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冇有点灯,屋外冇得月亮,房里深黑空寂,像千里之外的长阳深山里的山洞。
我和衣躺在床上,心乱得麻团一般。一会儿,我摸黑起床,双手拉开大门。像把石子丢进门前宽阔的长川河里一样,咚的一哈,我把自己丢进茫茫的夜中。夜只得挤挤搡搡了几哈,腾出小小的空隙容纳我的身体,厚厚地将我包裹起来。
我憋闷着,有些喘不过气来。
东边天的夜空,大片乌云包裹住了月亮,云层薄一些的地方,透出被染污了的暗淡的光——这是月亮好不容易从乌云里透出来的一点点亮色。这亮色就像一洼浑浊的浅水滩,因失去了本该有的清亮,叫人像是心里塞上了用过几十年的旧棉絮一般,感到十分憋闷和烦躁。
夜空又像是一锅乌灰色的高粱粥,密实得透不过一丝丝儿风。一切都仿佛凝冻着了,房屋和树木们都被凝冻得沉默无语。
长川河的水倒还闪着些微的亮光,河水仿佛是浓稠的铅色泥浆,流得缓慢又滞重。时间也仿佛如这滞重的泥浆,走得极其笨拙,就像挑着极重担子的人,随时都要停歇下来似的,叫人心里沉闷而又焦躁。
间或有鱼儿跃出铅色的水面,发出轻微钝哑的击水声,似乎这河里流淌着的真是一河的泥浆,因为浓稠与黏糊,使鱼儿蹿起得极低,低得连它的尾巴还被细小的浪头胶汁一般粘扯着似的,因而也跌得黏糊糊软塌塌,所以声音显得异常低沉。不过,河里终归是一河的水,鱼儿跃起和跌落的时候,铅色的河水便像晃动的长刀一般,闪动两片灰暗的亮光,很快又归于浊重晦暗的平静。
我心里极为烦躁和苦恼。
我想,在这个躁闷的夜的世界里,心里不平静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鼓痴将要与侉老东比鼓,这么大的事,这个犟造瘟竟还是那么倔拗,连德高望重的厚基族长也拿他冇得办法,他实在太过分了!
算了,不管这个犟造瘟了!
我又从乌水一般的夜中缩回屋里,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我摸黑探进空寂的房里,赌气似的往床上一倒。木床发出极不舒服的咯吱声,咯吱得我心烦意乱。
我人虽然和衣挺躺着,眼睛却大大地瞪着漆黑的屋顶。虽然冇有点灯,但屋上一行行一块块的瓦片,我却似乎看得清清楚楚。这是我前三天刚捡铺过的屋瓦,我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与指头一般,对它们十分熟悉。每到深秋时节,进行一年一度的捡铺屋瓦,是家家必做的事儿。
从十五岁时,我便开始包揽家里的捡铺屋瓦的活儿。这是一个脏活儿,不仅两手沾满泥巴黑烟,浑身也都要弄得像几十年冇有洗澡的疯子一般。在这之前的很多个年头,都是铁叔帮我们家捡铺屋瓦。骄哥长到十五六岁之后,也子接父班,承接了我们家捡铺屋瓦的活儿。以至于人们笑话他们父子俩,说他们是生就的长工命。于是就有人说我也跟鼓痴一样,是天生的少爷命,说我这辈子,又会像鼓痴享铁叔的福一样,会接着安享骄哥的福。可笑的是,以前铁叔在我们家当长工时还有工钱可拿,后来他脱了长工的身份,为我们家干的活儿反倒是白干了。还有人嘲笑骄哥,说他这么勤快地帮我们家干这干那,是想女大三抱金砖。这都是些么子屁话!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主动地在家干这干那,尽量不让铁叔和骄哥帮忙。但他们总是说,等我长大了,他们就不帮了。铁叔还说,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起码我们两家还是世交,力气又不要钱买,去了它又回来。铁叔说,想当初……他见我的脸绷起来了,便打住了要说鼓痴如何如何厚待他的话头,他晓得我最不喜欢听这些话。丧歌里不是总唱“男儿十五夺父志”吗,瞿春雷是五尺高的男将了,可以顶门立户了。于是在十五岁那年,我开始自己上屋捡铺屋瓦。
捡铺屋瓦其实很简单,搭梯子爬上屋顶,先将山墙边上的两路瓦抄起来,一叠一叠放在旁边的屋顶上,再将抄起的瓦从下到上,一块压一块地均匀地重新铺上,先瓦片朝天瓦头朝上铺好底瓦,再瓦片朝地瓦头朝下铺好盖瓦,这样,平常被老鼠或者大风弄乱的屋瓦,就被重新铺得像鱼鳞甲一般整齐平顺,在接下来的冬天刮老北风和下大雪的时候,不会透风进雪。
我第一次爬上屋顶捡铺屋瓦的时候,鼓痴拄着双拐虬着右腿立在屋下,他驼着背,赳着脑壳,吊起眼珠,挤出满额皱纹,用棉花一般软乎的目光望着我。我看见他平时泥塑小鬼似的黑脸,竟然变得从未有过的软和。我从高高的屋顶上俯看他这副样子,忽然觉得平时精神气十足的他,其实已经真的老迈了。
这个时候,姆妈和姐姐也站在地上望着我,一家人像遇上了多大的事儿似的。不就是十五岁的我上个屋子捡铺个瓦片吗?
