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头站在赵云帐内，双手紧贴裤缝，指甲几乎要抠进自己的大腿。油灯的光晕在帐布上摇曳，映得赵云的面容忽明忽暗。
“坐。“赵云指了指面前的一张矮凳，自己则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案后。案上摊开几卷竹简，旁边放着笔墨。
陈石头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只敢挨着凳子边缘。他偷瞄了一眼那些竹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让他头晕目眩。他这辈子从没这么近距离看过书简——在辎重营，这些东西都是文官老爷们专用的。
“伤好些了吗？“赵云问道，声音比白日里柔和许多。
“回、回将军，军医说没伤到筋骨，养几天就好。“陈石头结结巴巴地回答。
赵云点点头，从案下拿出一个小布袋，推到陈石头面前：“主公赏你的五百钱。“
陈石头盯着那个布袋，喉结上下滚动。他从未一次性拥有过这么多钱。“谢、谢将军...谢主...“
“不必多礼。“赵云打断他的结巴，“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陈石头茫然地摇头，心跳如擂鼓。
赵云拿起案上的一卷竹简：“今日若非你及时报信，阿斗公子恐怕凶多吉少。你虽不识字，却记住了传令兵的话，这很好。“他顿了顿，“我问你想不想学识字，不是随口一说。“
陈石头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学识字？赵云将军亲自教他？
“我...小人...“他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恩典。
“不急回答。“赵云放下竹简，“学识字不是易事，要下苦功。但若学成了，你就不再只是个运粮的兵。“他锐利的目光直视陈石头，“你今年十九？“
“是、是的。“
“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跟随主公多年。“赵云的声音带着几分追忆，“乱世之中，有本事的人才能活下来，才能护佑想护佑的人。“
陈石头想起死在战乱中的父亲和下落不明的母亲，胸口一阵发紧。
“将军...为何选我？“他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赵云嘴角微微上扬：“因为你记住了传令兵的话，一字不差。因为你在战场上没有只顾自己逃命。因为...“他指了指陈石头的脑袋，“我觉得这里面有点东西。“
陈石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深深低下头。
“三天后卯时，来我帐前。“赵云说，“带这个来。“他推过一块光滑的木板和一支秃笔。
陈石头双手接过，如捧珍宝：“小人一定准时到！“
离开赵云营帐后，陈石头在月色下站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写字板和笔，手指轻轻抚过木板表面——那是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松木，散发着淡淡的树脂香气。
回到新安排的营帐，同帐的人已经睡了。陈石头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铺位，把木板和笔小心地塞在铺盖下。躺下后，他盯着帐顶，久久不能入睡。赵云将军要教他识字！这件事比见到刘备、得到赏钱更让他激动。
接下来的三天，陈石头被安排到伤兵营帮忙。虽然左臂的伤还没好利索，但做些简单的活计没问题。他主要负责给军医打下手，递纱布、烧热水、按住挣扎的伤员。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军医老周吼道，手中的烙铁烧得通红。
陈石头用全身力气压住那名大腿中箭的士兵。当烙铁贴上伤口的瞬间，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差点把陈石头掀翻。
“好了，血止住了。“老周满意地看着焦黑的伤口，“抬到那边去，下一个！“
陈石头和另一名杂役抬起仍在呻吟的士兵，放到指定的区域。伤兵营里充斥着痛苦的喘息和低声的啜泣，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汗臭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
“石头，你来包扎这个。“老周指了指一个新送来的伤员，自己则去处理更严重的伤患。
陈石头学着老周的样子，用烧酒清洗伤者手臂上的刀伤。伤员是个年轻小伙子，看起来比他还小，疼得直咬嘴唇。
“忍忍，马上好。“陈石头轻声安慰，动作尽量轻柔。他想起自己被箭射中时的疼痛，不禁对这个小兵生出几分同情。
“你...你是辎重营的？“小兵虚弱地问。
“以前是。“陈石头回答，语气中不自觉地带着一丝骄傲，“现在跟着赵将军了。“
小兵的眼睛瞪大了：“赵子龙将军？“
陈石头点点头，继续包扎伤口。他没敢说自己正在跟赵云学识字——那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连他自己都时常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第三天傍晚，陈石头正在收拾用过的绷带，一名亲兵来找他：“赵将军命你过去。“
陈石头的心跳骤然加速。明天才是约定的日子，难道赵云改变主意了？他匆匆洗了手，跟着亲兵往中军大帐走去。
路上，他注意到营中气氛紧张，士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军官们行色匆匆。远处主帐前，几名将领正在激烈讨论什么。
“出什么事了？“陈石头小声问亲兵。
“曹军逼近，主公在商议对策。“亲兵简短回答。
他们绕过大帐，来到后方一处较小的营帐。赵云正在帐内与两名部将交谈，见陈石头来了，示意他稍等。
陈石头站在帐角，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曹军先锋已到三十里外，明日必有一战。“一名部将说。
赵云眉头紧锁：“主公决定连夜撤往江夏，与刘琦会合。我军负责断后。“他指了指案上的地图，“你二人各领三百骑，在此处和此处设伏...“
陈石头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张地图。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字，但山川河流的标记清晰可辨。他注意到赵云手指的几个位置都是狭窄的山道，确实适合设伏。
议事后，两名部将匆匆离去。赵云这才转向陈石头：“提前叫你来，是因为明日恐有恶战，不知何时得空。“
陈石头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反悔了。
“拿木板来。“赵云说。
陈石头赶紧从怀中掏出那块已经捂得温热的木板和秃笔。赵云蘸了点水，在板上写下两个符号。
“这是你的名字，'陈石头'。“
陈石头盯着那三个奇怪的符号——原来他的名字长这样！他试着用手指描摹，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拿筷子的小孩。
“笔要这样握。“赵云纠正他的姿势，“手腕放松，不要用力过猛。“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赵云耐心地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和几个简单的字。陈石头学得很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今天就到这里。“赵云最后说，“回去多练习。记住，明日卯时照常来。“
“诺！“陈石头恭敬地应道，小心地捧着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木板退出营帐。
夜已深，营中却比往常喧闹。陈石头回到自己的营帐，发现同帐的人都在收拾行装。
“要拔营了？“他问。
一个叫张大的老兵点点头：“曹贼追得紧，主公决定撤往江夏。咱们这些伤兵和杂役先走，主力断后。“
陈石头想起赵云说要负责断后的事，心头一紧。断后意味着最危险的战斗...
