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丧鼓(三)

黑影愈加深沉,鼓楼寂然无声。它的飞檐坚硬锐利,就像它的主人棱棱角角的性情。

楼上的鼓痴一声不吭,只是嚓的一声打燃火石,吹燃纸煤儿,点上烟锅。

凉风送来浓烈的旱烟气味。这呛人的气味虽然离我已经很远,我还是下意识地咳了两声。

黑森森的堤山上,鼓楼上那一星火光不时闪上一哈,像一只伤残了的萤火虫在做最后的挣扎,放着最后的微光。

将要与侉老东比鼓的鼓痴要孤军奋战,也像一只衰老伤残的萤火虫,将要拼上最后一滴力气。这时,我的心竟又酸软起来。这个外表顽石峭崖一般的鼓痴,他一生其实是那么的孤独,说来也十分可怜。厚基族长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看反过来也对,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我向亮着灯光的村坮走去,那里有一栋简陋的三开间瓦屋,是鼓痴从我们瞿氏大家族上辈手中分得的财产,也是他一辈子仅剩的财产,现在,它也是我春雷的家。

我第一次跟骄哥去长阳放排那年,我姆妈去世了,姐姐也出嫁了,鼓痴也搬到堤山上了,家里冷火冷灶,并冇得么子意思。当年我嗲嗲在世时,我们在赵家垴虽是唯一的一户杂姓,但是家中人丁兴旺,相当富足,我们家的屋子也是垸子里数一数二的高墙大院,比搬到城里去了的垸董老爷家留在村里的老屋还要大。我们的祖辈以善于经营而名闻乡里,至今,我的二崖三崖兄弟俩,都还共同拥有一座酿酒的大槽坊,所酿出来的谷酒全县闻名。在连早上都喝酒的好酒之乡江汉平原,这座大槽坊自然是丰厚的财源。只是现在,这座槽坊与鼓痴已冇得任何关系,当然也与我冇得任何关系。鼓痴是我们家族中的一个败家子,他因为制金丝楠乌木鼓和修建鼓楼,败掉了大家族中的一座榨油坊和他名下的三十亩良田,他的两个亲兄弟——我的二崖和三崖,他们早已分家另过,但还住在原来的高墙大院里。二崖三崖也心疼我,想帮衬我,但我却不需要他们的同情。

我也有些犟。人们说我也有一滴像鼓痴。我真像吗?我好像看不出来。

背后有脚步声传来。

哪个?

我。

骄哥……

小声一滴。

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你想管这个犟造瘟?你还是省省心吧,让他的鼓楼和鼓都见鬼去!

春雷,话不能这么说。走,我们到湖里去。

我劝你别掺和进来。

那你刚才去鼓楼搞么子?

不搞么子。

好啦,跟我去湖里坐坐总行吧?让你幺姑嫂子炒两个菜,我们喝喝酒总行吧?

我忽然想到,鼓楼上的那个人,他应当早就晓得骄哥来了,他是忍着才不抽烟的。他肯定是要看看骄哥到底想怎样。他肯定晓得骄哥远远地坐在田埂上,或是在田埂上走来走去,一直在犹豫着。这个冷面的鼓痴,他就是这个性子。他想把骄哥培养成自己的传人,想让他做自己的女婿,后来又跟骄哥断了师徒关系,还逼得多年的贴心伙计铁叔搬离了堤山……这哪一件不是他造成的?现在好啦,这祸根——鼓楼和鼓,就要保不住啦!

与鼓有关的一些过往,又一幕幕地浮在我的眼前,隐隐现现地演起皮影戏来。

月亮终于露出来了,但月亮长满了绵绵的绒毛,像一只巨大的生满白霉菌的霉豆渣团子,又像是蒙了一层灰布,发出的光亮有些浑浊晦暗。不过,它也照得我们好走这湖野小路了,骄哥手上的火把也不用点了。

俗话说,月亮长毛,大水浩浩。这深秋的季节还会有多大的雨呢?

人们也说,月亮长绒毛,不是大雨不远,就是眼雨将到。

不过是跟侉老东比一场鼓,又有么子眼雨呢?