我见鼓痴也跟旁边站着的姆妈一样,眼睛里涨起两点闪亮的东西。我晓得那是他的眼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眼里有眼雨。我赶紧低下脑壳认真捡瓦。我虽然一直想气他一气,但仍是不忍心看这个一向冷硬的家伙,突然露出女人一般的温情。我怕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晓得我看出了他的脆弱。因为他的这种温情与脆弱,仿佛是我这个儿子故意用勤快吃苦硬逼出来的,这样显得我十分残忍,叫我很不习惯。我虽然不喜欢鼓痴,也怨恨他,但我的心还冇得这么冷这么硬。心冷心硬,本是我对鼓痴的怨恨,我自己可不想成为跟他一样的人。我不想让他看出,他的儿子已看出他的老迈。
我觉得,让他晓得我看出了他的老迈,这似乎有些乘人之危,甚至有些下作。
我长到十几岁,那次在屋顶居高临下地看鼓痴,不小心看到了这个总爱沉着脸的人物的眼雨,看到了他脆弱的内心,这使我自己反而有些心虚,仿佛做了不该做的事,至少是起了不该有的念头。那一刻,鼓痴到底意识到了他的失态,他装着眼花的样子说,这秋天的太阳,还是那么的刺眼。接着他就揉起眼睛来,好像太阳真的像酸枣树上带着绿皮的刺儿,刺着了他苍老的眼睛,甚至是戳到了他浑了的眼珠。我装着糊涂,不再看他,只管在高高的屋顶上接受冷风无情的吹刮。
人在屋顶,受到的风特别大,可能比在地上受到的风要大出好几倍。冷风像好几条冰冷的蛇,顺着我的裤腰直往身上钻,它包裹我单瘦的身体,使我产生冇有穿衣服的感觉,让我晓得了它的狠辣。这时我才明白,人们在屋顶上捡铺屋瓦的时候,为么子腰间都要扎一根草绳子。等鼓痴架着拐杖出了门,我也叫姐姐给我扔上来一根绳子,是麻绳,我觉得草绳太老气,我这个十五岁的半糙子扎上它,会显得有些装模作样。我像一个种田的老把式那样,将麻绳扎在了腰间,这使我显得至少有了十七八岁的气象。这麻绳还真管用,蛇一样的冷风立刻失败,它只能在我的腰下那儿无奈地拱动了。我腰部以上的身体,不久就暖和起来。
那时,我就显出了一副成人的模样。
“穷人的伢子早当家”,这不是鼓痴常唱的丧歌吗?
那一刻,我真正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男将。
也是从那天起,鼓痴就很少对我发号施令了。他像一个失去了士兵的光杆司令,开始十分不习惯,当然到现在他也依然不习惯。这使我想到斗败了的鸡公,或是打败了的牯牛,它们灰溜溜地低头害臊,以及往冷寂处溜的狼狈,让人觉得可怜又好笑。我想,鼓痴离开村坮上的家,搬到冷寂孤凉的堤山,不正像斗败的牲畜往冷寂处溜一样吗。这使我对这个狠了一辈子的犟人,不禁生起几分同情。只是尽管这样,我还是对他好不起来。
这个鼓痴,实在无法让人喜欢。不然,我也不会在心里叫他的诨名——鼓痴,也不会说他是犟造瘟。
现在,鼓痴遇上了从未有过的大麻烦。我本是懒得替他操心的,可又管不住自己。
我用被子将脑壳蒙住,但是在黑暗之中,屋顶上的瓦片仍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们一片压一片地铺在我的头顶上方,仿佛看得比白天更加清楚。这瓦片像是铺到我的眼睛里去了。我闭上眼睛,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们。
我是大人了,我该像个大人的样子了,所以我无法不管鼓痴的事儿。
现在,仿佛我是一个大人,而鼓痴则是一个不懂事的惹了祸的半糙子。仿佛是我跟他换了身份,而我又怀了大人不计小人过的仁慈之心。
鼓痴,他也确实是一个一辈子老不懂事的人!
