不对马嘴。

骄哥说,你郎太过自谦了,江汉平原的丧鼓和土家丧鼓,一个追求的是让人懂得人类的来源、社会的传承接代,以及做人处世之道,另一个追求的,是眼下人们的心情表达。

骄哥跟外人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呢,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关师傅也赞赏道,小赵师傅你说得对,回去后,代我向你师父赔个罪吧。你们回去的时候,把我藏了好几年的天麻和灵芝给他带去,都是我们山里人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算是我的歉意与诚意。过两年,等我家幺姑出嫁了,我就有时间到处游玩了,到那时,我一定要去你们江汉平原拜访瞿师傅,好好向他请教。

骄哥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其实,我师父是一个很好的人,只不过他把丧歌看得太真,心思都用到歌上面去了,人际的交往就太过简单,所以,你郎得多多包涵。

关师傅说,那次,他突然插进来唱丧歌,我们都认为他是故意取闹逞能,所以说话也就不大客气,加上我们那时也喝了不少苞谷酒——我们土家鼓师在跳丧鼓时,喜欢一边喝酒一边跳,所以那时,我们的脑壳都不太清醒,言语之间就不太友好,看热闹的人,自然是站在我们本地人这边,他们冲瞿师傅起哄,弄得他有些下不了台。后来我跟你崖崖交谈,才晓得你们那儿唱丧歌,兴赶鼓比歌,是十分正常的行为。这都是山里山外打丧鼓的风俗不同,使我们闹出的误会呀。我认为,你们那种赶鼓比歌十分有意思,这样互相有比拼,歌师的歌就会越唱越好,看热闹的也更喜欢听,这真值得我们土家鼓师好好学呢。所以,今后我一定要到你们江汉平原去游学,去赶鼓,既能学到艺,还能吃好喝好。哎——你们那儿的江汉三蒸,实在太好吃了!

好,我们到时候陪着你郎去赶鼓,也向你郎拜师学艺。骄哥说,我一直想把土家族和江汉平原的丧鼓结合起来,你郎如果跟我师父和好了,这件事做起来就非常容易了!

你说得还真在理,这山里山外的丧鼓,文的武的一结合,肯定十分精彩!后生仔,把山里山外的丧鼓融合起来,搞成一种新丧鼓,我等着你们的好信儿!

那一夜,在土家族的跳丧鼓进行得热烈之时,骄哥和我也被拉了进去。我们虽然冇有打鼓,但跳得十分开心。特别是骄哥,他跳得十分熟道,看来他早就学会了,只是顾忌着鼓痴的感受,不敢大胆地跳。

说到关师傅羞辱鼓痴的事,其实主要是鼓痴的错。鼓痴自己心里只有鼓,而忘却了入乡随俗。江汉平原的歌师兴赶鼓,有人下葬,请了主歌师,别的歌师都可以赶过去比歌,这就叫赶鼓。前来赶鼓的歌师若是输了,得自己走人,若是比赢了,或是比成了平局,就可分得三分之一的酬金。如果前来赶鼓的歌师有好几个,那就十分热闹了,一场丧鼓大比拼就开场了,彼此类似打擂台踢场子,唇枪舌剑,机锋迭出,比的是脑壳和嘴壳。当然,大家都会讲江湖规矩,彼此点到为止,不伤和气,那三分之一的酬金,则由赶鼓的歌师们平分,图的是一个热闹,也给东家带来隆重兴盛的气氛。这种赶鼓,当然也加强了歌师之间的切磋,起到相互促进的作用。赶鼓也有赶起气来的,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彼此唱出互相诽谤与贬损的毒词儿,偶尔甚至闹到动手打斗的地步。不过,这种比鼓比得动武的事极少发生,毕竟歌师是靠嘴壳吃饭的职业,比拼的本来就是嘴壳。