离湖在长堤垸北面的垸堤——甘浪湖堤的外边,离村坮有二十多里路,它还在夜色茫茫的远方呢。但是远离湖边上的那个渔棚,却在我心里非常的清晰。那渔棚不仅是骄哥一家四口栖身的家,也是一个叫我想起来就温暖的地方。

自从姆妈去世、姐姐嫁人后,我似乎就冇得家了。我表面上跟鼓痴一起过父子相依相靠的日子,实际上我们早已分开住分开吃了。那个犟造瘟,我开始叫他回家吃饭,他还拖拖拉拉地回,后来他干脆懒得回了,他就守在鼓楼里,用渔家人在船上做饭的铁炉灶煮饭。他也不住骄哥一家住过的小屋,怕人说是他赶走了骄哥一家。但是,骄哥一家自己搬出去和被他赶出去,又有么子区别呢?他自己做饭就自己做吧,我还不乐意伺候他呢!再说他天生一张好吃的刁嘴巴,做菜的手艺又好,他是不会亏待自己的。村里人说,他现在懒得做饭,恨不得搭起梯子来,盼望有人请他打丧鼓唱丧歌呢,那样他就不用做饭了。这话说得很不中听,像牛马放的屁一般,好像是鼓痴一天到晚盼人死,好让他能打丧鼓唱丧歌,既能挣钱,也有吃有喝,省得自己烧火做饭。鼓痴他迷恋打丧鼓冇有说错,但他还不至于是专盼人死的人,他的大气与正直仗义,我这个做儿子的倒是从小深为佩服。

哼,看他还固执,这就是他不肯回家吃饭的结果,让人们有了长长的话柄。

不过,鼓痴不回家,我倒也自在,我也不想见到这个古板的家伙。他成天板着一张泥塑小鬼的脸,像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只是,从此我自己也懒得做饭了。我心里想,等桂妹子彩云一般从长阳的山巅飞到我们辽阔的平原水乡,等她嫁给我了,一切就会好了。于是我得过且过,东一餐西一餐地凑合着过日子,差不多成了个流浪汉。很多时候,我不是在与厚基族长一同琢磨做菜,就是在远离村子的离湖边上吃饭,差不多成了厚基族长家和这个渔棚的另一个主人。幺姑嫂子说,如果石柱哥入冬前还不来,她就准备回一趟长阳山里的娘家,一定要把桂妹子给我娶过来。我说还是我自己去。但她认为,她娘家的那个地头蛇覃老二认为受了我们的欺骗和愚弄,肯定不会放过我,怕我去找桂妹子不安全。

幺姑嫂子对我,就像我的亲姐姐对我。桂妹子也跟她一样的善良热情。

一想到幺姑嫂子和桂妹子,我的心都要化了。

我是第一次跟骄哥去长阳放排时认识幺姑嫂子的,也是在那时认识她的表妹桂妹子的。

我和骄哥两次去长阳山里放排的那些情景,又在我脑壳里演起了皮影戏。

四年前的农历七月初二,我第一次搭上了大洋船,心里充满了闯荡江湖的新鲜感。

洋船在长江上逆流而行,江面上的水鸟被机器声一路驱散。洋船后方的天空,被烟囱喷出的黑烟一路染乌,而前面的天空,却清新无比。我的好奇心也飞向遥远的长阳。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跟骄哥去千里外的长阳放排。船过了我去唱过好几回丧歌的程集古镇,我们就出了监利县境,进入了江陵县的地界。厚基族长写过一幅字送给我,内容就是李白的诗《早发白帝城》,写的是船从上游的四川奉节白帝城下江陵的情景。不过,我们乘的洋船是在逆流而上,江面宽阔,水流平缓,又是背着太阳而行,无法领略到李白所写的朝霞满天、猿声四起的情景,更体会不到千里江陵一日还的痛快。过了江陵,再过沙市码头和荆州码头,我就对洋船和江上的风景冇得了兴趣。

