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边城拾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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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裹着铁锈味的鞭子,抽得人皮开肉绽。
陈尘猛地将头从城墙根下的烂泥坑里拔出来,喉咙里呛满了腥臭的泥浆。冰冷的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额角被碎石划开的伤口淌下,模糊了视线。耳中嗡嗡作响,但青龙会喽啰嚣张的呼哨声依旧像毒蛇的信子,穿透雨幕,死死钉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小崽子!接着跑啊!爷爷的刀刚磨利索,正愁没地方开荤呢!”
杂乱的脚步声踩踏着浑浊的水洼,泥点四溅,迅速逼近。陈尘甚至能闻到风中飘来的汗臭、劣质酒气和他们兵器上涂抹防锈的腥膻油脂味。后背火辣辣地疼,一道斜长的刀口正向外渗着血,将本就破烂的粗麻短褂染得更加污秽。那是刚才在窄巷里,疤脸汉子一刀劈来时,他拼尽全力拧身躲闪留下的印记。只差半寸,他的脊椎就会被斩断。
他咬紧牙关,口腔里全是泥土和血的咸腥味,喉咙火烧火燎。不能停!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几乎脱力的双腿,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跌跌撞撞扑向城墙根下那片坍塌的废窑。那是老铁匠生前的“窝”,一个用碎砖烂瓦勉强搭起来的、勉强能遮点风雨的破洞。老铁匠咽气前,枯柴般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死死钉在窑洞深处某个角落,嘴里嗬嗬作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老鬼死了都不安生,留个孽种给爷爷添堵!”疤脸汉子粗嘎的嗓音在废窑口响起,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他手中那柄厚背狗腿刀故意在窑壁的断砖上刮过,发出刺耳的“滋啦”声,火星在昏暗的雨幕中一闪即逝。“小杂种,把老鬼藏的‘货’交出来!爷爷发发慈悲,给你留个囫囵尸首!”他身后的几个喽啰堵住了唯一的退路,弓弩上弦的细微“咯吱”声在雨声中清晰可闻,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网,将小小的废窑彻底罩住。
陈尘背脊死死抵着湿冷滑腻的土墙,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直刺骨髓,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绝望。老铁匠藏了什么?他根本不知道!这老铁匠不过是边城最不起眼的一个老鳏夫,打点粗劣的铁器换口饭吃,唯一值点钱的怕就是他那套破风箱和半袋子焦炭。青龙会这群豺狼,到底在找什么?手指在身下冰冷粘稠的污泥里绝望地抓挠,指甲缝里塞满了砂砾和腐烂的草根,除了冰冷的泥水,只有更深的冰冷。难道今天真要死在这里?像条野狗一样,烂在这无人问津的废窑?
**噗!**
指尖猛地撞到一截硬物,深埋在泥泞里,触手冰凉刺骨,那寒意仿佛能冻结骨髓。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像微弱的电流,顺着他麻木的手指猛地窜上手臂,直冲心口。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狂跳起来!几乎是本能,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五指死死抠住那截硬物,猛地向外一拔!
污泥飞溅。
半截焦黑的东西被他攥在手里。形状扭曲,像是被烈火焚烧后又遭巨力折断的木头,通体乌黑,表面坑坑洼洼,布满了丑陋的焦痕和裂纹。棍身一端略显圆钝,另一端则是参差不齐的断茬。触手沉重,远超寻常木棍,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更刺目的是,在那断茬附近,沾着一片已经干涸发暗的污迹,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褐色——那是血,陈旧的、浸透了棍体的血!
这是一根烧火棍?陈尘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就是老铁匠临死前死死盯着的“货”?一根破棍子?
“找死!”疤脸汉子显然也看到了陈尘手中之物,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随即被暴戾取代。管它是什么,砍了再说!一声狞喝,刀光如匹练,带着撕裂雨幕的尖啸,朝着陈尘的脖颈狠狠劈下!刀锋未至,那股冰冷的锐气已经割得陈尘脸颊生疼!
濒死的绝境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尘。恐惧、绝望、不甘……所有的情绪在生死一线间轰然炸开!残阳诀!那套老铁匠在醉酒后胡言乱语、颠三倒四念叨过几句的古怪口诀,此刻如同回光返照般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丹田早已枯竭,像被烈日暴晒龟裂的土地,但在刀锋及体的刹那,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源自骨髓里的求生之火,竟硬生生从那些“裂缝”中榨出一缕微弱却异常灼热的内息!
没有思考的余地!完全是身体在绝境下的本能反应!陈尘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猛地向旁边一滚,同时将手中那根冰冷沉重的焦黑棍子,迎着那片致命的刀光,用尽全身力气斜斜向上撩去!
**铛——!!!**
一声远超金铁交鸣的巨响,如同平地炸雷,在狭小的废窑内轰然爆开!刺目的火星,如同被激怒的火蛇,在昏暗中疯狂迸射,瞬间照亮了疤脸汉子惊愕扭曲的脸,也照亮了陈尘那双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睛!
疤脸汉子手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他踉跄着倒退一步,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那把精钢打造、厚实沉重的狗腿刀——刀身与那根焦黑棍子毫无花巧硬撼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焦糊的、边缘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的豁口!一股诡异的、如同岩浆般灼烫的劲力,沿着刀身、手臂的经脉,蛮横地钻了进来,所过之处,筋肉麻痹,气血翻腾,整条右臂都失去了知觉!