几番坐起,几番躺下,我还是重新走出了屋子。
我企(站)在屋后的村坮上,望着两里远的西北方向,在那浑水一般的天光下面,一大团墨黑的树影时而从天色中分离开来,时而又融进天色里去,它影影绰绰,若有似无,沉沉浮浮,就像冇有吃饱的鸭子生下的鸭蛋,因为蛋清冇有长满而空着小半个头,它在水波的荡漾下,一时浮出水面,一时浸到水下。在那时有时无的树影的上方,鼓楼四分水的人字形的尖顶看得倒是分明。
鼓楼!
唉……
遇上这么一个鼓痴,这么一个犟造瘟,我这个儿子算是倒了八辈子老霉!
这鼓楼正面临着灾祸,它很有可能保不住了。如果它也有心肝,肯定也会跟面临大祸的人一样惶惶不安。它毕竟不是活物,还一无所知地立在堤山上面,全然不知世间的险恶。
说来,这座鼓楼也是瞿赵两家两代人的心血!
唉,保不住就保不住吧,还有鼓痴的另一条命根子——金丝楠乌木大鼓。它们失去也好,毁掉也好,都听天由命吧!
我倒认为,冇得了这两样烦人的东西,我跟骄哥两人一起,把所有的过往一页揭过,新起新发,种好田,打好鱼,当好家,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厚基族长说过,人生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吃不了多少,穿不了多少,也住不了多少。我冇得过高的期望,只想跟骄哥再上长阳放上两三趟排,置上几亩田地,娶上一个像幺姑嫂子那样的堂客,那就是大好的日子了。我们这湖乡草地的人,不都是这么过下来的吗?富的如垸董老爷和厚基族长,他们祖祖辈辈,其实也是一天三餐饭,一身衣,一张床,头上一片瓦,脚下两尺地,穷人不也是这样的一辈子吗?所以说,穷富并冇得根本的差别,都是一样越活越老,最后都同样是被黄土盖住,而不是被黄金盖住。只是像幺姑嫂子这样的堂客,并不是哪个都能找得到的,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不过,桂妹子,我应当娶得到她。
桂妹子啊,原来说好去找你的,可是我们与覃老二结下了那样的冤仇,不晓得你的父母会怎么看你的终身大事。现在已经到了第三年,我却还冇有去找你。我说过的话,是不是无法兑现了?现在,等石柱哥来传你的信,我等得好苦。石柱哥说,入冬封山之前一定会来,可是,我这边现在又遇上了麻烦事儿,不晓得会不会又出现新的变故。
唉,桂妹子,这两年,不顺的事儿接二连三,我真担心你那边也会有么子变故。
好啦,我暂时不能想你了,我得把眼前的这件事儿过去了再想。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所有的事儿都变得冇得了定数,叫人心中难有一个底儿。
我望着鼓楼尖顶的黑影,摸着黑下了村坮,向黑蒙蒙的堤山走去。田间小路上的马绊根草在我脚下嗖嗖地向后退去,它们身上浸染了夜里的雾气,变得软柔了不少,退得不像白天那样有劲儿。
我在心里狠狠地说,鼓痴,犟造瘟,你还不如马绊根草,它白天再硬,也有夜里软柔的时候。既然侉老东是想要金丝楠乌木鼓,你把它交出去不行吗?交出去后,你就不用跟他们比鼓了,他们也不会来村子里骚扰了。你要跟他们比,你比得过吗?据说侉老东的鼓又是擂又是舞的,你见都冇有见过,你怎么跟他们比?你以为你是江汉平原的鼓王,也会是全世界的鼓王?你比了一辈子的鼓,这次不比会死了你吗?你自作自受无所谓,但你不该连累整个垸子都不得安宁!你难道不晓得侉老东是一群如虎似狼的恶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