我坐在后面的甲板上,机器单调的隆隆声让我昏昏入睡。

江上呼呼的风浪声和机器声渐渐小去,不知么子时候,竟变成了咚咚咚咚的鼓声。鼓声中,一群衣着古怪的男将唱着跳着,腔调怪异,身姿狂放。他们还戴着奇怪的面具,有些像《西游记》和《封神榜》里张牙舞爪的鬼怪。一会儿,这群男将消失了,换成了一群花蝴蝶一般飞舞着的女伢子。女伢子们一个比一个漂亮,她们的歌声清亮得像银铃一般,舞姿轻巧得像天上的云彩。她们青春的脸面上,涂着鲜艳的颜色,画着古拙的线条与图案,一笑一颦,风情别样。她们还真的跟蝴蝶撒下翅膀上的彩粉一样,撒下星星一般的银的金的光点,炫得我的眼睛都要花了。我正要走近这群唱歌跳舞的女伢子,忽然被人扯住了肩膀。我睁开眼睛一看,是船上的安全员在扯我。我是困着了,在做着白日梦呢。我所梦见的,好像就是骄哥给我讲过的土家族的歌舞。骄哥从来冇有给我讲过这梦中的情景,我便疑心是自己把以前听过的故事、看过的图画、见过的戏,都搬到了梦中,让它们附着到了梦中的男女身上。

我回到人挤人的大舱里,骄哥正坐在角落里的大麻袋上呼呼地困。

骄哥自己买了最便宜的底层大舱的船票,却为我买了二层的船票,说我是头一次坐洋船,要让我好好看看江上的风景。骄哥屁股下的旧麻袋塞得鼓鼓囊囊,里面有我们的行李,有带给山里人的土特产,还有我们凑来的银圆。我想到鼓痴和铁叔这一对老伙计,他们曾在放排路上被劫匪洗劫一空,不禁有些担心,但是骄哥却笑得十分轻松。骄哥说过,我们比我们的崖崖强得多了,我们从小都学了一身功夫。我们学功夫的事,倒是鼓痴的功劳,他和铁叔在放排路上吃了劫匪的亏,就坚决要我和骄哥两人学功夫。那时,赵家的老族长也热心支持,并用族费支付了骄哥全部的学费,我虽然不是他们赵家人,但赵家族里也替我支付了一半的学费。除了有功夫在身,还有一个有利的条件,这就是我们的崖崖以前搭乘的是木船,我们搭乘的则是大洋船。大洋船上人多,十分安全。骄哥还冲我笑道,我们俩像有钱人的样子吗?我和骄哥都是普通乡下后生的样子,年纪又都不大,真不像是身揣大钱去办大事的样子。

我又从底舱回到二层的梯口,要是底下有么子事,我这个位子十分有利。我腰里藏的飞刀可不是吃素的。论功夫,论打鼓,论唱歌,论智谋,我都比不上骄哥,可是耍飞刀,骄哥不得不服我。村里的老保长业前叔说,长堤垸就好像水泊梁山,我们这一代必将了不得。骄哥、我、兴虎,他说我们是长堤垸里的吴用、花荣和李逵。我们说,那也还差一个领头的。业前叔笑着说,垸董老爷的儿子永富,他在城里就有及时雨宋江的美名,可惜他住在城里,要不,你们几个凑在一起,赵家垴就会更有气势。我们认为老保长说得的确不错,永富读的书多,见的世面大,在城里人缘广,加上仗义疏财的性格,确实有着领头人的架势,他每次回老家,大家都众星拱月地围着他,的确有宋江的气势。老保长说,别看永富远在城里,又年纪轻轻的,可城里人都叫他富先生,是一个呼风唤雨的角色,将来族中有么子大事的时候,他一定是可以出上大力的,所以说,他是赵家垴走出去的及时雨宋江。老保长说得不错,赵家垴族中无论是公是私,遇上么子麻烦事儿,还真是想都不用想,就去找垸董老爷和永富少爷。县城北门西边的赵家大院,就好像是赵家垴以及长堤垸人在城里设的一个会馆,他们父子为老家人办了不少的事儿,这也一直是赵家垴人的骄傲!

呵呵,我是长堤垸的小李广花荣?

