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寒山的腊月,天早早就冷了。大山灰黑的脊梁上,一道又一道的褶子被霜打得发白,沉甸甸压着底下那些零星的村落。风刮过山脚光秃秃的杨树杈,呜咽声没日没夜,钻进低矮的土墙缝里。风里裹着议论,像磨得飞快的镰刀,一下下割着村头那间快塌了的土坯房:
“天爷哟,老马家坟头歪了,生出这么三个瓜娃子!”
“哑巴,傻子,羊角疯!凑一堆儿,瘟神也没这么齐整!”
“老大那头哑牲口,倒还能拉犁;老二那傻子,整天跟鬼撵似的;老三?哼,讨饭的疯狗,咬人!”
风卷着这些话,狠狠砸在那扇歪斜、露着大缝的破门上。屋里,老大马守山正把最后一把带沙的糙米倒进豁了口的粗陶碗里。他天生是个哑巴,肩膀宽得像堵墙,腰却早早弯了,那是常年给富户当牛做马压的。他喉咙里滚着含糊的“嗬嗬”声,把碗推到土炕边沿。炕上,老三马惊雷缩在角落里,破棉絮裹着他单薄的身子,正一阵紧似一阵地哆嗦,眼睛直勾勾盯着墙角的蛛网,牙关咬得咯咯响——羊角疯的阴影,又缠上来了。
老大那张被风吹日晒揉搓得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绷紧,显出山石般的凝重。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指了指碗,又焦急地朝门外比划,喉咙里挤出焦灼的嘶嘶声。“欧欧啊啊”……
老三猛地一抖,浑浊的眼珠转向门口,嘶哑地挤出两个字:“……跑……又跑了?”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手脚不听使唤,像散了架的木偶。
老大沉重地点点头,那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不再看弟弟,转身抄起门边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棍——那是他给东家扛活时偷偷砍下的,结实得很——反手利落地插进自己破袄后腰的草绳里。他弯腰,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土腥和汗酸味儿,像一头准备负重的老牛。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老三细瘦的胳膊,不由分说,猛地把他甩到自己厚实得像磨盘的背上。
老三惊喘一声,身体僵硬,残留的疯意让他下意识地想挥拳捶打。老大早有防备,胳膊如同两道铁箍,死死勒住背上弟弟乱蹬的细腿,另一只手麻利地从腰间抽出那根预备好的草绳,几圈下来,便把老三结结实实捆在了自己背上,像捆住一捆不听话的柴禾。
“放……开!我……打……”老三在他背上挣动,声音含混,带着病态的狂躁。
老大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像受伤野兽的低吼。他不再理会老三无力的扑腾,猛地撞开那扇吱呀呻吟的破门。刀子般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劈头盖脸抽打过来,呛得人几乎窒息。天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压在头顶。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早没了路,只有一片刺眼的白茫茫,吞噬了田野、沟坎,也吞噬了远处马寒山黑黴的轮廓。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雪幕,每一步都陷到膝盖以上。冰冷的雪灌进他那双破得露出脚趾的草鞋里,瞬间化开,刺骨的寒意针一样扎进骨头缝。老三在他背上颠簸,起初还在低低咒骂、挣扎,可那挣扎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呜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猫。沉重的脚步踩在深厚的积雪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噗嗤”声,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动静。雪粒子被风卷着,疯狂地抽打他的脸,钻进他干裂的嘴唇和脖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摩擦喉咙的痛楚。
他仰起头,朝着灰蒙蒙、空无一物的天空,张大了嘴。没有声音,只有白气急促地哈出来,又被风瞬间撕碎。他是在无声地呼喊,用尽全身力气,呼唤那个不知迷失在何方风雪里的傻子兄弟——马如风。
他背着老三,像个在白色沼泽里跋涉的怪物。雪越来越深,有时一脚下去,能陷到大腿根。他不得不弓着腰,几乎是爬行。汗水混着雪水,浸透了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袄,又在刺骨的寒风里结成一层薄冰,硬邦邦地硌着皮肉。背上,老三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身体软塌塌的,只有捆着他的草绳深深勒进老大的皮肉里,带来一丝活物的实感。