“焚…焚阳劲?!”疤脸汉子失声怪叫,声音尖锐得变了调,脸上的横肉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剧烈抽搐,眼神里充满了白日见鬼般的恐惧,“你怎么会仙…仙…”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死死盯着陈尘手中那根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的焦黑棍子,又猛地扫了一眼陈尘那张年轻却布满泥污血痕、写满惊愕的脸。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心脏骤然冻结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不可能是这小子!是这根棍子!这棍子有古怪!能传导…甚至能激发那种力量?!
陈尘也被这远超想象的变故惊呆了。手中那根原本冰冷沉重的焦黑棍子,此刻竟变得滚烫无比!仿佛刚从熔炉里抽出,那股灼热并非仅仅停留在表面,而是顺着他的掌心,沿着手臂的筋脉,蛮横地向上蔓延,带来一种近乎撕裂的痛楚!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棍身上那些丑陋的焦痕和裂纹,此刻如同活了过来,在滚烫的棍体表面微微地蠕动、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而凶戾的气息,从棍身上弥漫开来。
一滴温热的、带着铁锈咸腥味的血,顺着他虎口被震裂的伤口,悄然滑落,滴在滚烫的棍身之上。
**滋……**
一声微不可闻,却又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轻响。
那滴殷红的鲜血,竟没有被滚烫的棍体蒸发!反而像水滴落入干涸的沙地,瞬间被棍体贪婪地吸收了进去!棍身上那些蠕动的焦痕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红光如同流淌的岩浆,在焦黑的棍体表面急速蔓延、勾勒!眨眼之间,一道极其古拙、狰狞、充满了蛮荒气息的龙形暗纹,在棍身上一闪而逝!
那暗纹仿佛拥有生命,在吸吮了鲜血的瞬间,发出了一声只有陈尘能感受到的、深沉而满足的震鸣——**嗡!**
随即,红光敛去,暗纹隐没。棍体瞬间冷却下来,重新恢复了那种沉重的冰冷。然而,颜色却变得更加深邃,如同最幽暗的午夜,所有的光线都被其吞噬。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从棍身传入陈尘的掌心,如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竟让他几近枯竭的身体里,又生出了一丝气力!
“点子扎手!是邪器!放箭!射死他!”疤脸汉子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厉声嘶吼,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不敢再近身!那根棍子太邪门了!几个喽啰也被刚才那声巨响和老大刀上的豁口吓得不轻,闻言立刻手忙脚乱地举起手弩,冰冷的弩矢在昏暗中闪烁着死亡的寒光,死死锁定了窑洞深处的陈尘!
陈尘猛地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惊骇!他借着掌心棍子传来的那股微弱暖流,强行催动残阳诀那缕微薄却灼热的内息,不再试图硬拼。脚掌在泥泞湿滑的地面猛地一蹬,身体如同灵蛇,紧贴着冰冷的窑壁,以一个极其狼狈却异常迅捷的角度,擦着两支呼啸而来的弩箭,从疤脸汉子身侧的缝隙中硬生生“滑”了出去!
“哆!哆!”两支弩箭狠狠钉在他方才倚靠的土墙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陈尘头也不回,将全身的重量和希望都压在了手中这根变得冰冷、沉重、却仿佛与他血脉相连的焦黑烧火棍上,一头扎进了城墙外无边无际的暴雨和浓稠如墨的黑暗之中。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身上,却浇不灭他心头那团死里逃生后燃起的火焰,也浇不灭棍身上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滚烫余韵。
废窑口,疤脸汉子并没有立刻追赶。他像一尊石雕般立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煞白的脸和崩裂流血的虎口。他死死盯着陈尘消失的方向,那一片被暴雨搅得混沌的黑暗,仿佛要将那片虚空看穿。许久,他才缓缓低下头,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狗腿刀上那个焦糊的豁口。指尖传来的灼痛感依旧清晰,豁口边缘,甚至还能看到极其细微、如同余烬般的暗红火星在顽强地闪烁,在雨水中发出微弱的“嗤嗤”声。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后怕,对手下低吼道:“妈的…真他娘的邪门透顶!那棍子…还有那劲道…快!立刻飞鸽传书给会主!就说…就说边城这滩浑水里,漂进来一根不该有的‘硬骨头’,沾着‘焚阳’的味儿!要变天了!”
手下喽啰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老大眼中那深切的恐惧做不得假,立刻有人慌慌张张地掏出油纸包裹的竹筒。
疤脸汉子又看了一眼泥泞中陈尘挣扎爬行留下的痕迹,以及那废窑深处被翻开的污泥坑洞,眼神阴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他弯腰,捡起地上被陈尘甩脱时落下的一小片粗麻破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某个巨大而危险的秘密。
暴雨如注,冲刷着边城破败的城墙,也冲刷着刚刚发生的生死搏杀留下的痕迹。只有那废窑深处,被陈尘拔走烧火棍后留下的泥坑里,浑浊的泥水正缓缓渗入。在无人可见的坑底,几道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暗红纹路,在污泥深处一闪而逝,随即彻底沉寂。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古老而暴戾的气息,很快也被冰冷的雨气彻底淹没。
陈尘不知道,他攥在手里的,不仅仅是一截烧火棍。那是一条被岁月尘封的脊梁,一段染血的不屈战歌,更是一把即将撬动整个被谎言包裹的世界根基的钥匙。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被雨水、鲜血和绝望,强行扭转了方向,发出沉重而刺耳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