我又不射箭,我不过是飞刀耍得还过得去,把我跟梁山上百步穿杨的花荣相比,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呢。

我背靠洋船梯口的一根柱子,冲江边的景色发呆,脑壳里却还在想着梦中的美妙事儿。

第一次跟着骄哥上长阳放排,我最感兴趣的并不是放排,而是那儿的土家族丧鼓和歌舞。作为一个打丧鼓唱丧歌的,我对这些感兴趣十分正常。骄哥说,土家族的丧鼓与歌舞,相比江汉平原的歌舞,又是别有一番趣味。作为鼓痴的儿子和徒弟,我这个鼓手和歌手还不算太差,所以,我急着要见识土家族的丧鼓与歌舞。早两年,我就要跟骄哥和铁叔进山放排,但是他们说我太小。我终于十八岁了,而铁叔也老了,轮到骄哥领头办事了,也轮到我当骄哥的跟班了,我便跟着骄哥向长阳出发。

不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扑在沙滩上吗?我们,一定要争取比父辈强!

长阳在千里之外的深山里,在通向更遥远的恩施利川的清江边,我从懂事起就晓得了这个神秘的地方。鼓痴为了制一只金丝楠乌木大鼓,又为了建一座高高的鼓楼,二十多年前就与长阳耗上了。在我三四岁的时候,鼓痴就带着铁叔出入深山里,先是找金丝楠乌木,后是放排,他把一条腿也连血带肉地丢在滔滔的长江上了。断了腿,鼓痴再也去不了山里,进山放排便中断了五年,直到骄哥十九岁时才又接了起来。一连四年,骄哥在每年的七月,都要跟铁叔去山里放一趟排。那座鼓楼,耗尽了鼓痴和铁叔两人一辈子的精力与财力,甚至连骄哥的青春少年也搭了进去。他们三人放排多年,才还清了修建鼓楼欠下的债务。债务还清之后,鼓痴和铁叔要按原先的计划,结束这冒险的放排,可是骄哥却不同意,他坚持要再放几趟。他说我们两家太穷,是村里过得最差的人家,我们的屋子要重新修建,田地也少得仅够一家人糊嘴,而且,将来我们娶亲也要花钱。

骄哥说,春雷也十八岁了,我们俩有责任把家里的日子过好,过得起码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骄哥的话使两个老人有些尴尬。特别是鼓痴,人们背后不仅叫他鼓痴,还叫他败家子。我们两家的穷,就是因为他痴迷丧鼓而造成的。也有人说,鼓痴其实是长堤垸最富有的人,不说一座鼓楼值多少钱,就是一只金丝楠乌木鼓的价值,也比得上一栋七柱九檩的大屋子。听了这些话,我心烦地说,反正这些东西与我无关。厚基族长就说,怎么与你无关,将来后人们都会说,这座鼓楼是鼓王自掏腰包修建的。鼓王是哪个?是你的崖崖,所以,鼓楼与你有着撇不开的关系。厚基族长还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我、我们赵家垴、我们长堤垸,都对你的崖崖有亏欠。他和铁叔花了那么多年,耗费了一生的精力与钱财,还搭上了一条腿,他制了鼓,修了鼓楼,为的何止是他自己一个人?现在人们一说到鼓一类的事,都会说到长堤垸赵家垴,那都是你的崖崖挣来的名气呢!你的崖崖呀,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虽说他姓瞿,但他也住在赵家垴,这鼓楼更是建在赵家垴。在他建鼓楼之时,我们族里要是想通了这些情理,就该出力帮他一把,举一族之力来建一座鼓楼,那就容易多了,也就不用你崖崖和你铁叔三番五次地去放排挣钱,也就不会让他断掉一条腿。厚基族长说得冇错,可惜那个时候,他还在汉口当吴佩孚下手的四品参事官,还冇有回乡隐居当族长。这厚基族长,胸襟如此开阔,眼光如此远大,不愧是饱学之士,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骄哥跟我说,我们两个人再放三四趟排,家里就有些底子了,今后要办么子事就不会窄手窄脚了。