鼓痴是江汉平原中南部数县的歌王,不少远地的歌师特地找他赶鼓竞技,他几乎从来就冇有输过,也因此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子。他最后一次进山放排,住在刺杉坪,有一天夜里听到鼓响,他就忘了自己身在异乡,也按江汉平原的习俗前去赶鼓。那个鼓场就在邻近的一个寨子,离得很近。那天,跟他一起去放排的铁叔收木材冇有回来,也冇得人提醒他,他就冒冒失失地去赶鼓了。他见土家族的鼓师们只是跳得热闹,实际却唱不出么子内容,大多时候不过是“哎嗨啊哟”地唱一些副词,他的喉咙便痒得无法自制,便情不自禁地扯开嗓门插进去唱。他只听说过土家族丧鼓重在跳,却不知他们不兴赶鼓。赶鼓插歌在江汉平原十分正常,人们一般都巴不得有人来赶鼓,好看个大热闹。而在长阳山里,这样插进别的歌师的歌唱中,则是恶意捣乱显摆,是不礼貌的行为。江汉平原赶鼓的歌师插歌,一般是等到正在唱的歌师刚好唱到一节的最后一句时,就跟着一起高唱,接着突然把声调抬高一个八度,拉出一个长调,然后降低声音,先以唱的方式,把前面的歌师或真或假地恭维一番,然后插进自己的开场词。正在唱着的歌师清楚,这不过是先礼后兵,自然不想让赶鼓的歌师轻易得手,显得自己好惹,或是水平不高,于是马上现编一些歌词唱起来,以打击对方,让他知趣地收场。赶鼓的歌师自然是有备而来,一边假意谦虚,一边歌词里暗藏机锋,要让对方偃旗息鼓,拱手服输。为了获胜,彼此便亮出自己的家底,比着唱出自己最拿手而对手可能不熟悉的歌本的歌头。这样的歌头一般是四句六句,俗称“四六句”。两个歌师——有时甚至是两方的好几个歌师,一个接一个地换歌头,一气可换上几十个,直到对方接不上、比不过,一场赶鼓赛才算告一段落,接着由获胜者继续高唱。遇上双方都是高手,歌头甚至比得没完没了。鼓痴就曾与天门的一个兔嘴歌师比到过一百多个歌头,最后才险胜了对方。

土家族打丧鼓不兴赶鼓,而是兴邀请鼓师助阵凑热闹,只有合作,冇得比拼。鼓痴坏了人家的规矩,加上又只会坐着文打,因语音方言的不同,也使当地的土家族人听不大懂,观众也不买账。鼓痴先是被以关师傅为首的鼓师们奚落了一顿,后又被观众们起哄嘲笑,当场下不了台,便气得离了场。鼓痴在大半个江汉平原一直受人抬举,也习惯了听顺耳的话,这种奚落他何曾受过?因此,他认为是土家族人愚昧落后,冇得文化,不懂礼仪,更不懂么子江湖规矩。所以,他后来见骄哥不仅喜欢土家族的丧鼓,还与奚落过他的关师傅的丫头经常搭话——主要是那个土家妹子主动找骄哥——他就心生气恼。

这一回在山里看土家族的跳丧鼓,我真是大开眼界。土家的武跳丧其实就是跳舞,他们的唱词就有“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跳一夜丧鼓送亡人”。骄哥告诉我,土家族以白虎为图腾,在跳丧鼓中,有很多模仿老虎摆尾、行走、捕食等动作,特别是表演“猛虎下山”时,腾跃、扑挟、吸腿、躬身、撞肘、顶胯、跳转,口中还发出阵阵嚎啸,十分传神有趣,所以也被称作“白虎舞”。如果仅从看热闹上来说,这样的丧鼓舞,以唱为主的江汉平原的文丧鼓自然比不了。不过平心而论,江汉平原的丧鼓确实文采飞扬,故事精彩,人类的起源、历史的发展、奇趣传说、情爱故事、人伦道德,都融在其中。特别是有着汉民族史诗之称的《黑暗传》唱本,更是整个华夏民族的一部史诗。从这个方面来看,土家族的跳丧鼓自然显得简单和浅显。其实,这一文一武,前者就是用来听的,后者就是用来看的,两者各有侧重,各有所长。

我想,要是把江汉平原的文丧鼓和土家族的武丧鼓结合起来,那一定是最为精彩的丧鼓。

我想不明白的是,鼓痴一生钟爱丧鼓,为么事就要排斥更适合年轻人口味的土家跳丧鼓呢?如果仅仅是因为受了土家人的一顿羞辱,就排斥土家族的武丧鼓,这也说不过去,他的气量,应当还不至于这么狭小。

我想来想去,似乎有些明白了:鼓痴最喜爱的人是他的徒弟骄哥,他一直把骄哥当自己的传人来看待,他还想用姻亲的关系来牢固他和骄哥的关系,所以,他在意识到骄哥被幺姑吸引住后,生怕失去骄哥,他不好直接干涉,又不会去劝导,最后,只好摆出反感土家丧鼓的样子,来表示他的态度,以让骄哥能自己控制自己。

但这个鼓痴,他到底是反感土家丧鼓,还是要追求师传的正宗,又或者是怕失去他的传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