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章宗完颜璟为彰显“兼容百家”之治，于贞祐三年春，在金中都皇城的崇政殿举办“三元论道会”。这消息一出，整个中都城都沸腾了——南边儿的儒生背着书箱赶车马，西边儿的喇嘛牵着牦牛过草原，北边儿的道士踏雪而来，连江南的文人也坐船沿运河北上。街市上胡商汉贾扎堆儿议论：“听说这回连契丹后裔、翰林院那‘铁笔张’、大相国寺的活佛都要下场论道！”
丘处机携弟子赵明诚踏入皇城时，正撞见翰林院大学士张仲儒，这老头儿胡子翘得老高，正跟几个士子念叨：“那全真教不过是个求长生的小道门，也敢来跟咱儒家争辉？”赵明诚气得攥紧剑柄，丘处机却只抚了抚他胳膊：“莫躁，咱们道士讲‘不争即大争’。”
崇政殿内，金砖铺地，雕龙蟠柱，香炉里烧的是西域进贡的龙涎香。丘处机扫了眼三席：东侧儒席以张仲儒为首，个个峨冠博带，活像一群开屏孔雀；西侧佛席是大相国寺的方丈慧空禅师，闭目捻佛珠，身后站着几个穿藏红袈裟的吐蕃喇嘛；北道席只有自己孤零零三人，倒显得清静自在。
金章宗高坐龙椅，完颜宗翰、耶律楚材等权臣列坐两侧。殿外廊下挤满了百姓，连檐角都趴着听热闹的。完颜宗翰忽拍案大笑：“丘真人，听说你南下时治过黄河水患？咱这中都城外年年闹洪，你道家的‘无为’能不能治？”
丘处机未起身，只将拂尘柄在案上画了个太极图：“王爷，贫道在开封见过黄河改道——官府征民夫夯堤，死人如麻，水患反愈烈。后来一老河工说‘水性如人，堵不如疏’，掘旁道分洪，引水入洼田，既消了灾，又得了千亩良田。这‘无为’，不是啥都不干，而是顺天道，借人力。”
张仲儒“哼”了声：“顺天道？若民皆效仿，岂不成了懒汉？治国还得靠礼法！当年周公制礼，孔子传仁，这才有华夏千年不乱！”丘处机抬眼望殿顶金纹：“周公制礼，是因民需规矩；孔子传仁，是因世缺仁心。可如今礼法如枷锁，百姓肩扛三重税，饿殍填沟壑——礼法过刚，反生怨戾。”
慧空禅师睁眼，佛光映瞳：“真人所言‘过刚’，倒似我佛家‘中道’。只是德化无刑，如何惩恶？”话音未落，殿外忽传来喧哗——原是个老汉挤进来跪哭：“陛下！草民儿孙为抵税卖身商贾，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求朝廷做主！”
金章宗皱眉欲斥，丘处机却起身拱手：“陛下，此乃‘德化’之机。贫道曾见一县令，遇饥民盗粮，未杀反开粥棚，施粥时讲‘盗粮者可领粮，但须垦荒三日’。半年后，盗民皆成垦荒卒，粮仓反满。德化如水，润物无声，恶自消。”
张仲儒涨红了脸：“你这是纵民！”完颜宗翰却猛地拍掌：“妙！当年俺们打契丹，硬攻城伤亡惨重，后来挖地道引兵潜入，事半功倍——这不就是顺天道么？”耶律楚材亦点头：“真人将玄理化入尘事，老臣服了！”
丘处机趁势立身，袍袖如鹤翅展，声震殿宇：“儒以礼立人，佛以心渡人，道以天育人——三流同源，皆归于‘德’。德如根，礼法慈悲皆枝叶。无根之树，纵华叶繁茂，终必枯朽！三教合流，非混为一，而是各取精粹，共化民心！”
殿外百姓忽高呼：“德化真人！德化真人！”声浪撼宫墙。金章宗离座，步至丘处机席前，指尖叩其案：“此乃朕生平闻最惊雷之论！真人既通天道，又知民苦，当为朕参政！”完颜宗翰当场掷下虎符：“丘真人，那中都水患，咱就按你说的‘疏道引洪’办！”