他躺在铺上，借着帐外火把的光亮，继续在木板上练习那几个字。手指因为紧张而僵硬，写出的字比赵云教的还要歪斜，但他乐此不疲。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写字！
天还没亮，陈石头就醒了。他轻手轻脚地出了营帐，借着晨光继续练习写字。卯时一到，他准时出现在赵云帐前。
令他惊讶的是，赵云已经全副武装，银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今天不教新字。“赵云说，“你跟我来。“
陈石头跟着赵云穿过忙碌的营地，来到主帐附近的一处空地。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几名将领，刘备站在中央，正在部署撤退事宜。
“...云长领前军，保护家眷先行；翼德随我居中；子龙断后。“刘备的声音沉稳有力，“务必在午时前全部撤离。“
陈石头站在赵云身后，大气不敢出。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这么多大人物——那边长须红脸的是关羽关云长，黑脸环眼的是张飞张翼德，还有简雍、糜竺等文官谋士。这些人平日里都只存在于传闻中，如今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报！“一名斥候飞奔而来，“曹军先锋距此已不足二十里，约有五千轻骑！“
众人脸色一变。刘备迅速调整部署：“撤退提前，立刻行动！子龙，务必拖住曹军两个时辰！“
“诺！“赵云抱拳领命。
众将领匆匆散去准备。赵云转向陈石头：“你也随第一批撤离，去伤兵营帮忙。“
陈石头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赵云打断：“活着才能学更多字。去吧。“
陈石头只得低头应是。他转身要走，突然听见刘备叫住赵云：“子龙，昨日那份江夏布防图可带在身上？“
赵云摇头：“留在帐内案上，我这就去取。“
陈石头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他想起昨晚在赵云帐中看到的那张地图——上面确实标有“江夏“二字，他虽不识字，但那两个字的形状还记得。
“将军！“他鼓起勇气转身，“小人...小人记得那张图的样子。“
刘备和赵云同时看向他，面露讶色。
“你说什么？“赵云问。
陈石头咽了口唾沫：“昨晚小人看见案上有张地图，将军指着上面几个地方说话。小人虽然不识字，但记得图的样子...还有那几个字的位置...“
刘备和赵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画出来看看。“赵云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木板和笔。
陈石头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几次滑脱。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昨晚所见。慢慢地，木板上出现了一个粗糙的地形图，几条线代表河流，几个三角形代表山，还有一些标记分布在图上。
“这里是江夏...这里是我们要埋伏的地方...“他指着几个标记说。
赵云拿起木板与刘备一起查看，面露惊讶：“大致不差。“
刘备若有所思地看着陈石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
陈石头茫然地摇头：“小人...小人只是记性好。在辎重营时，能记住所有粮袋的位置和数量...“
“难得。“刘备对赵云说，“此子可造。“
赵云点点头，对陈石头说：“你去我帐中，案上左侧第三卷竹简下有那张图，取来给我。“
陈石头飞奔而去。赵云的营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案上竹简也捆好准备带走。他数到第三卷，果然在下面找到了那张布防图。
当他拿着图跑回原地时，刘备已经离开，只有赵云还在等他。
“将军，图取来了。“陈石头气喘吁吁地递上地图。
赵云接过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记性好是天赋，但不可滥用。去吧，随第一批撤离。等到了江夏，我会继续教你识字。“
陈石头深深一揖，转身跑向伤兵营集合处。他的心砰砰直跳，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刚才的经历。刘备说他“可造“！赵云答应继续教他识字！这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
伤兵营的撤离队伍已经准备就绪。陈石头被安排帮助照看重伤员，随第一批撤离的马车出发。当车队缓缓驶出营门时，他回头望去，只见赵云银甲白马的背影正率领一队精锐骑兵，向着与撤离相反的方向——曹军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车颠簸前行，陈石头从怀中掏出那块写字板，用手指在上面一遍遍描摹自己的名字。每写一遍，他的动作就熟练一分。木板上的字迹虽然依旧歪斜，但已经能看出形状了。
“陈石头“，他默念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不再只是一个随便取的小名，而是真正属于他的、可以写出来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