骄哥说得不错,从我记事起,我们两家总是这也缺钱那也缺钱。我们两家都冇得么子田地,更冇得牛,船也冇得一条,屋子也空空荡荡,特别是骄哥一家,一直住在鼓楼旁边那个看守鼓楼的小屋子里。要不是穷,我们的姆妈也不会因为下湖采莲子遇上龙卷风而丧生。在铁叔和骄哥的努力下,修建鼓楼欠下的债务终于还清了,我也终于成了大人,我们决心兄弟联手,齐心协力把家里弄得像个样子。厚基族长常说“修身齐家平天下”,“修身”我们基本上是做到了,“齐家”正是我们要做的事呀,至于“平天下”,我们这湖乡草地种田打鱼唱丧歌的,看来是有心无力。不过厚基族长说,“平天下”是英雄做的事,平民百姓做不了英雄,把家里的日子过好,也算是有功于国家了。他说,家国天下,先有家,后有国,把每个家料理好了,国家自然也好了。不错,我跟骄哥得把家料理好呀。骄哥说得信心满满,我也跃跃欲试。我十分支持骄哥再放几趟排的想法。

我很早就盼望着去长阳了,我对那里的土家族的武丧鼓充满了向往。

我心里的这个想法,当然不能让鼓痴晓得。他一直不喜欢土家族的武丧鼓,甚至不喜欢有人提到它。骄哥却与他相反,他时常背着鼓痴琢磨和练习武丧鼓,我也时不时跟他学着练过。骄哥练得很认真,我不过是闹着好玩而已。只是,我做梦都想亲眼见识见识土家族人的武丧鼓。骄哥住到远离村坮的离湖边后,我每次去他那儿,我们都要练上一阵武丧鼓。有一次,我开玩笑地问骄哥,你搬到离湖边上来住,不会是为了方便练武丧鼓吧?骄哥笑道,我要说不是,但我确实又在这儿练武丧鼓,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

这骄哥,真像那水泊梁山的智多星吴用,还真有那么一股子气象。唉,骄哥只能背着鼓痴练武丧鼓。

就有人说,鼓痴是在土家族丧鼓师那儿走了麦城,受了奚落,对土家族的武丧鼓有了成见,所以才反感土家族的武丧鼓。骄哥却反过来为鼓痴辩解,他说人们理解错了,他说师父内心里也是不排斥武丧鼓的,只是他不喜欢说而已。骄哥说自己偷偷练武丧鼓,师父哪里会不晓得,他只是装着不晓得而已,这说明师父是默许的。

也真叫人们说着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鼓痴在长阳山里弄出来的事儿,竟然被那些歌师鼓师传到这江汉平原上的长堤垸来了。

我还听村子里的人说,鼓痴不想让骄哥和我去长阳,是他认为,骄哥是被土家族的女子迷了心窍,是不想做他的女婿。湖乡草地的人爱嚼舌根,我想他们是在瞎说八道。从小到大,骄哥对我姐姐挺尊重的,我姐姐喜欢骄哥我十分清楚,我也希望骄哥能做我的姐夫,但是我不希望哪个逼迫他。鼓痴希望骄哥能娶我姐姐,但是在这世界上,不能么子事都如他的愿吧。大家都晓得鼓痴会把金丝楠乌木大鼓传给骄哥,而不是我。我倒希望骄哥成为鼓痴的传人。我虽然也是一个打丧鼓的歌手,我也喜欢打丧鼓,但是,我可不想像鼓痴那样一辈子以它为业,甚至靠它吃饭养家。我觉得,我完全可以靠种田打鱼生活,只把打丧鼓唱丧歌当成一种乐趣,那样其实会更好。而且,骄哥跟我的想法也完全一样,我们活得都比鼓痴要清醒要实在。不过,骄哥和厚基族长都说,正因为鼓痴为了丧鼓可以失去理智,他才有这么高的造化,才成为名满江汉的鼓王与歌王,这一滴,我们都望尘莫及。

也正是这样,骄哥一直不愿人们称他为新一代的鼓王与歌王,他只接受龙船号子王这个称号。

第一次去长阳的第二天,在黎明时分,我被长长的船号声惊醒。船舱里的人骚动起来,原来是宜都到了。我连忙准备出舱,骄哥却拉住我说,还早着呢,宜都的码头小,江水不深,不比我们监利的大码头,洋船在这里靠岸会慢得很,今儿的雾太大,船靠上码头,差不多要小半个时辰。