论道终，丘处机却躬身谦退：“贫道不过拾三教遗珠，缀成一线。真正化德者，在陛下之政，在士大夫之行，在百姓之践。”退席时，儒生王仲甫递来诗卷求教，商贾阿合马塞来银票邀结盟，连那吐蕃喇嘛也凑近嘀咕：“真人若愿西传道法，俺们雪山寺供金顶佛殿……”
论道盛会后的第三日，丘处机并未急着离京。他带着赵明诚钻进了中都城最热闹的“万宝市”，褪去道袍，换上布衣，混在贩枣子的胡商、卖瓷器的汉匠、算卦的盲叟堆里。赵明诚憋闷道：“师父，咱不趁热打铁去庙观传道，来这市井地儿作甚？”丘处机只笑，手指蘸茶水在桌案上画了个“井”字：“这儿才是‘德化’的源头——市井有百业，百业有百苦，百苦生百问，咱道家的‘无为’得在这儿生根。”他先在铁匠铺驻足，看匠人抡锤打犁头，汗浸衣衫。匠人抱怨：“官税重，粮价贵，这铁器卖价抵不上炭钱！”丘处机掏钱买下一把犁，转身赠予旁侧愁眉的老农：“此物送你，但有一求——垦荒时莫硬挖硬垦，观土色辨湿燥，顺地势开沟。”老农愣怔间，丘处机已走远，只撂下一句：“天道在土里，不在官府的告示上。”次日，丘处机又现身“文墨巷”，与翰林院那帮酸儒对门开讲。他支起竹棚，挂上“玄门答疑”的幡子，专挑市人问难。有秀才问：“真人说三教合流，那《道德经》与《论语》岂不矛盾？”丘处机拈起摊上卖豆腐的竹板，敲出节奏：“《道德经》讲‘上善若水’，《论语》说‘仁者爱人’——水润田生稻，仁施民得安，二者不正如雨水润禾苗？合流不是搅浑，是各司其职，共育一春。”围观的贩夫走卒竟齐拍手：“这话听得懂！比那之乎者也的酸文强多了！”消息传开，连那日论道会上递诗卷的儒生王仲甫也寻来了。这书生原是落魄举人，家中老母病重，丘处机带他采药草熬汤，又教他“以气导引”之法给病人舒缓。王仲甫跪谢时，丘处机扶他起身：“儒生读圣贤书，却忘了‘仁心先仁己’。道家‘修身齐家’，本就是第一步。”王仲甫自此常来帮忙抄录道经，渐成丘处机在中都的“文脉桥梁”。商贾阿合马更是个妙人。这粟特裔的胡商原是想借丘处机名声开道观香铺敛财，却反被丘处机拉着逛贫民窟。丘处机指着破棚里饿得肚胀的孩童：“阿合马，你商队运粮，若每车匀出一斗赈灾，百姓记你恩，日后买卖更畅——这叫‘天道酬德’。”阿合马起初犹疑，见丘处机自掏银钱买粮带头施舍，终咬牙跟捐，没想到此举竟让他在汉商中声名大振，生意反翻倍。半月间，丘处机足迹遍踏中都：教驿卒以“柔力卸货”护腰脊，授绣娘“呼吸调心”解眼疲，连妓馆的老鸨都来讨教“如何让姑娘们少染病”。赵明诚目瞪口呆：“师父，咱传的是玄门大道，怎成教人养生的了？”丘处机笑指街巷烟气：“大道不在云山，在烟火里。百姓活得顺了，心自向道。”忽一日，完颜宗翰亲遣快马请丘处机入宫。原来中都城外河堤按“疏道引洪”之法重修，不仅洪患大减，还淤出良田千顷！金章宗龙颜大悦，当场赐“玄德真人”封号，并允他在皇城西侧建“三教观”，特许儒、释、道三家共驻讲学。丘处机婉拒封号，却请准了一事：“贫道愿编《民生玄要》一书，集农工医商之巧，附道家养生德化之法，广印散民。”金章宗拍案：“此书若成，朕颁旨各县学必藏！”离京前夜，丘处机立于中都城楼，望万家灯火如星。赵明诚忽悟：“师父，您这半月布道，比那日殿上论争还深远——儒生、商贾、匠人都成了咱道门的‘种子’。”丘处机抚须颔首：“德化如种，须春雨、烈日、秋风，方能成林。燕京一火，待它燎原吧。”