天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惨白的雪地开始渗出幽蓝。风非但没停,反而变本加厉,卷着雪粉,在沟壑间发出尖锐的啸叫,像无数冤魂在哭嚎。老大眼前阵阵发黑,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白色彻底吞没时,前方风雪混沌的深处,隐约勾勒出一个低矮破败的轮廓。
是座荒废的山神庙!残破的土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像一张残缺不全的嘴。
一丝微弱的力量陡然注入老大僵硬的四肢。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奋力朝着那残破的庙墙挣扎过去。雪更深了,每一步都像是在推开一堵移动的白色墙壁。终于,他用肩膀狠狠撞开庙门口堆积的浮雪,踉跄着扑了进去。
庙里比外面好不了太多。没有门窗,风卷着雪粉肆无忌惮地灌进来,打着旋儿。屋顶塌了一大角,露出同样阴沉的天空。神像早不知去向,只剩一个积满厚厚灰尘和鸟粪的土台。角落里堆着些枯草,也冻得硬邦邦。
老大背着老三,挪到那堆枯草旁。他急促地喘息着,白气一团团喷出。他小心翼翼地把老三从背上解下来,平放在枯草上。老三脸色青灰,嘴唇乌紫,眼睛紧闭着,只有胸脯极其微弱地起伏。老大哆嗦着伸出冻得通红发僵的手,去摸弟弟的脸,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他喉咙里发出一串破碎的、不成调的哀鸣,猛地扯开自己那件湿透冰硬的破袄前襟。他一把将老三冰冷僵硬的身体死死搂进自己怀里,用自己同样冰冷但还残存一丝热气的胸膛,紧紧贴住老三的胸口和后背。他像一张弓一样弯着腰,双臂铁箍般勒紧,试图用尽自己最后一点体温去焐热怀里这具渐渐失去生气的躯体。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不停地用粗糙的脸颊去蹭老三冰冷的额头,试图唤回一点暖意。
夜,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黑布,彻底笼罩了破庙。风雪的呼啸成了唯一的世界。寒意无孔不入,渗入骨髓。老大抱着老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觉得自己也快要冻僵了,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就在意识开始模糊、沉入无边黑暗的边缘,他枯井般的耳朵里,极其微弱地,似乎捕捉到一点声音。
是铃声。
极其微弱,极其飘忽,像一根随时会断的游丝,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地钻进破庙。
“叮……铃……”
老大猛地一个激灵,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睁大!那铃声!是老二马如风!只有那个傻子,才会把不知从哪个乱葬岗捡来的生锈铜铃,用麻绳拴在腰带上,跑起来就叮当乱响!
“嗬!嗬嗬!”他喉咙里爆发出短促而急切的嘶吼,像垂死的狼嗅到了生机。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双腿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怀里老三微弱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他不能松手!
那铃声飘飘忽忽,时近时远,在风雪的缝隙里游荡,像一个虚幻的鬼影。它似乎绕着破庙转了半圈,又渐渐飘远,仿佛被风卷着,要消失在山的另一面。
“嗬啊——!”老大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这声音撕裂了他干哑的喉咙,带着血腥气。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猛地将怀里冰冷的老三往那堆枯草深处塞了塞,胡乱抓起旁边的破草屑盖在他身上。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滚爬着,扑向破庙那没有遮挡的、风雪肆虐的门口。
风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脸上、身上。他双手死死扒住冰冷刺骨的门框,半个身子探出庙外,朝着铃声消失的方向,朝着无边的黑暗和风雪,再一次张大了嘴。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呼喊。一种非人的、混合着极致的绝望与不甘的嘶吼,从他撕裂的喉咙深处,从他几乎冻僵的肺腑之中,硬生生挤了出来:
“啊——!啊——!”