洋船在雾中慢慢蠕动,就像一只被雾气迷了方向的巨大的蜗牛,它好半天才找准靠岸的方向。

船终于靠岸了,骄哥背着麻袋从底舱上来了,他示意我在他的身后走,我们被裹挟在人群里,挤上了窄窄的麻石码头。这个码头比我们县城的码头要小得多。听骄哥说,宜都这个地方,只有我们那儿的太马河街那么大,因为这儿是清江入长江的地方,往来的船只大都要在这儿中转,山里下来的山货和大地方运来的洋货,也大多在这儿集散,这才建起这个码头。听骄哥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这里已是山区,新奇之心又上来了。

我透过弥漫的雾气朝码头上张望,却看不到山的形状,看到的只是变成了灰蓝色的雾气。骄哥说,那灰蓝色的就是山。

山不应该是绿色的吗,怎么会是灰蓝色的?我开始想象长阳的土家族人,他们在灰蓝色的雾中会是么子样子。那些跳武丧鼓的少数民族男将,那些轻歌曼舞的少数民族女子,他们都是一群么样的人呢?我模模糊糊听村里的女人们议论,骄哥是被土家族女伢子迷住了,所以一直想往山里跑。我虽然跟骄哥像亲兄弟一样,但因为鼓痴想将我姐姐嫁给骄哥,而骄哥一直态度不明朗,我也不好多问。现在看来,岂止那灰蓝色雾里的土家族人,就是骄哥也像是一团灰蓝色的雾一般,叫人弄不懂他,我还一直认为自己十分了解他呢。

我们把码头走完了,就来到了街上。骄哥见我还在他身后小心地东张西望,便小声地笑道,你这样子,就像一个走镖的镖师,人家一看,就晓得我背上的麻袋里有值钱的东西。

那刚才,你怎么要我跟在你的身后?

刚才是人多,挤在一起,你跟在我身后很正常,现在我们上了集镇,人很疏散了,你该跟我并排走才对。

宜都这个集镇虽说不大,毕竟是个集散的码头,也还十分热闹。骄哥带着我来到一个早点摊前,买了两碗红苕汤,四块油糍粑,我们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前吃喝起来。说实在的,红苕汤清汤寡水,油糍粑有一股潲水味,吃得我眉头都皱起来了。我刚想吐掉,骄哥说,别吐,在这里吃的还是好的,要往里走,东西更加难吃。

为么子会这样?

这里是山区,穷,不像我们平原水乡,有的是吃的,要挑着好的吃,变着花样吃,不然,我们怎么会来这山里放排?穷的地方,树木才便宜。

我说,当初他们两个老的也真是会找,竟找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

骄哥说,那是师父听人说,只有深山老林里,才有埋藏在山涧下上百年的金丝楠木,他便跟我崖崖一起不远千里过来寻找。在找金丝楠木时,他们又听说侗族的鼓楼漂亮,于是又沿着这清江,跑到更远的恩施去,到侗族人聚居的山寨去看鼓楼。接着,他们又发现长阳这儿的杉木比湖南华容的便宜得多,也粗壮得多,便又想到从这儿运杉木回去修建鼓楼。建鼓楼有了杉木却缺工钱,于是又打起了运杉木到我们那儿赚钱的主意。所有这一切呀,都是因金丝楠乌木鼓而起,于是一环扣一环地闹腾起来。他们这一闹腾,竟然眨眼就是一辈子,弄得我们俩现在也接着他们的班,跑到这儿来放排了。他们把我俩也套进来了。

他们不是不想让我们放排吗?

他们是怕我们放排有危险。骄哥说,挣顺了的钱,我们为么子不再挣它几次呢?等我们把屋子修好了,把田置上几亩了,我们就收手。我其实也懂得知足常乐,但是我们首先要做到足,你都冇有做到足,就不要谈么子乐。我们要做到有足够的田种,有足够牢固的屋住,然后,我们就不急不忙地种种田、打打鱼、打打丧鼓唱唱丧歌,一辈子也就过得自在轻松快快乐乐了。我说,是这个理!骄哥充满向往地说,我一直羡慕厚基族长,他因为有了家底,就可以有官不做,有钱不赚,隐居乡下,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这才是我想要的日子啊。当然,要过上这样的日子,我们还得首先把侉老东赶走才行。

一说到侉老东,我的心里就发堵。

我们都长大成人了,骄哥向往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其实也不难实现了,只是这侉老东,却是我们的心腹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