那声音嘶哑怪异,完全不像人声,带着血沫破裂的腥气,穿透风雪的咆哮,像一道濒死的闪电,狠狠劈开沉沉的暗夜。它在山谷间回荡、碰撞,又被更大的风雪声淹没。吼出这一声,他全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庙门口,积雪迅速覆盖了他的半边身体。
风雪没有一丝怜悯,反而愈加狂暴。雪,不再是温柔的飘落,而是像天河倒灌,扯絮扯棉般倾泻下来,密密匝匝,无穷无尽。风卷着沉重的雪块,砸在破庙残存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庙里那点可怜的枯草堆,很快也被一层冰冷的白色覆盖。
黑暗,寒冷,无边无际。时间在这冰封的地狱里失去了意义。庙内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庙外的风雪却依旧在天地间奏响着冷酷的终曲。
天光,在雪虐风饕之后,终于极其吝啬地挤出了一点惨淡的灰白。风势小了些,但雪还在顽固地下着,只是变得细碎、绵密。
村东头的王石匠,惦记着自家圈里那两头瘦羊,怕一夜大雪压塌了棚顶,天蒙蒙亮就裹紧破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查看。路过村口那间塌了半边的破土屋时,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那扇破门大敞着,黑洞洞的,像张开的嘴。他心里咯噔一下,那三个“瓜娃子”呢?该不会……
一丝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王石匠跺了跺冻麻的脚,转身就往村里跑,一路吆喝起来:“老马家!老马家那三个!门开着!人没了!快出来看看!”
死寂的村落被这喊声惊醒。几扇破旧的木门吱呀呀打开,探出几张同样被冻得发青、写满惊疑的脸。几个胆大的汉子互相看了看,裹紧衣服,跟着王石匠,顺着雪地上那串早已被新雪覆盖了大半、但仍隐约可辨的巨大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马寒山山麓的方向寻去。
脚印在村外就变得极其模糊,断断续续,最后彻底消失在白茫茫一片的山脚下。众人心里发沉,只能凭着一点模糊的方向感和对地形的熟悉,艰难地在齐腰深的雪地里跋涉。雪还在下,风卷着雪粉,刮在脸上生疼。不知走了多久,走在最前面的王石匠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山坡上那个几乎被雪埋没的、塌了顶的轮廓:“看……看那儿!山神庙!”
众人心头一紧,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靠近那座荒庙。庙门口堆积的雪尤其厚实,像一道白色的门槛。
“老天爷……”
王石匠第一个冲到庙门口,往里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僵在了原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后面的人围上来,看清庙内的景象,全都倒抽一口冷气,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所有人,只有风雪还在不知疲倦地呜咽。
破庙里,雪几乎埋到了胸口的高度。就在那几乎被雪填平的枯草堆旁,矗立着“三个雪人”……
哑巴老大马守山,像一尊冻透了的石像,双腿深深陷入积雪,腰背却挺得笔直,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僵硬。他的双臂,以一种托举重物的姿态,高高向上举起,直直地伸着,如同两根被冰封的枯枝。那双手臂的后面,是同样冻得乌青发黑、早已僵硬的手掌,紧紧抓着一个人的屁股。
那个人,是傻子老二马如风。
老二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蜷缩着坐在老大高高托起的肩头。他的身体同样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低垂着头,脸颊贴在老大那如同冰岩般坚硬冰冷的头顶上,表情凝固着一种孩童般的茫然。更让人心头剧震的是他的双手——那双冻僵的手,死死地、以一种绝不可能掰开的力道,紧紧环抱在胸前,怀里牢牢地护着一个东西。
一块比石头还硬的,冻得开裂的白面锅盔在风雪覆盖下却显得格外的白。那是老三讨来的,上面还留着清晰的、属于疯癫老三的牙印,。
而在哑巴老大高高托举着老二的脚下,在那几乎被雪彻底掩埋的枯草堆里,隐约能看到几缕纠结的、同样覆满冰雪的头发。那是老三马惊雷。他被深埋着,只露出一点头顶,如同被这无情的冰雪彻底吞噬。庙内死寂。风雪从破败的屋顶和门窗灌进来,发出呜呜的悲鸣。三兄弟以这样一种惨烈而诡异的姿态凝固着,相依着,对抗着,又最终臣服于这片吞噬一切的白。
王石匠第一个“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浑浊的眼泪混着雪水滚下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这些平日里或鄙夷、或惧怕、或避之不及的汉子们,面对着这无声的托举和至死的守护,面对着那半块冻硬的、被傻子紧紧护在胸前的馍馍,都像被抽去了脊梁,沉重地跪倒在雪地上。
雪,还在无声地落着,覆盖着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也覆盖着汉子们无声的呜咽和佝偻的背脊。
破庙里,那高高托举的姿势凝固在彻骨的严寒中,像三棵被风雪压弯了腰、却始终不肯彻底倒下的歪脖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